『母后--』
东方颢眼睁睁地看着李后的手从屈平的脸颊边滑落,声音霎时停住,只觉眼前一黑便也倒了下去。
阖上眼睑之前是屈平惊愕的眼神,恍惚间看见了他脸上的泪痕。
母后......屈平......
意识,渐渐远离了身体。
皇太后薨逝。
屈平从灵堂里走出来的时候已是寅末时分。
守了整整一夜,此时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眼前的皇宫是一片白布白麻帐,显得无比的阴瑟冷清。
来到东方颢的寝宫,屈平问守在门外的太医,『皇上还没有醒么?』
『回大人,皇上就快醒了。』
屈平点点头,步入寝宫。
东方颢醒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屈平修长的背影,他没有出声,只是缓缓坐起身。
屈平本站在窗边,这时听见动静便回过头。
『你醒了。』他转过身。
『嗯。』东方颢应了一声后便没了反应。
屈平看着他,只觉心疼。
良久,东方颢才低下头,轻轻说了一句,『陪我去看她......』
『好。』屈平点头。
李后的遗体看上去很安详,脸上还微微带着潮红。
东方颢默不作声跪了下来。
屈平亦跪在了他的身后。
灵堂内的空气充满的悲凉。
『母后她......昨天对你说了什么?』东方颢忽然低声问道。
『太后......』屈平停了一下才道,『......把你交付给了我。』
『她始终是不放心......』东方颢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无声落下了,他垂眸叹道。
『太后只希望你开心......』屈平低语。
东方颢闭眼,泪水便又滑落。
『......屈平。』隔了一会儿他开口唤道。
『......』屈平抬眼。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东方颢的声音低缓,『......你明白么?』
『我......明白。』屈平闭眸。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始终还是要活下去的。
东方颢当然明白。
轩阳殿内,朝臣如常议事。
屈平仍是左丞相。
关于他和左丞相这个职位,只要是朝中之人大抵都是知道的,所以之前有关太后丧礼的一些事宜,由屈平一手来操办,谁都没有异议。
屈平也并不是想把所有事都揽上身,只因去世的是东方颢的母亲,所以他才想亲力亲为,想把所有事都做到最好。
这日的议事,已是太后去世的第三日。
『微臣认为,如今太原仍有战事,此时并不宜将太后薨逝之事布告中外。』说话的是职掌礼部和理藩院的尚书令廖宛,他这话是针对刚才东方颢提出的一些太后薨逝事宜来说的。
东方颢点点头,随后看向屈平。
『嗯,臣也是这个意思,之前臣只是让太医院将数日前太后病情脉象,用药医案还有各地给太后慈躬请安的折子汇成了一份抵报呈上,还没有发布。』屈平点头回答道。
『那好,接下来的一些事就交由廖宛去办吧,丞相意下如何?』看着屈平略显疲惫的神情,东方颢不禁微微皱眉。
『也好。』屈平点头。
『关于太后的谥号,礼部拟好了没?』东方颢又问。
祁名欠身并递上手中的奏本,说道,『已经拟好了,只等皇上定夺。』
东方颢翻开仔细看了,又转而递给了屈平,然后对祁名说道,『朕认为应再加上一个"端"字, 如何?』
祁名听后沉吟片刻,点头,『皇上提的是,是臣疏忽了。』
『丞相的意思呢?』
『臣觉得可以。太后待人宽厚,庄重慈和,"端"字甚合。』屈平合上奏本回答。
『如此,太后的谥号便这么决定了,等哀诏下去之后,照礼部殡仪司安排办。』东方颢揉了揉太阳穴,又道,『这番大事出来,内内外外平添了许多事,朕虽是居丧期间,可有些急务还是要料理。丞相这几日也暂且留在宫里帮朕处理,等朕居丧之日过了再回府。还有你们要格外留心太原来的军报,知道了么?』
『臣等知道了。』
『皇上你觉得怎么样?』待官员都退下之后屈平问道。
东方颢却不回答,只一味地问他道,『你怎么样?朕昏迷那晚你一直替朕守灵,昨日又忙了一整天,没事吧?』
屈平摇摇头回答,『我没什么,倒是你,太医说你这段时间不能太过于操劳了。』
『朕若静下来,便会想到母后......』东方颢垂眸。
『皇上。』屈平叹息。
失去亲人的悲恸屈平亦能了解,况且--他也一直把太后当成半个母亲来看待。
『那日朕好象看到你哭了?』东方颢忽然抬眼看着他说道。
屈平怔了怔,随即缓缓说道,『太后一向待我很好,她还说......她不怪我。』
东方颢看着屈平,看见了他眼底深刻的悲伤,那悲伤绝不下于自己,他想伸手拥抱他,可还是忍住了--只因这里是皇宫。
他看着屈平低声问道,『母后已经知道了?』
『是啊。』屈平仰起头来轻叹。
--也许她一直都知道。
她给予的爱,对他和东方颢来说,是一种宽容也是一种谅解。
他们,是幸运的。
只是--还有一人......
想到她,屈平无奈闭眼。
--皇甫衾。
守灵需要三日,东方颢让屈平早些休息,自己独自去到灵堂。
屈平本打算稍适歇息一下便去陪他,只是他刚走出轩阳殿,便被一名宫女唤住了。
『屈大人。』
屈平停下脚步。
『娘娘有请。』
屈平一怔,随后苦笑。
走之前,他不由回头看了看正往另一个方向走去的东方颢的身影。
幕八
昭阳殿。
一缕斜阳,独自照在了飞檐的一角。廊外飞花,抖落一地的花瓣。
『娘娘你找我?』屈平站在廊下。
皇甫衾站在殿内。
『听说皇上让你留在宫里?』她的话中含带着讽刺。
『暂时是的。』屈平回答。
『你走了,为什么要回来?』
说话间,皇甫衾欺身上前,一把明晃晃的剑就横在了屈平的颈侧,锋利的剑刃只轻轻一划,一道血痕便显现出来。
屈平并不觉意外。
皇甫衾会武,两年前她躲过东宫的守卫时便能想到。
她要杀他,是因为她恨他。
『我回来,是为了皇上。』屈平平静地回答。
『哼,说得倒好听。』皇甫衾嗤笑道,『谁又能想得到原来天下闻名堂堂的左丞相大人竟然和皇上有不明不白的关系。』
屈平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没说话。
『你不怕我现在一剑杀了你?』皇甫衾的眼睛里还是充满了恨意,就跟当年一样。
『我怕。』屈平直视着她,淡淡说道,『世上没有人是不怕死的。』
皇甫衾看着他的眼,那双眼波澜不惊,哪里像是怕的样子。
她真不明白为何皇上眼里只有这个人,只爱这个人。
--他明明就是个男人,为什么?
--真想毁掉他!
『你一直欠我一个人情?』皇甫衾忽然笑了,笑的很美丽却有些冷。
屈平点头。
『若要你还,你肯么?』她又道。
『娘娘请说。』屈平看着她。
『我想和你赌一把。』皇甫衾忽然悠悠说道。
『赌什么?』屈平还是不动。
皇甫衾这时做了个手势,就看见一名侍女端着两杯酒走了过来。
『你应该猜到了吧。』皇甫衾说道。
屈平抿嘴不语。
『其实就算你不答应,我也要你答应,你没得选择。』皇甫衾说着手中便一用力,屈平颈侧的剑痕更深了几分。
『娘娘不用多说了,两杯酒不管有毒无毒,我都喝了便是。』屈平忽然说道。
皇甫衾脸上笑容变得有些怪异,她冷冰冰地说道,『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那就请娘娘先挑吧。』屈平微笑有礼地说道。
皇甫衾不由一怔,定了定心神之后随手便拿了一杯。
屈平拿起另一杯。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你明白么?
--我......明白。
颢儿......
屈平闭上眼,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皇甫衾放下剑,也抬头将酒饮尽。
『这样我便不欠你了罢?』屈平轻轻放下酒杯说道。
『你是不欠我了,不过--』皇甫衾的笑容又浮现了,只是眼神却仍然冰冷,『你就要欠他了。』
『什么意思?』屈平微微皱眉。
『我没有傻到就这么正大光明地害死你,你真以为这酒是毒酒么?』皇甫衾的笑容忽然之间变得扭曲了,她不禁笑了出来。
屈平没有说话,他忽然感觉到有一丝不对劲,这是--
『没错,这是"五石散"。』皇甫衾说道。
屈平不由苦笑,在宫里这么多年,他多多少少听说过--"五石散"是宫廷一种秘制的春药,对男不对女,亦无药可解。
『"五石散"虽不致死,可药效能维持十二个时辰,而且这味药只有与人肌肤相亲,享受床第之欢方能解除,请问屈大人要去找谁呢?』皇甫衾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柔和。
屈平闭了闭眼,没有说话。
『你可以找我......也可以去找皇上,或者......』皇甫衾的眼睛瞥在那个宫女的身上。
『你以为我会去找谁?』屈平忽然淡淡地笑了,『既然我已经不欠娘娘了,请恕屈平先行告退。』
皇甫衾愣住了,她愣愣地看着屈平拿起一只酒杯,转身离开了昭阳殿。
『小六子。』
小六子正在太监的管事房休息,忽然听见一声低沉的声音叫他,他抬头。
『屈大人?』
『你......你帮我准备一盆冷水,再替我找一根锁链拿到我房里来。』屈平吩咐道,他的声音在小六子听来有种说不出的勉强。
『是、大人。』小六子站起来的时候眼里忽然瞥过一抹突兀的红。
『大人,你的手在流血?』小六子说这话的时候猛然间又看见他脖子上的剑伤。
『我没事,你快去。』屈平将手握紧了一些,让碎片扎得更深,以痛觉来抵挡身体难耐的燥热感和那种要夺去理智的晕眩。
小六子当然不敢再耽搁,他赶紧踏出管事房去办屈平交代的事。
只是--
屈大人这个样子,要不要告诉皇上?
他没有忘记之前屈大人受伤时皇上的震怒。
皇甫衾正要去找东方颢的时候就看见他面无表情的从灵堂里走出来,身后跟着小六子和其它两个太监。
『皇上。』她上前叫住他,『皇上匆匆忙忙要去哪里?』
东方颢见是她,脚步不由一窒,『朕......去找丞相。』
『臣妾和皇上一起去。』
东方颢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来到屈平的房门外,东方颢唤道,『太傅,你在里面么?』
房间内一点动静也没有。
东方颢抬手敲了敲门。
仍然毫无动静。
『你确定太傅在里面?』东方颢望向小六子问道。
小六子点头,『千真万确,屈大人似乎还将房门用锁链锁了。』
东方颢一愣,『怎么回事......快去找人来将门锁和铁链撬开......』
『......皇上,住手......』东方颢的话音未落,屋里就传来一声很低很低的声音,声音虽然低,可隐约听出是倚在门边说的。
那声音着实不对劲,让东方颢心惊。
『太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快步走近问道,语气里有着明显的担心。
停了一会儿,才又传来屈平的声音,『......皇上,臣想单独......和你......说......』
东方颢回头,挥手让众人退下了。
『屈平。』
『我......中的是......"五石散"......你......千万......不要进来......知道么?』屈平的话断断续续,似是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东方颢整个人不由怔住了。
『......怎么会......』他不禁眸色一沉,问道,『是谁?』
『......你......不要怪......她......等十二个......时辰......之后,我自会......出来......』
『可是--』东方颢握紧了拳,他忽然看见门框上有一丝未干涸的血迹。
"五石散",屈平他莫不是--
东方颢知道自己此时只要闯进去就能解了他的痛苦,可是--
他知道屈平顾忌的是什么,也知道他的一片苦心。
『屈平......我找个女人进来......可好?』不知为什么,这番话从东方颢口里说出来也显得有些吃力。
『不......用了......』
『屈平,你不用为了我......』
『......颢儿......即使......不为......你,我......自己......也不......愿意......你......不要......让我......为难......好么?』屈平似乎是一直紧咬着牙关才能说出话来。
东方颢抬手抚上那抹血迹,他感到自己的心疼得就如同刀割一样。
--他恨不得能陪他一同受苦......
『你......去......陪......太后......我知道......你......也难受......』
东方颢紧闭上眼,良久他说道,『我今晚过了再来。』
听他这么说,房间里便不再有声息。
东方颢静静的又站了一会儿方才转身离去。
转出长廊看见皇甫衾,东方颢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冷冷问道,『你很失望?』
皇甫衾忽然有一种惊慌,她没有想过屈平会选择最艰难的方式,她本就没有优势,这么一来,她连见东方颢的面都觉得无颜。
她更加无颜面对的是屈平。
她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朕若进去,正合你意。』东方颢背负双手,语气平淡地说道,『其实朕也不在乎,可他在乎,他在乎朕,所以朕不会辜负他,你懂么?』
皇甫衾抬头,她深深地注视着他,眼里有了哀愁,『若是为你,臣妾就是死也愿意。』
『可朕并不需要你为朕死。』东方颢的声音森冷,转而又变得柔和,只听他喃喃道,『他要朕不怪你,朕听他的......』
皇甫衾的心冷了,她确实已经把自己逼得一点退路也没有了。
『你留下,直到他出来之前你就在这里呆着,哪里也不能去。』东方颢命令道,『你们给我看着她。』
『是,皇上。』
秋末的夜......
......很静。
......
也很冷。
......
这晚的风没有一丝温度。
第一次见到屈平的时候,他只静静地站在皇上身后。
虽然没有开口,却不会让人忽略掉他。
他的神情显得淡然,看着皇上的时候会流露出一种疼爱的笑。
她知道,他就是皇上的太傅。
黑暗中,树叶发出一阵阵很轻微的声响,往屈平的房间里望去,没有光。
似乎......偶有一点水声。
悠远的、清澈的、透明的......
那日她的琴败给了皇上,她心服口服,可当她要求他弹时,却被皇上拒绝了。
为什么?
那时的她不会明白。
皇上只是扬起唇角,眼底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仿佛在和世人宣告着什么。
是了,她的新婚之夜似乎也是一个人在黑暗中度过的。
只因那日,皇上发现他受伤了。
终于,她明白了。
什么都明白的那夜,她仍是在黑暗中。
东宫的灯熄了又亮了,她看见皇上进了他的房间,之后她一等便又是漫长的一夜。
清晨,当一缕晨曦微露的时候,他一人出现在庭院,倚栏独自站了良久,之后他缓缓在廊边坐下,闭目憩息。
感觉有种悲伤,将他笼罩了,很深沉很......绝望。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他。
下一刻,皇上出现了。
她清楚地看见,皇上抬起手抚上他的脸,然后俯身吻上他的额。
一切都是静谧安详的,时间也仿佛静止了一样,那样的景象似乎是被一笔一笔地刻画在了画纸上的,如此自然如此亲昵,也倾注了无限的......情感。
她知道,这就是爱。
是她一直渴望盼望着却永远碰不到摸不着的--皇上的爱。
闭上眼轻摇头,她不愿意再想了,因那本就不属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