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於是退了回来。
循著之前潜进的矮墙原路返回。
墙根下散发著夜来香甜腻到恼人的气味,即使是雨水也没有减轻一分。学院区刚出去不远的路上便开始热闹,马达突突的声音在耳边响著。在小雨中行驶的汽车的大灯刺得人眼睛发痛,人行道上走著打扮入时的年轻情侣。虽然早就知道这个城市不适合我,但是却不得不走下去。
转过街角,是白天坐过的公园,当时被两个少年的足球k到鼻血直流的状况感觉竟然感觉有些遥远。
今天发生了不少事情,身心俱疲。我自嘲地笑笑,垃圾箱旁边的凉亭里聚集了不少躲雨的卖花小孩。平时看起来总觉得刺眼的人,突然变得有些同命相连了起来。
所有的事情在现在这样的状况下看起来都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梦。天空很美丽,因为没有月亮所以是近墨一样的颜色,让人感到心情舒畅。
这个时候就算突然离开人世也将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刻吧?不过现在这麽想还真的有些像垂暮的老头子啊!现实总归是现实,天渐渐黑了,还是先找个可以住的地方吧!
翻开手机电话簿,排除一串杂乱没有意义的符号。我傻眼地想起自己并没有什麽适合留宿我的朋友。然後注意到了那个交情不深的名字──范恒意。不知道他会不会收留我。
......"嗯!我一个人住,最近正打算找个同居人,你过来看看吧!"
没想到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
摸上最近的还没有过末班的公车,我匆匆赶往他在电话里说给我的地址。
家里这个月给我汇的钱再加上之前打工的剩余,付房租应该够了吧?路上我一直忐忑不安地想著。但是担心的事情一样也没有发生。
当晚到范恒意的家里快要10点,拐来拐去最後总算找到门牌敲了开来。
对方被吓了一跳,皱著眉喃喃说:"我以为你这个差不多要打电话来了,没想到你找地方这麽厉害,夜路这麽黑也照样杀过来了。"
我像个乡下刚进城的土包子憨憨地抿著嘴朝他笑。
"好不容易找到有地方住,所以心急了点。"
"我其实也刚到家呢!昨天加今天一天都去外面培训,你打得还真是时候呢!"
他摸著鼻子,让我先看看地方,自己去一边烧开水。
范恒意住是地方非常小,不过有独立的卫浴。我当下就想如果多出个床位会不会显得有些拥挤。他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做了一个龇牙咧嘴的鬼脸,"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跟人合租的,不过一个月六百的房租一个人付还是觉得太多了。要是有人分担一半就完全没问题了。而且如果是认识的人也比较不会尴尬......当然话是这麽说但不是说就硬要你住下哦!你如果有更合适的地方尽管不要理我没关系,找到地方之前就暂时让你住,不过可能要麻烦你打地铺。"
"合租吧!挤一点没事。"我连忙下了决定,想到自己总不能一直去找旅馆过夜,而且一个月三百的话真的也是不错。
"这样就搞定了!"开开心心地打了一个响指,范恒意搂过我的肩,
"来一起吃泡面吧!不客气不客气!"
我挑了挑眉,惊讶於他的细心。因为之前跟龚限休吵过,我直到下午两点左右才勉强吃了一碗炸酱面。至於晚饭本来想出去买夜宵,结果被余志唯一闹所以忘记,之後因为脑袋一片混乱中所以也忘记饥饿。直到现在被范恒意提起才真的感到饥肠漉漉。
"不够的话呆会再煮一包,存货多得很呢!"他笑著,拉开了保温盒的盖子。顿时热气腾腾。范恒意抢先扒了一口,满脸幸福地长长呼了一口气。
被他感染,我也忍不住凑上去抢,却差点被呛到眼泪直喷。没想到这小子偏好重口味,又酸又辣,简直地狱般的劲爆。
"美味吭?"偏他还在寻求同好。
"是啊!"我朝他微笑,正合我意。
以前在家的时候,因为母亲对营养方面非常重视,所以绝对不允许吃过重口味,像泡面这样的东西从一开始就被视为垃圾食物。所以每当吃口味偏重的食物,总是像做了坏事一样感觉刺激。於是这种习惯就留了下来。
吃得大汗淋漓的感觉真是满足,我连打了几个喷嚏。
热乎乎的气氛里,被雨淋过,被伤害过,所有烦心的事情突然全部失忆。
......"下午事情完了之後老板带我们去吃饭,可是有点了一桌好菜哦~可是那些女人好可怕,霸著卡拉ok不算,端上来的东西也是几秒锺就扫荡得干干净净,简直跟白蚁过境一样超恐怖的,我们几个男的少数派为了维持风度只能干看著,那个饿啊!"
再次冲过凉後躺在床上,范恒意嘻嘻哈哈地说个不停。
我搭不上话,於是在一边安静地当个称职的听众。看情形他现在过得还算不错,我也替他觉得开心。入夜,我像他要了张没用的破席子打地铺。一直聊天聊到了深更半夜。几乎一直都是他在讲,不过如果偶尔能附和得上几句我便会觉得开心。
32
次日,因为前一天的熬夜,借著周末,我们一直睡过了中午。因为饥饿醒来的时候,发现是个天空阴暗的下午。
"刚好可以出去买些东西。"我开开心心地打点好,回头却发现范恒意还赖在床上。
"不需要这麽著急吧?床可以向房东要一张的。其他的就先和我凑和著一起用再说呀!"他眯著眼睛盘腿看我,口气却有些认真。
"不行。"因为现在还在非常有兴致的当儿。既然决定要住下来,反正迟早要购置行头,不如趁早一并解决。
"唔!好。"我原本以为他会觉得麻烦,可是没想到范恒意很快地点了一下头,掀开被子就跳下了床,然後冲进浴室,"这样的话就要快点,一下午不知道够不够?"
反而是我被镇住,跟龚限休不一样,是个完全没有床气的人。
假日下午的公车有些拥挤,我跟范恒意拉著吊环并排站著。嘈杂的气氛让我感觉有些沈闷。
"记得余志唯以前跟我说过,官语目是个不会跟人说‘不'的人,事实好象并非如此呢?"
我听见声音偏过头,看到范恒意微笑著的脸。
"他一定说我这个人很无趣吧?"
我想到那天晚上的余志唯看著我的表情,不得不相信那个人真的是反感我的。就像巫宸昕一样,因为我的幼稚而没来由地觉得厌恶。
"确实。"而范恒意的回答也证实了我的猜测。
"不过,虽然总是口口声声地说无聊,却没有三两句便绕到你的身上,那家夥也确实奇怪。"
"呵......"我叹了一口气,什麽不知道我在想什麽,事实上我同样也不晓得他在想什麽。
──都是你害的!
那种恶毒的指责,我完全没有办法了解。
只好不去想它了!像我现在这样也许也是一种逃避吧?如果还是跟龚限休在一起的话,一定会得到一顿臭骂吧?
不过虽然才过了一个晚上,现在的我却觉得非常平静。不想去担心太多的事情。与范恒意的相处意外的融洽,就像凭空多出了一个兄弟一样,跟以往那种小心翼翼的讨好,或是胆战心惊的害怕不同,对目前的状况满意得想流泪。
最好永远都不要有所改变。虽然总是突然会莫名其妙地想起龚限休的脸,但马上又觉得没趣地责怪自己。
那个人竟然会哭。
在我离开之前,却让我看到那麽震撼的表情,太狡猾了!
必须快一点忘记那个人!我自私地告诫自己。
暑假剩下来的日子,在西饼店做了一份收银的打工。因为现在跟人合租,所以需要负担一半的房租。这种感觉让我感到非常充实。因为自小就充满对外界的排斥感,我向来就是一个很容易对一个地方产生家的感觉的人。
即使是之前也一样,被朋友背叛,我还是会回到自己的床上舔伤。讨厌著龚限休,却因为那是当时唯一能保护懦弱的我的地方,所以会乖乖地呆在他的身边。
直到现在,太过平静的幸福几乎让我觉得不安起来。
在这种古怪的心情下,很快就迎来了新的学期。
新的住处离学校大概有45分锺的车程,这是让我唯一觉得不满的地方。不过这种不满还来不及抱怨出来,学校里却发生了一件轰动的新闻转移了我的注意力。继范恒意与顾洛书这一对之後,余志唯因为在暑假与校外的人聚食麻药而被学校开除。
同一年里相继有三人被开除,这件事在附近闹得纷纷扬扬,学校的声望一时间下降了不少,然後是校长被撤换。不过,同学们的表情在最初的喧闹之後还是很快就归於平寂,生活还是照旧,毕业班的学生开始忙碌。父亲的学弟找我恳切地谈了一次话,至少我知道自己对家里说谎的事情没有被暴光。不是很理解他为什麽这麽认真地担心我为我隐瞒的这件事,不过觉得很感激。
我对自己所学的课程越来越没有实在感,换句残忍的话来说就是厌恶。
极度地厌恶。
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该顺利地毕业,从而漫长的未来都成为父亲的傀儡,痛苦地压抑自己真正的向往而被线控。全部都是按照父亲的期望来,从小到大,即使是离开了他的眼皮底下,却还是有监视的帮手,继续下去,也许还要按照期望念相同专业的研究生,永无止境......我只有一直逃避去想。
所以我并不像别人那样真心地忙碌。
父亲在开学不久汇进了大笔的生活费。虽然一开始我想要闹别扭地不去理会,但最终还是听从了某位善心人士的良心建议辞去了打工。感觉上有点像是自暴自弃一般的做法。不知道如果龚限休知道後会说些什麽......切!
因为是下班高峰,乘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回到家,天已经有些黑。
不禁有种"这个夏季就要过去了吗?"的疑问。
我看了一眼青蒙蒙的天空,突然感觉这个夏天过得好象梦境。
那样透明的细雨中不刺眼的白色阳光,那种被整个包裹在湿气中的温暖,还有笼罩在城市上空久久不曾散去的七彩幻影,在这个夏天出现过很多次。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注意到。
又想起龚限休,他那双比常人要漆黑的眼睛,明明成熟的脸却常常浮现出孩子气的变化无常。很适合夏天的一个人。
很直观地说出要或不要,很轻易地说出爱或不爱。
我跟他是那麽截然相反的两种个性。所以一开始才会自然而然地因为嫉妒而讨厌,因为厌恶而排斥。而想通了之後,便不再觉得讨厌。留给我那麽强烈感觉的人,没有办法忘记也是很自然的事,不想让自己刻意地去做做不到的事情了,会那麽幼稚的自己,就算是一个人,也要长大了。
这个盛夏留在我记忆中的那些梦境一般的感受,也终将慢慢地淡去。
就算是一场噩梦好了......
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原来噩梦醒来後,留下的余味,完全无法跟设想中一致。
和龚限休在一起的那个夏天,暑意并没有像往年一样,热得烦躁,烦躁得深入骨髓。
完全被温暖的斜阳包围,像纯净透明的风吹拂过,把一直埋在身体深处的郁闷一滴不剩地清理掉了。也许我现在跑去跟他说一声谢谢反而应该,但也没有什麽必要。对我这样无论怎麽教化都还是固持己见无法坦然的人,龚限休一定感到失望了。从一开始他就不是因为喜欢而接近我,而是因为想要改变我不讨喜的天真个性(应该解释成这样吧?)。可是到最後却不得不对虽然已经不再天真但也完全没有可爱起来的我感到无奈。
我是个失败的实验品,存在只是让人感到挫折而已,对谁来说都是这样。
在父亲不知道的背後,千方百计地想要叛逆;在朋友想要的同仇敌忾中,我故做清高地冷眼旁观;在龚限休专注的目光中,用恶毒地语言逃避出於本身的罪责。
还有自己,一直以来没有被任何人真正地逼迫,只是因为天性的软弱所以故做乖巧地回避真实的自己,把其他人统统排斥在外。
这样的我,在感到无法面对的时候,便再一次把自己藏了起来。而这一次,应该不会有愚蠢的骑士披荆斩棘地来营救我了吧?所以我只能被关在古堡里,凄惨地度过余生吧?笑。龚限休的言语暴力常常动不动就说"惩罚"这个词。可是再怎麽样厉害的惩罚都比不上一个人内心的自我厌弃吧?而我就是那样一个人。全身所有的关节都已经因为生锈而僵硬。一个傀儡还能够活动,而我却过不久就要被报废了吧?机械的生活让我已经不堪负累了。
每天只想著车子快一点到站,然後回住处一头扎进被子里睡他个天昏地暗,然後期待睁开眼睛之後,世事已经变迁到面目全非的地步。
但是我并没有这麽好运。心想事成这种吉言还是得等到这个世界真的有了神仙才会言灵。
不深的睡眠是被碰到饮水机的声音惊醒的。乍睁开眼几乎还伸手不见五指。适应了光线之後才看到范恒意像个鬼魅一样坐在窗口。
说老实话,我这个人很不擅长判断一个人。就像范恒意,与他相处了将近一个月,留在我印象中的他一直是个非常开朗的人。所以看到这样几近落寞样子的他,我一时间感到没有办法确定。
"你回来了啊?"我清了清喉咙,下意识地去确定,"现在几点了?"
"大概才两点吧!还早著,你睡你的吧!"他回答了。
然後我看到他举起手中的纸杯,仰头将水咕噜噜地一口气饮尽。
纸杯被摆到一边的饮水机上,他抬手看了眼手表。
虽然是自己问的,但是我没有注意到他回答了什麽,因为被他诡异的声音吓到。
他的声音沙哑得比我这个睡了这麽久的人更甚。
"你怎麽了?"我忍不住出口问,然後又笨拙地掩饰,"别怪我没有提醒,这种时间还喝水,小心明天眼泡会肿得很难看。"想到一向重视外表的范恒意没道理不知道,顿时更感到好奇──我不会天真地以为他半夜起来吹风纯粹是因为今天晚上的星星很美。
"你接著睡别管我好不好?"
突然,我听到了他厌烦的声音。
身体不由得僵硬了起来。
本来我是应该装做什麽都不知道继续睡下去的,但是这次身体却背叛了意识。
我穿上拖鞋干脆站了起来。从傍晚的随便一包泡面之後到现在,我大概也睡了将近8个小时,这会儿已经睡意全消,再加上我现在与他合租的房间只由一张帘子隔开(而且通常我们两个都没有什麽要聚会的对象所以一直是拉开的),彼此没有什麽隐秘性可言。所以就算他只是一声叹息我也可以轻易地捕捉到。
"睡不著了啊!"我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过自己的马克杯,泡了一包袋泡茶,顺手按亮了墙壁上的电灯开关。灯光一亮起来,范恒意便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眼睛。我微怔了一下,怀疑那家夥究竟保持那个姿势在黑暗里呆了多久。
"发生了什麽事?"终究还是忍不住再次这麽问了。
但是得到的回答是一阵沈默。我还是没有办法被人信任吗?在自卑的泡泡冒上来觉得失言了而後悔不迭的时候,他却突然开了口。
"官语目,我真想死了算了。"
我顿了一下,然後火气顿起。
"你在说什麽鬼话啊?"他不是凡事都会嘻嘻哈哈的范恒意吗?
"就是大实话啊!每天都这样无聊,真的要活不下去了!"
"什麽什麽啊?"我气得想掉泪,"什麽叫活不下去?你不是每天都会跟我讲单位里那些好笑的事吗?女孩子也是,不是说至少有半打在暗恋你吗?我一个也没有哎!不是天天都开心得跟个鬼一样嚣张吗?这样的你都想死那我要怎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