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管家便看了谢桥几眼,皱眉道:「还带着个孩子,这哪里能用心做事呢?荷香,你不是不知道咱们王府……」
不等说完,谢桥连忙上前道:「没关系的管家,我什么都能做,孩子不会耽误的,我家小潇很懂事的。」言罢那荷香也跟着说好话。
管家模样的人寻思了半晌,才勉强道:「既然荷香姐姐说情,那好吧,就先收下你,只是要勤劳朴实,不许偷懒耍滑,干半年,若你干得好,便和你签下成年的合同,那时赚的钱便能多些了,饭菜也有分例,所以好好干。」
接着他从怀中掏出一点碎银,递给谢桥道:「荷香说你孩子病了无钱医治,这是我给你的,不算工钱,你一个男人拖家带口不容易,便当是照顾照顾你吧。」
谢桥捧着那点碎银,不由的十分感激,暗道这世上还是好人多,难得沈潇如此势大,待下人也宽厚,是了,沈老爷在杭州的时候,也是出了名的乐善好施,就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在不在这府里。
想到这里,正要开口打听打听,却又听那管家对荷香道:「老太爷和老太太还有多少日能回来?这已经去了大半个月了吧?」
言罢荷香笑道:「早着呢,说是还愿,要去寺里斋戒两个月,这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好了,你忙吧,我还要去街上走走呢。」说完袅袅去了。
谢桥放下心来,他知道沈潇每日里十分忙碌,根本不可能有空来看看吓人,唯恐老太爷老太太闲来无事到处走动,一旦认出了,实为尴尬之事,此时听这么说,最起码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那这一个半月自己先干着,等到他们回来了,尽量避免去做那些需要到前厅伺候的活计也就是了。
管家将谢桥领到一个马棚前,对他道:「你每日里的活儿便是照顾这些马儿,咱们王爷又被称为『马上王爷』,总管全国一半的军队,这些马匹都是别人送来的绝世名驹,你要用心好好照顾它们,千万不可以出一点儿差错,不然慢说这份活儿你保不住,这几匹马就是杀了你也赔不起的。」
谢桥连忙诺诺答应,管家又指着旁边一所小小的房子道:「你从此后就住在这里,每天的草料都会卸在这里,你按数目点好了,然后将这几匹马照顾好就行了,其余的是都不与你相干。」
言罢又教给了他怎么照顾马匹的方法,例如要给它们洗澡,刷毛,喂草料,每日里有马童过来牵马给沈潇,这都是不能出一点儿差错的,谢桥一一记下了。
于是从此后便在沈潇的王府中悄悄住下来,因为谢潇的病,谢桥着实忙碌了些日子,一边照顾马一边照顾人,有时候自己的饭都吃不上,偏偏谢潇开始发烧,高烧不退之下,又添了许多药,他不得已只好到柜上先支了两个月的工钱,好容易熬到谢潇的病有了起色,烧也渐渐的退了。
第六章
这一日,谢桥又去街上抓药,看见许多人都围在一起看告示,他心悬谢潇的病,也没空儿挤进去看,便匆匆的走了过去,刚到了王府门口,冷不防两顶轿子与他擦身而过,这其中一顶轿子他认得,分明是沈潇的,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躲在石狮子后面,见沈潇在府门下了轿,接着另一道曼妙人影从轿子里探出身来,原来却是凤仪公主,与沈潇一起进了王府。
谢桥在石狮子后贪恋的看着那个久已未见的背影,心里一阵波涛翻涌,却见沈潇在府门处略停了身形,然后回头望了一圈,他连忙将身子向里缩,之后自己又不免苦笑,暗道他怎可能见到自己,就算见到了,怕也早不认识了,自己早非当年的那个谢桥,他却是更加光彩照人雄姿英发了。
沈潇只是略停顿了一下,便又进了门,凤仪公主忍不住问他道:「沈哥哥,你刚才看什么?」
「没什么,似乎后面有人在看我,所以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下,不过并没有人。」
他一边说着,便到了前厅,下人奉上茶来,凤仪公主喝了一口,然后嘻嘻笑道:「沈哥哥,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你们家的茶水好喝,比皇宫里的好喝一千倍。」
「你可别这么说,别让皇上误会我把好茶都给私藏到自己府里,进贡上去的都是次茶了。」沈潇也喝了一口,然后微笑说道。
他自己则在心里感叹:这茶的味道仍如旧日喝的那样,可是当日和自己一起喝茶的人,却早已踪迹杳然,当日他和自己一起喝茶的时候,不论多好的茶,总是说不如他家的,只为了早早的逃回去,现在想想,那段日子是多么美好啊。
「沈哥哥,我发现你特别喜欢喝普洱,每次我来你都是用普洱来招待我,我问过其他的大臣了,他们说你也是用普洱招待他们,这是为什么呢?」
凤仪公主看着杯里的茶,幽幽的问,她一直都很喜欢沈潇,可是她虽然天真烂漫,但凭着女人的直觉,她也知道在沈潇的心里,似乎另有其人,现在她鼓起勇气想要证实一下,但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接受答案。
「这没什么吧,我一直都喜欢喝普洱。」沈潇微笑,他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茶杯,心里却在想着谢桥也是最爱喝普洱,用这种细白的瓷杯喝着那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碧绿茶水。
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让沈潇刷的一下站了起来,他想起了刚刚自己在府门口的感觉,那种有人偷窥的感觉,可是当时他没有感到任何的杀气和歹意,所以他只以为是自己多心了,但是现在,他忽然想起,莫非那个偷看自己的人就是谢桥吗?
是的,没错。沈潇越想就越觉得自己的分析没有错,只有谢桥,以他的性子,才会躲在一旁偷偷的看着自己,不是为了杀自己,也不想让自己看到他现在落魄的样子,除了他,没有人会这样做。这样想着的沈潇,身子在一瞬间开始颤抖,甚至连冲出去的脚步都不太稳,虽然他的身形像风一样快。
凤仪公主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起身跟在后面,最后却在府门口见到失望的沈潇,他怔怔的站在大街中央,嘴里喃喃道:「走了,竟然走了,为什么……为什么不出来见我,为什么不再等一等,你……你可知道我有多么的想你吗?」
凤仪公主的心猛然就是一沉,原来她猜对了,原来她一心爱慕着的沈哥哥,心中果然已经有了别人,她也同样呆呆的站在门前,倾听着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同时,一股强烈的妒意从心中升腾而起:不行,她要杀了那个人,她绝不会将沈哥哥拱手相让,那个人,他根本没有资格拥有沈哥哥,沈哥哥是自己的,谁也抢不走。
皇家的公主,即使本性是善良的,性子也难免有几分娇纵,认为全天下的东西,只要是她喜欢的,就一定要以她为优先,如果不是沈潇在正经时候的那股威严让她不敢胡乱提些任性要求,她早就要求江烈下旨给她和沈潇赐婚了。
沈潇直在街上站了半天,才垂头丧气的进了王府,他心里暗自盘算:如此看来,谢桥在京城的可能性很大,要把海捕公文重点放在京城了,嗯,还可以在京城内大范围的寻找,不管怎么样,谢桥现在带着孩子,又没有什么谋生的技能,肯定过的十分困苦,甚至……他不敢再往不好的方面想,否则他害怕自己会在这种忧思中疯掉。
在京城里又寻了十几日,谢桥仍是如大海里的水滴一般杳无消息,沈潇心里着急,偏偏这时候他的师父云游到此,给他指示让他前往大宁国救自己的师兄高天一命。沈潇心里不满,暗道师父这老家伙为什么不去,现在自己哪里有心思去救别人呢,但是师父的话又不敢不听,最后只好怨气冲天的上路。
在大宁国救了高天一命,又协助他把他亲爱的皇兄给救了回来,那边算是皆大欢喜花好月儿圆了,沈潇心悬自己这边寻找谢桥的行动,实在放心不下,便日夜兼程的赶回来。
回来后问了众人,仍是毫无消息,沈潇无比失望之下,心情烦乱郁闷,在大理寺发泄似的处理了两天两夜的公事,这才恍恍惚惚的回到府中,又忍不住借酒浇愁,喝的微醉之后,才倒头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谢桥丝毫不知道外面为了找自己,已经快要把地皮给翻过来了,王府中即便偶尔有人出去,也是没有人去看那海捕公文的,有什么重大逃犯,王府内就先有小道消息了,而沈潇的心事,也只有他几个心腹的丫头知道,其余下人哪里能够知晓的详详细细,因着这几层关系,所以竟没人知道王爷心心念念牵挂着的人,竟然就在王府里当临时的马夫。
谢潇的病渐渐转好,大夫们都说,险些转成了痨症,需要好好的将养一番,因此谢桥这些天来一直寸步不离的照顾他,尽可能的做些好吃的给他,为此,他又向账房多支了两个月的月钱,自己则丁点儿都舍不得吃,他还没有和府里签合同,府里是不管他的饭菜的,因此每顿只是胡乱啃个窝头了事。
如此将近一个月下来,谢潇的身形略见丰满了,他的身形却是日渐消瘦下去,竟变得和一根豆芽菜差不多,这一日御医来给府里一个下人看病时,荷香便央着他顺路来给谢潇瞧瞧,这些日子一直都是这么样,方才省了请大夫的费用,因此谢桥是十分感激荷香的。
大夫看完后,对谢桥笑说总算全好了,日后可以如正常孩子一样玩乐了,谢桥的心到此方才全部放下,心情愉快的给马儿们添了草料刷了毛,因为到冬天了,这几匹绝世名驹的马房里也添了暖炉,他又往那暖炉里加了煤饼子,看看周围的草也不是很多,此时身心俱疲,只想赶紧打个盹儿,便想着等醒来后再收拾这些干草,于是就抓紧时间到屋里小睡了一会儿。
谢桥是在一片嘈杂声中被惊醒的,起来一看,便见外面火光冲天,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只觉得如坠冰窖,浑身从头发梢凉到了脚后跟,连衣服都不及整理便奔了出去,果然,马厩中火光冲天,不少家丁在忙着泼水救火,只看那火势,马厩里的几匹绝世名驹是都保不住了。
「爹爹,着火了。」谢潇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扯着谢桥的衣襟小声道。谢桥握着他的小手,觉得孩子的小手也是一片冰凉,显然谢潇虽还不知道这后果有多严重,却已经开始为爹爹担忧了。谢桥苦笑,想勉强说几句话安慰谢潇一下,结果一张嘴,才发觉自己已经抖的不成样子,别说说话了,就连呼吸都仿佛困难起来。
好在王府的人多,过了一会儿,火势便扑灭了。谢桥木然的站在那里,看见总管气势汹汹的奔他过来,先是劈头盖脸的好一顿训斥,接着又气急败坏的吼着「现在怎么办?就是有钱,又到哪里买这些名驹……」等语。他想起了来时那个叫来旺的小管家说的话,这里任何一匹马,都是卖了自己也赔不起的。
「怎么回事?」一道慵懒淡漠的声音传来,让谢桥整个身子都如遭雷击,那声音是如此熟悉,熟悉的已经刻进了他的每一根骨头上血管里,慵懒中也不失威严,淡漠中更凸显镇定,他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他很想抬起头来看看那人,可他的头却始终低垂着。
总管吓得面如土色,连忙到沈潇面前将事情经过说了:「回王爷的话,都是这看守马厩的仆人开小差,外面火光把半边天都映红了,他还在屋里睡觉,是我等巡夜时发现这里火光冲天,才忙赶来救的,只是为时已晚,那些……那些名驹怕都是……」他说到这里,也不敢再说下去,不过他相信沈潇已经明白了,不由得在心里又把这惹祸的仆人骂了好几句,这下连自己都肯定是要受牵连的。
沈潇看了谢桥一眼,那仆人始终低垂着头,身子抖得十分厉害,看那瘦骨嶙峋的样子,倒也十分惹人怜,他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至今不知在何方飘零的谢桥,想到他现在不知是不是也如此人这样生活潦倒身体瘦弱,是不是寄人篱下为人奴仆,偶尔犯错时便会被打骂,想到这里,心里就泛开了一抹尖锐的痛,还有源源不断的怜惜,以至于他对这开小差的仆人也不由泛起了一股怜惜之情。
因沉吟了一下,便淡淡道:「算了,把这个月的工钱结算给他,让他走吧,不要为难了他。」
这番话一说完,众多仆人都吃惊的张开了嘴巴,谁不知道沈潇是最痛恨偷懒耍滑的仆人的,王府给下人的报酬极为丰厚,但唯独不可以偷奸耍滑,否则一旦发现,立刻逐出。
这谢桥不但偷懒睡觉开小差,因为他的差错,导致几匹绝世名驹都被烧死了,结果……结果王爷竟还如此大度,还让结这个月的工钱给他,这……这可是破天荒头一次啊。
「他哪里还用结这个月的工钱,他已经预支了四个月的工钱了。」
总管恶狠狠的盯了面色苍白的来旺一眼,心想都是你和荷香这两个罪魁祸首,力保着让这人进来不说,还给他两次担保,让他预支了四个月的工钱,看等这事儿完后我不和你们算总账才怪。
沈潇也不在意总管的话,转身便往回走,却在走了三步之后,听见后面有一个颤抖着的声音传来:「沈……沈潇……」
谢桥深深的垂着头,心中的无奈,羞辱,心酸,凄凉无边无际的泛滥,沈潇对他的处罚已经是极宽厚的了,他知道自己应该带着谢潇离开这里,但是他想起了之前那间四面漏风导致谢潇生病的房子,想起了卖身为奴仆时人家因为他有个孩子而不肯收留的时候,想起无钱医治小潇,差点害得他客死异乡的时候,他想到这些,就知道自己不能失去这份工作,即便再羞窘再无耻,他也要开口求沈潇留下他们。
此时的谢桥,身子颤抖的更加厉害,潮水般的耻辱几乎淹没了他击倒了他,如果不是手里牵着谢潇的小手,他只怕已经昏了过去,他看不起甚至是唾弃现在的自己,都已经落魄潦倒到这个地步了,竟然还敢在开口唤沈潇的时候生出一丝奢望,竟然还妄想着对方能念在旧日的情分上撤回对自己的处罚,收留自己,明明……明明在断桥上,先放手的是自己,先绝情的也是自己。
沈潇站住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以至于他好半晌都无法做出反应,直到身后又响起了一声细如蚊呐的「沈潇」,虽然整个声音都被抖得支离破碎,但是不会错,那是谢桥的声音,那是每一个晚上都会在自己的梦里回响千百遍的声音啊。
沈潇豁然转身,不敢置信的看着身前那个如同豆芽菜般的瘦长身躯,脑袋里嗡嗡作响,心痛与怜惜同时无边际的泛滥,他紧走几步,来到谢桥的面前,语气也是颤抖着的:「谢……谢桥,是……是你吗?」
没有了回音,面前的人轻轻点头,沈潇迟疑着想去抬起他的脸,但他的手抖得很厉害,以至于他不得不使劲儿镇定了一下,才能够成功的碰触到谢桥的脸庞,接着将他的下巴轻轻托起来。
入眼是一张泪流满面的脸孔,上面一块块的黑灰让这张脸狼狈不已,但在那一瞬间,沈潇却如同被雷击中了一般:是他的谢桥,没错,是他魂牵梦绕时刻挂心的谢桥,他……他竟然会这样突然的出现在自己眼前,巨大的狂喜淹没了沈潇,让他一时间只能痴痴的看着那张阔别多年的脸庞。
「沈潇,我……我需要这份工作……求……求求你……别……别赶我走……」谢桥垂下眼,不敢去看沈潇的脸,强忍着巨大的羞耻感说完那句话,他觉得身上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了,眼前蓦然一片漆黑,身子似乎软软的倒了下去,在他最后的意识中,一股陌生而又熟悉的温暖包围了他。
沈潇还没等从巨大的喜悦中回过神儿来,就看见谢桥竟然晕倒了,这一吓非同小可,他连忙打横抱起谢桥,那羽毛般的重量让他的泪水在一瞬间夺眶而出,不过现在不是多想的时候,他要知道谢桥的身体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