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静静地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灯火初上的九龙夜景。
「你错了,豆大叔,我回去台湾,恐怕只会让更多人不高兴。」
那告别多年的过去,仿佛近在眼前,伴着彼岸闪闪烁烁的光芒,不停地钝钝刺激着坏死已久的情感神经,一个熟悉怀念的声音低低地在脑中反覆吟唱。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归去来兮,老友将芜;归去来兮……
在家图荒废、朋友散尽之前,早日返回故乡吗?
瞥了瞥浮映在虚空的黑色底幕,一张从小就被人骂说是「冤死鬼」、「看了就触人霉头的苦旦样」的苍白脸庞,也从彼端没啥表情地回盼着他。自己真的有改变吗……无聊,他不一会儿扯开眼,走回办公桌前。
只有一个月的交接期限,得快马加鞭地处理手边这些工作了。
陪母亲上超市,算不算是一件有趣的事?答案虽然是因人而异,但是对这个一脸无聊的五岁小男孩来说,他显然并不乐在其中。
母亲专注地挑选大同小异的、他最讨厌吃的番茄,他只好一个人把玩着手上的模型飞机。
他把想像化为翅膀,发出「嘟呜呜呜」的声音,超市成排簇新的冷冻柜像是绝壁山崖,小飞机紧贴着冒出冷烟的光滑台面翱翔。忽儿绕过突出的雪山(牛奶区),忽儿往红色大地(冷冻肉片区)俯冲。咻地,当它一个转身想穿越悬崖(通道)返回另一头的糖果地带(零食架),意外事故发生了。
「哇!」
他的塑胶小飞机卡在钢铁蜘蛛怪编出的网子(推车铁篮)上。
「这是什么东西……」低沉无比,宛如出自大地深处,强悍有力、深具威严的声音。
男孩一惊,隍恐地、胆怯地,却又克制不住好奇地慢慢仰起小脸,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双握着推车,好大、手指好长、好粗的手。接着,当仰到脖子觉得有点酸的程度时,他看到一件黑得发光、上面还有银色和金色,看起来就是「亮晶晶」的线乱缝着龙飞凤舞模样的衣服,套在巨人级的宽敞胸膛上。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最后颤抖地往上看……刚好「巨人」也稍微弯下身与他对望。
那双猛狞的眼瞅住他,像老鹰瞅着小鸡,男孩刹那间连呼吸都忘记了。
「这是你的吗?小鬼。」傲慢的下颚一挑,问道。
深邃的五官、稜角刚硬的下颚与慓悍的眉毛、邪扬的唇角,洋溢狂肆野性的男子气概的脸庞,看在一个活在满是滚圆曲线的童话、与粉色系可爱卡通中的男孩眼中,因魔王气势太「强烈」,而构筑出了恐惧感。
细眉一垂成倒八状,小嘴一扁抽搐起来。「呜……呜……呜……」
「屋屋屋?」男人的眉头锁得更紧。
「呜哇哇哇哇!!」男孩嚎啕大哭,两手揪着自己的衣摆,恐慌地摇头说:「妈妈、妈妈,我要找妈妈!」
错愕地瞪了瞪眼。「这小鬼哭屁啊?」
这时候,一个稳重的、好似古老大钟磁性恬静的男中音响起。「怎么啦?」亲切地问道。
男孩不停地抽抽噎噎,张着泡在泪水中的大眼,看着蹲下身来,对自己微笑的男人。任何能保护自己不被那个可比喷火恶龙的惊骇「巨人」欺负的人,等于是他的救世主。他当然不假思索地投入这个声音好好听、脸孔秀丽、有股让人安心味道的「大哥哥」怀中求救。
「呜呜、我、我的……我的飞机被……被怪……我怕……」男孩哆嗦着说。
「飞机?」
大哥哥微微一笑,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把男孩那架卡在铁网间的模型飞机,轻轻地、毫发无伤地取下,放在他的手心上。
「你的飞机好好地在这里呀,为什么要哭呢?你是男生吧,男生不可以这样哭哭啼啼,会被笑是『羞羞脸』喔!」
温柔沁凉的指尖,在额头上碰了碰。男孩止住了啜泣,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猛点头应道:「我……不、哭了。」
「小勋,你这孩子跑去哪里了,害妈咪找了半——唉呀,我家的小勋做了什么吗?」
「妈妈!」
「好像是他的模型飞机卡在我们的购物车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哭了。我帮他把飞机拿出来了,已经没事了。」
「哎呀,那真是不好意思,谢谢你……嗯,贵姓?」面前突然多了个罕见的优质俊男,即使已为人妻,仍不免心花朵朵开,笑容也多了分娇俏。像是重返可爱教主的少女时代,勾起指头,甜美羞涩地笑问。
「你不用客气,我只是——」
「英~~治~~萝卜买了没?」
好死不死地,半路杀出了一个搞破坏的程咬金。读一下空气有这么难吗了?看不到她正在搭讪吗?她忿忿地调高视线一睨,警告警告那位勾着俊男肩膀不放的朋友。
吓!
仅是短短一瞥,她电光石火间顿悟了「搭讪」和「保命」哪个要紧。
很识时务地竖起白旗,紧扣住宝贝儿子的手,弯曲了下僵硬的唇角,维持最低限度的礼貌说:「抱歉打扰了。」接着以抢限量折扣锻炼出来的速度,飞也似地踩着凉鞋离开。
唉地,欧阳英治在内心一叹,缓慢地转头过去,向罪魁祸首说道:「我想你应该很清楚,我们是在超级市场里,并不是在哪部怪兽电影里,你更没有接下扮演怪兽的角色吧?夏、寰、先、生。」
十分清楚自己「有罪」的男人,左手捉起一根白萝卜,右手捉起一根红萝卜。
「买哪一种才是煮火锅用的?我不知道耶,小治治。」
「『吓人』不是你的工作。」板着脸,夺下他两手中的红白萝卜,皱着眉把它们摆回去。「『买菜』也不是你的工作,更不是我的工作,真不知道我跟你待在这间超市干什么。」
夏寰耸耸肩,又挑了另一根白萝卜研究着,说:「你用哪只眼睛看到我吓人了?我可是一路挂着这么『可爱』的微笑,笑得老子脸都快抽筋了。」
敢讲不敢听。「是吗?告诉你一个新闻,『可爱』这个字,通常是使用在让人看了心情会很好的东西上头,而且是用来称赞别人,不是用来臭屁的。试问,那对母子看到了『可爱』的你,怎么会落荒而逃?」
夏寰大大地点头说:「对呀,所以你说,『他们』是不是很奇怪啊?小治治。」
奇怪的是你的脑袋。
英治觉得夏寰的问题已经不在于「自信心过强」,或是「缺乏自知之明」,而是他「明知故犯」、「恶质到极点」,很贼、贼到一个不行的狡猾性格,配合他的自信,共同造就了他那一套「天大地大我最大」的无敌处事论。
「吶,我觉得这根萝卜比刚才那根软一点、小一点,你喜欢硬一点的,还是软的?」
到底为什么自己会在这儿,和这家伙一起挑萝卜?
欧阳英治低头看着推车里面,夏寰不停丢进来的鲜肉片、冷冻豆腐、茼蒿等等一看很明显就是「火锅」的食材,不禁在内心自问。
「英治,你发什么呆啊?快点选啊!」
「随便。」白他一眼。
「哈啊?怎么能够随便呢?一根萝卜在火锅中也是重要的角色,它不但能左右火锅的风味,影响火锅多彩多姿的风貌,单独吃也是一道绝品,你居然说『随便』,我真不敢相信你是这种随便的人!萝卜啊萝卜,你要记住这羞辱的一刻,这个名叫欧阳英治的男人羞辱了你……」
英治冷声道:「够了,再讲下去,我就把你踹进冷冻柜中,把你当活体猪肉卖出去。」
「嘿嘿,小治治,你没见识也得有常识。既然是『活体』,就不能放进『冷冻食品』柜里面啊!」啧啧地,男人摇了摇头。「以后你得常来超市逛逛,增长见识才行。」
「我没事找事也不会无聊到来逛什么超市。」
「咦?你不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吗?」
「什么时候?」
「唉,你算一算我们在一起多久的时间了,我觉得你应该煮得出『妈妈的味道』了吧?」边讲,男人边准备好。
「有种你别跑!」握住推车手把,英治宛如蓄势待发的公牛,准备辗毙面前那只看不顺眼的家伙。
「啊、我知道了!」夏寰的嘴咧得更开。「我知道要买哪根萝卜了,就买那一根又硬又大的白萝卜吧!因为我们家的小治治,一向是吃硬不吃软,而且是专挑大根的吃。」
「你、死、定、了。」
噗噜噗噜地前后拉动了几次推车轮子,英治狠狠地往夏寰的后腰推撞过去,夏寰利落一闪,闪过了。
「哈哈哈哈,别生气嘛!喂,在别人的店里面,这样不太好吧?」
但英治不听他的求饶之词,眯着眼,继续推着车,追着闪躲的男人满场竞「走」。原本以为英治是「开开玩笑」,但在接触到那双杀气腾腾的、黑白分明的美眸,凭多年的研判得出「他是认真的」之后,夏寰也不由得「认真」地为保住小命(男人重要的腰杆骨)而窜逃。
两个大男人,中间隔着一台堆满食品杂货的购物车,在小型超市内绕来绕去,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这不引人注目才匪夷所思。
于是,不出十分钟左右。
「两位客人,不好意思……」
该超市的店长亲自出面,客气但非常坚持地「请」他们到柜台去结帐,还「殷勤」地送他们到超市大门外。
虽然对方满脸堆笑地说「多谢惠顾」,但没有「欢迎再度光临」这句话,就看得出来他们是多么渴盼、希望他们别再来了。
「真不敢相信,是不是人的年纪一大,自制力也会跟着衰退,我居然会气昏头跟你在里面……看样子近墨者黑的威力,的确很可怕。以后得走远一点去另一间超市购物了。」提着两大袋补给品,站在「形同」被人撵出门的超市大门前,英治喃喃自语着。
夏寰一副不以为然。「哼,分明是这家店的待客之道有问题。小鬼头在里面玩模型飞机就可以,两个大男人在里面就不能玩你追我『走』吗?就算我想在里面玩亲亲,只要没妨碍到别人,关他们屁事?如果今天在里面玩亲亲的是小鬼,他们一定管都不管,这叫差别待遇!」
「老兄,你几岁了?身高一九零的家伙,要人家把你当未满一百公分的儿童对待,这是强人所难。」
「这和岁数无关,这和【心】有关。我的心和五岁小孩一样纯真。」马不知脸长的男人大剌剌地宣称。
「是啊,写作纯真,读作幼稚。」
男人露出「英治,你皮又在痒」的微笑,逼近。「你知道我现在脑子里在想什么吗?」
不妙,拎着两大袋东西的自己,绝对跑不过这个两手空空的大魔王。
「再不快点回去,这里面的帝王蟹会坏掉。」
「哔,答错!」男人笑着说:「正确答案是,他们既然该死的不让我们在里面玩,那我们就在外面玩吧!现在轮到我当鬼追着你跑了,被追到的人,你猜会怎样?」
英治紧盯着他。「我说,你今天是不是有点怪怪的?」
「哔哔,第二度答错!」夏寰看似心情很好地,态度比以往更油条地说:「被追到的人,必须当众接受鬼=也就是我的『爱的口水淹没』之刑,直到我满意为止。」
「满意?你这家伙有『满意』过的一天吗?」
而且当众?英治不禁左右环顾了下,再怎么说天色已暗,靠近停车场的这一带行人并不多,但依旧是「公共场所」、「人来人往」的地方吧!
嘻嘻笑着,夏寰摩拳擦掌地说:「我数到三。一、二……」
「雪特,你给我数到一百!」拔腿狂奔。
还是有问题。
边跑,英治边动脑筋思索着,胸口的骚动是不安吗?因为夏寰有股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仔细想想,最近他和夏寰一直没有时间说话,也完全不知道夏寰在忙些什么,或者是不是有什么令夏寰烦心的事。
——该不会又和夏寰南部老家有关连了吧?
讲到夏寰的顽固老爹,令人头痛的程度不亚于他的儿子。自从他知道夏寰与英治的「关系」之后,已经不只一次想办法阻扰了。
倘若夏老爹是个普通人,做的也只是普通的「骚扰」或「反对」,英治八成会忍气吞声地容忍——毕竟对方是长辈,况且没有他就没有夏寰的诞生。
可是,犬子有虎父。
能够生养出夏寰这威风凛凛的「全宇盟」大哥,可想而知,夏老爹也不是什么温和谦恭之辈。不,论及道上名声,夏老爹的辈分(知名度),和威势有余但火候尚浅的夏寰相较,真可说是实实在在的大尾流氓。夏老爹不仅在道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据夏寰的手下说,他在南部政坛也有不容小觑的影响力。
英治相信天底下没有人会认为,夏老爹在道上打滚多年,之所以能生存下来,靠的是微笑、爱、和包容吧?因此他端出来对付英治,要让英治与夏寰分手的手段,是很简单的四个字——「不择手段」。
绑架、威胁、恐吓要在网路上散布见不得人的影片,这不过是小巫。上上个月,这位「天才」老爹还真的搞出了一条肚子里的人命,想逼夏寰乖乖就范地成家、成亲。
之后风波虽然化解了,但谁晓得口头承诺不会再给他们俩找麻烦的夏老爹,会不会又动别的歪脑筋……因为怎么看,夏老爹的顽固程度和他儿子不相上下,而英治早在夏寰身上彻底尝过了,夏家人有多难缠的苦头。
——还是,帮内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问题,英治可就束手无策了。打从他们俩深交后,夏寰只让英治接触帮内的少数人,一向不愿意让他涉入帮内的事务,所以英治顶多熟知几个常跟在夏寰身边的兄弟们,对帮内的人事物了解不多。
虽然这是夏寰刻意的安排,不想让置身于普通人的社会中,而且是从事大多数人认为该持有最高道德标准的医师工作的英治,由于和身为道上兄弟的他交往而受到无谓的攻击或牵连。不过英治觉得此事,自己也有得过且过的责任……
特别是两年前阿超的死,和管禛、小汪的事,英治都得间接或直接地,为夏寰失去左、右手一事负责才是。
——今天夏寰到医院来接他下班时,他已经隐隐嗅到令人不安的阴影蠢动着。此刻看到夏寰有故意装疯卖傻之嫌,阴影也更扩大了。
「逮到你了!」
哈、哈啊、哈啊地喘息着,夏寰从后头双手交叉扣住了英治的腰,手心上的大袋东西坠落到停车场一隅的水泥地面上。
翻转过身,英治同样喘个不停地,凝视着夏寰隐于昏暗路灯下的脸庞。
「你这家伙……一定有事瞒着我吧?」
男人的脸凑了过来。
「唔……更……你……别想……用这种手段……唔、唔!」
男人捕捉住英治的舌头,仿佛要溺死他似的,火热地输送着带有香烟苦涩味道的热沫到他被迫张开的小嘴中,封锁了他的说话能力。
这家伙真是——
英治懊恼地闭上双眼,多日未曾碰触彼此所累积的饥渴,已经苏醒。到了这种地步,他坚强的自制力也阻止不了被愤怒所唤醒的激情,冲破理智的最后栅栏。
不管了。
反过来主动攫住男人的舌,热情地吸吮,就看谁能先让谁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