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龄未婚青年,除了战斗,没有任何和异性相处的经验,艾爷爷稀里糊涂度过了蜜月,硬是没看出来,艾奶奶早已嫁为人妇,两人恩恩爱爱,做为模范夫妻为人称颂了好多年,解放后艾爷爷转业,拒绝留在首都,回到了对艾奶奶来说,意义非比寻常的白马市,在某某局做了局长,居移体养移气,艾奶奶在部队待得久了,早不是当年那个脸蛋红红,拖着大辫子扎着红头绳的冒傻气的小姑娘,参军多年,升了小领导,一举一动,自有威严气度,两人在白马市既是战斗英雄,又属于当时的上层社会典型,以前唐庄村那些知道底细的村民,进城时偶然碰到骑着那时非常稀罕的自行车去上班的艾奶奶,愣是不敢上前相认,艾奶奶的底细,也就一直稳稳妥妥瞒了下来,如果没有意外,艾奶奶其实是可以把自已以前嫁过人的秘密带进坟墓的。
这个意外,大家一定非常熟悉——文化大革命!
结婚多年一无所出的艾爷爷,是根正苗红的赤贫成份,又曾是战斗英雄,因为以前没有文化,平时都是谨言慎行,工作中非常尊重知识份子,学习起来精神头儿十足(这一点儿,宝贝渔是尽得真传)业余时间,全都忙着跑扫盲班和市委党校,文化大革命,本来是革不到艾爷爷头上的,可是——大家注意,这里是有可是的——红小兵深入乡村,唐庄村那些知道艾奶奶底细的村民,在不经意的情况下,透露出本村曾出过一名女红军,这个女红军好巧不巧,还是当地已经被定性为富农的朱某某家的童养媳,这一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儿!
红小兵们从地方转战部队,曾在白马市附近打过鬼子的游击小分队,本来就没有几个,人托人的打听,终于锁定了现正任职白马市某某局行政办的艾奶奶,艾奶奶的底牌,就这么毫无预兆的被揭了出来,艾爷爷如遭雷击,原以为娶回个冰清玉洁的媳妇儿,没想到,这个媳妇儿不仅嫁过人,还嫁了黑五类,不仅嫁了黑五类,还生了个拖油瓶,这下麻烦是彻底大发了!
媳妇儿再不好,终归是自已个儿的媳妇儿,冬天知冷,夏天知热,虽然嫁给自已,连蛋都没下一个,可怎么说,做为一条硬邦邦的汉子,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儿,媳妇儿是先要护下来的,如果出了事儿,就假撇清,跟那柔弱女子划清界限,艾爷爷觉得,那还不如在战场上吃了枪子儿,那还死的光棍!
所以屡教不改的艾爷爷,被抹了局长职务,戴上高帽,荣幸的出了回大风头——在全市人民面前,被反绑着双手,游了半个月的街。
艾爷爷惨遭诛边,都是这种待遇,艾奶奶就更不用提了,反绑着双手,脖子里还挂着破草鞋,跟在艾爷爷后面游了半个月的街以后,在队伍里养出来的高贵气质彻底荡然无存,从那时起,她的眼睛就总是灰蒙蒙的,看人不敢正面看,都是偷偷摸摸趁人不注意,才偷瞟一眼,走路喜欢溜墙根儿,路上有人,立马哆哆嗦嗦停下来,走在人屁股后头的习惯,就是那个时候养成的。
群众的热情来的快,消散的也快,艾爷爷娶了黑五类,艾奶奶隐瞒成份,这样的事情,在当时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根本算不得能长久吸引观众眼球的大事,等红小兵又找到了新的乐趣,艾爷爷和艾奶奶才算结束了那一段苦难的岁月,住在下关村牛棚里的两人,各自因为说不出口的那点子原因,就算面对面,也很少交谈,感情慢慢淡了下来,艾奶奶给唐庄村那个黑五类留下的拖油瓶,倒算有良心,自已成份不好,在村里看尽白眼,受尽欺负,可仍然惦记着亲妈,艾家那两位曾经的战斗英雄从牛棚里出来,重见天日的时候,那个拖油瓶拖人捎来话,愿意接了他亲妈回去奉养,艾奶奶出身虽不好,心气儿却高,被那样当众羞辱下来,看见艾爷爷,脸上就觉得挂不住,听了这话,也不犹豫,非常爽快的答应了儿子。
艾爸爸这注定命中多苦多难的孩子,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发现已经寄居在艾奶奶体内的!
艾爷爷赋闲在家,拿出所有积蓄,在唐庄村找了位经验老到的接生婆,全职照顾他媳妇儿和媳妇肚子里的宝贝疙瘩,艾爸爸出生那天,村里下着小雨,那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差点儿没把艾爷爷眼泪轰出来,盼了这么久,自已走运的时候,儿子没能跟着享福,走了背字,这倒霉小子倒迫不及待爬出来陪他。
大胖小子抱在手里,看着那和自已一模一样浓密的八字眉,还有那肉窝窝的小嘴,艾爷爷也不嫌艾爸爸那一脸血沫子,扑上去吭哧吭哧亲了好几口,艾奶奶仍是不愿跟艾爷爷回去,两个儿子两个爹,又不能都留在身边养着,就很是慷慨的,把艾爸爸转交了艾爷爷,嘱咐他好好把儿子养大,艾爷爷准备回下关村那天,怀里的儿子和曾经的媳妇儿都哭的生离死别一样,艾爸爸连连噎着抽泣,艾奶奶眼泪汪汪瞅着儿子,对艾爷爷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这孩子怪可怜的,大名自然是你取,可小名儿,能不能就依我?”
艾爷爷沉痛的点了点头。
“当初到你们部队巡演,你戴军帽穿军装,浓眉大眼,身材儿又高又直,站在那一堆儿灰头土脸的小青年里,别提多精神了,那时我就想,那个红五星,只有戴在你的帽子上,才是最好看的……要不,这孩子小名儿就叫‘五星’吧?”
艾爸爸的小名就此敲定,艾爷爷现在也算黑五类,不能再回城里,就带着他流浪到了下关村,他的户口在城里,村里分地指定不能给他分自留田,下关村艾姓虽少,却胜在团结,看不过他替国家卖了命,现在为着个女人被一脚踢开,便偷摸着安置他们爷俩住在村头麦场的小草棚,艾爸爸还是个奶娃娃,吃不进米饭馒头,村里凡是艾姓家的女人,只要还在奶娃娃的,都会大方的接济艾爸爸一口吃的,艾爸爸吃百家饭长大,高中毕业那会儿,中央给文革中造成的冤假错案平反,艾爷爷的功绩国家还是愿意承认的,为了补偿他吃了这么多年苦,不仅安排他回了原单位,又分了房子,艾爷爷要带艾爸爸回城,眼看着心灵巨人邓爷爷推行的政策,对中国的发展,那是越来越有利,就开始琢磨送艾爸爸去参军,军人的子女,自然还是要参军的,艾爷爷打算,待儿子复员回来,趁着自已还在台上,就让儿子接了自已的班,直接安排在某某局工作得了!
艾爸爸却有些扭捏,很不情愿去部队,艾爷爷瞧着毛头小子神色不对,一时留上了心,私底下一打听,嗬!这小子居然看上村里黑五类的女儿了!
22.番外:艾家的那些事儿(二)
这位黑五类的女儿,还是不用说,大家也能猜到——艾妈妈!
艾妈妈娘家姓赵,艾小渔的姥爷,赵爷爷那算得上是标标准准的黑五类,解放前,家里富的流油,村里大半田产,都是他们家的产业,全村过半人口,都是他们家佃农,解放后,赵爷爷的父亲过世,把家产留给了刚满十七的儿子,赵家直系子嗣单薄,旁系却是根深叶茂,赵爷爷从小被父亲娇惯得肩不能担,手不能担,他的母亲是南边村子大户人家的小姐,娘俩一对儿软蛋,手腕强硬的大家长去世,这孤儿寡母的看不住家产,被那些如狼似虎的亲戚撕吃的干净,田产被抢了,家产被夺了,就连大家长留下的那十几间青砖大瓦房,都没给他们剩下,赵爷爷不管什么时候,都能清楚的回忆起,亲戚们砸开大门,把家里那些东西,一点儿不留抢走时的情景,尤其是母亲陪嫁时,娘家陪送的那紫檀木月洞门架子床,那么大个儿的家什,亲戚里硬是挑出四个大小伙子,抬着从家里抢了去。
可国家划分成份的时候,不会因为你破了产,就把你当贫农,赵爷爷守着寡母,忍着全村人的白眼,住在自家以前的牲口棚里,那些抢了他们家产的亲戚,倒是撇的清,人本来就是赤贫,抢了赵家的家产,能藏的通通藏的严严实实,不能藏的,像那青砖大瓦房,一早就大公无私的交村委会统一分配了,所以可以说,在某些特定的历史时期,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赵爷爷的父亲在世时,给他定好了亲事,亲家家里,倒是书香门第,虽然赵家破了产,仍是按照规矩把女儿送了过来,赵奶奶是赵爷爷的父亲,比着条件为儿子挑选的媳妇儿,虽然是个女流,可有心计有手腕,嫁过来以后,见赵爷爷和婆母生活极之结据,硬是多了个心眼,仔仔细细问明白公公去世前的言行,趁着农忙,半夜悄悄带着赵爷爷,溜回自家后院,那些大瓦房现在都有了主人,在尽量不惊动他们的情况下,两人从后院那棵歪脖枣树下,挖出了两坛古钱币。
这些古钱币,可不是普通的袁大头,赵家老太爷祖上有人喜欢搜集古玩,历朝历代稀奇古怪的古币,赵家存的都有,赵老太爷眼光非常独到的看出,不管社会发展到什么程度,玩古玩的人都不会少,家里那点古董,大个儿的,儿子不一定能保得住,那些古币个头儿小,放在坛子里,只能装两坛,埋在那儿藏起来,没准儿儿子败完了家,还能留着保他一世衣食无忧,所以,这两坛要搁现在的拍卖会,能拍出天价的古币,就这样悄没声息的,被赵爷爷和赵奶奶运回了家。
有钱的时候,家里人丁单薄,家败了,赵家直系倒是出乎意料的,接二连三添了人口,赵奶奶三年里一气儿给赵爷爷生了仨儿子,数量上来了,质量难免不会下滑,大儿子自小得了小儿麻痹,两腿不良于行,成份又不好,一直到三十岁都没找着媳妇儿,二儿子智商不是很高,基本上停留在能分清杂草和麦苗的程度,只有三儿子,这个儿子简直就是集了两家的精华大成,五官端正,仪表堂堂,打小就聪明异常,生了这仨儿子,赵奶奶歇了口气,又隔了十年,才生出了艾妈妈。
要不国家怎么提倡晚婚晚育呢,赵奶奶人到中年得了艾妈妈,不知是那时国家政策放宽,赵家生活水平有了一定提高,还是晚育的确能生出优良品种,艾妈妈小时候,就是村里有名的小甜妞,又白又粉嫩,瞧那小模样,村里那一溜黑土蛋,拍马都追不上,艾妈妈出生后,她的大哥哥在备受病痛折磨三十年后,阖然辞世,二哥哥虽然傻,精打细算的赵奶奶,仍是想尽了法子,给他娶了房媳妇儿,三哥哥自小就立志从军,因为成份问题,每每村里有招兵的名额,总是被那些成份赤贫的红苗苗抢了先,三哥哥一怒之下,自已去了白马市,只身独闯招兵办,把自已家情况如此这般一说,当然对亲戚们的恶行,很是添油加醋了一把,那年招兵办有位部队的老首长,瞧着小伙儿有志气,就把自已手里的招收名额,匀了他一个,三哥哥如愿以偿从了军,跟着那老首长,去了大西北的卫星发射基地。
三哥哥一走,几十年没有音信,赵奶奶给婆母戴完孝,因为长时间为这个家操劳,积劳成疾,也跟着病倒了,没多久,赵爷爷赵奶奶手拉手撇下只十岁出头的艾妈妈,结伴驾鹤西游,艾妈妈的二嫂子,既然是赵奶奶亲手挑出来的,个性自然也不是一般的要强,嫁来赵家,下蛋似的生了一窝小萝卜头儿,一家都张着嘴问她要吃喝,她自然不乐意,公公婆婆去世,压在她头上的两尊大佛登时升了天,原来全家都宝贝的小姑子,就很悲惨的沦为了全家的杂役,以前没干过的粗活累活,现在全都被她包了圆儿,二哥哥智力有限,二嫂子天生就是他的克星,见小妹妹吃苦,充其量也就是从自已嘴里省下点吃的,留给小妹妹,要说反抗媳妇儿,把妹妹解放出来,那是借他天大的胆儿,他也不敢。
艾妈妈和艾爸爸的相遇,其实非常具有戏剧性,艾爸爸八岁那年,村里正赶上秋收的时候,下起大雨,全村人都忙着抢收,艾爷爷便把调皮捣蛋的艾爸爸,托给一户艾姓的老人看管,那位老奶奶对自已家的孙子,那叫一个稀罕,中午做了饭,先给地头的儿子媳妇送去,回来就着地锅边沿,铲下来一圈锅巴,捏着团成几个锅巴球,都留给了自已孙子,艾爷爷和艾爸爸住的地方没有灶,都是架起小锅煮着吃,还没怎么吃过锅巴,为了这顿锅巴,艾爸爸从半晌午就守在锅洞那儿,忙前忙后,添柴加水的,生怕把锅巴烧糊了,费了半天劲,到最后居然连个渣儿都没捞到,艾爸爸越想越怒,不理那老奶奶的婉留,拔腿冲村头疯跑,村头种着好多枝繁叶茂的梨树,艾爸爸脱了鞋,冲手心吐口唾沫,蹭蹭蹭三两下,爬上最高的那棵梨树,捡了根粗大的枝杈坐下来,晃着大脚丫,自已一个人躲那儿伤心。
艾妈妈那时父母健在,赵奶奶会的本事很多,从插秧犁地收麦,到保媒拉纤接生,几乎在当时农村能涉及到的各个领域,她老人家都有涉猎,这天村里屠夫得了小子,请赵奶奶接的生,送赵奶奶回来时,不仅送了一大筐红鸡蛋,还送了一份猪下水和一截猪尾巴,艾妈妈小手染的通红,一手攥着一只大红鸡蛋,一蹦一跳打村头过,见犁树下有双破烂溜丢的鞋子,一把抓起来就要远远扔出去,头顶忽然打乍雷似的响起一声,“哎,那小妮子,你眼瘸?没看见树上有人?”
宝贝渔的厉害脾气,很大一部分,是遗传自艾妈妈,听了这一声喝骂,艾妈妈一翻白眼,叉着腰抬起头,冲犁树上那黑污污的大脚丫骂开了街,“你才眼瘸,你不仅眼瘸,你全身都瘸,你瘸的头顶长疮脚底流脓,你瘸的站树下,打雷正好劈死你,你瘸的凫水,水鬼缠死你,你瘸的吃马食屙驴食,你瘸的……”
一连串极流利的骂街专用语,从那个白白净净,秀秀气气的小姑娘嘴里崩出来,艾爸爸坐在树枝上,动也不敢动,屏着呼吸呆头呆脑听着那小姑娘骂完,来不及回击,那小姑娘已经极神气的一撇嘴,晃着头顶的冲天炮,扭头回村,艾爸爸肚子里面没草料,骂不出这么一套一套的,眼睁睁看着那小姑娘骂完自已扭头就走,愣是没法儿替自已找回场子,从此就把那个不讲理的小姑娘恨到了心里。
秋收完村人兑钱,请了戏班子来村里唱戏,那个年头,看场戏比过年还热闹,村里那些小土蛋儿老早就得了消息,戏班台子还没搭好,小土蛋们就呼朋唤友,相约着去看热闹,艾妈妈身边转着一群小盆友,乍乍呼呼一晚上没消停,听完戏回去的路上,却发生了一件让艾妈妈终生难忘的事情。
戏班搭台的地方,距艾妈妈家很有一段路程,这中间和小盆友们分别的艾妈妈,需要独自经过一座石桥,那天艾爸爸皮猴似的,和小盆友们相约看戏,正巧看见了他的仇人——那个不讲理又神气的小姑娘,看完戏见她和小盆友们要回去,忙头前跑开,打算路上藏什么地方,忽然跳出来吓她一跳,艾妈妈必经之路上那座石桥,很大程度上给了艾爸爸灵感,他提前藏在桥洞里,听见头顶慢慢传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判断这就是自已的仇人,忙捏着鼻子学鬼叫,艾妈妈被那声音吓了一跳,憋着哭声壮胆问了一句,“谁?”
艾爸爸故弄玄虚,尖声尖气的回了一句,“我是鬼!今天要来吃你!”
艾妈妈吓的尖叫一声,拔腿就跑,艾爸爸看着有趣,从桥洞里钻出来,跟在她后面紧追不放,艾妈妈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叫的愈发凄惨,一脚踢着块大石头,惨叫着扑倒在地,这一跤摔的狠了,半天没能爬起来。
玩出事来了!艾爸爸立马没了胆气,不敢再追她,一头钻进路边的草丛里,见艾妈妈哼哼唧唧,哭哭啼啼揉着自已的膝盖,心虚不已的回头盯着大路,这一会不再盛气凌人的小姑娘,看起来可怜兮兮的,远没有那天骂街时可恶,艾爸爸心里一软,眼珠一转,装模作样从草丛里钻出来,艾妈妈见草丛里钻出个黑影子,吓的又是一阵大叫,撑着大石头就要跳起来,艾爸爸装作不耐烦的喝斥她,“叫什么叫,叫鬼呐?”
“你不是鬼吗?”艾妈妈怯生生的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