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受过的教育要求他在这个时候对这位忙乱的女士伸出援手,可抛开那些所谓的绅士风度,他倒真是想视若无睹的从她身边走过……周任远内心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还是敌不过那长久以来已浸入骨髓的好风度,几步跳下楼梯,把地上散乱的文件和摔坏的文件夹捡了起来,往那女人怀里一塞,急急忙忙跑到大门那儿,按住门把手向下一旋——刚才那一瞬间,那个女人睁圆了眼睛,好像要向他道谢,周任远尴尬的脸都有些微微红了,真是……没事抱那么多文件夹干嘛,幸亏是在自已家楼梯口滑落了,要是在外面,那么大的风,只怕连块纸屑都留不下来。
外面……周任远猛的想起他下楼来的目的,丹尼尔还待在狂风大作的户外,这种天气,不能让他再开车回去了,还是请他来自已家里待着,等天气好点了再说。
抓过门边衣架上的连帽风衣,周任远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一股劲风立即卷着雨点砸在脸上,门廊上玛莉挂的风铃早不知被风吹到哪儿去了,草坪上刚长出几寸长的小草,柔弱的贴伏在地面,已被那风打压的抬不起头了。
门厅里那个女人一声低呼,周任远艰难的拉上门,裹紧风衣向车道上那辆黄色跑车奔了过去,顶着风的体位,愈发反衬出单薄的风衣下,那结实的身型和蕴含的力量。
顶着风走了几步,车上的人已经发现了他,拉开车门忽的跳了下来,被那风顺水推舟的吹到他怀里,“周?”丹尼尔茶色的眼睛里,溢出浓浓的情绪,周任远伸指按住他那看来即将喋喋不休的嘴唇,把他紧紧揽在怀里,两人相拥着慢慢走向面前那座白色的建筑。
带着丹尼尔走进门厅,两人立即置身温暖如春的室内,那个女人仍然站在楼梯口,见周任远搂着个男孩回来,眉头令人不易察觉的皱了一下,接着张了张嘴,似乎要和他们打招呼,周任远抿紧双唇,没有理会她,拉着丹尼尔的手,带他飞快的跳上楼梯,两个人嘻嘻哈哈的去了阁楼。
那个女人……经过这几年的努力和适应,现在在小城里也算得上是个有名气的律师了,平时不管接到什么样的案子,看见什么匪夷所思的情景,都会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极力表现出她已被西方思想同化——尊重别人的人权,尊重别人的选择,可……骨子里还不是那样迂腐、固步自封和自以为是!
周任远还沉浸在自已的愤愤不平里,竟然意外的带着丹尼尔去了阁楼,本来是应该直接带他去自已的房间的——在他心里,那个被埋藏在记忆里的阁楼,那个被自已毫不知情的抛在脑后的阁楼,现在已经重新焕发了光彩,不再是脏乱的、狭小的、堆放平时用不着又舍不得丢弃的垃圾的地方,而是像一个魔盒,虽然在这七年里,里面珍贵的宝藏被尘封,可有朝一日重见光明时,仍是异彩涟涟,能深入到他的心底,搅得心湖澎湃不已。
阁楼里的东西都蒙着积满厚尘的布,所以进来以后,一眼就能看见那个醒目的画架和画布上的小男孩,周任远开了灯,问道:“丹尼尔,喝点热茶怎么样?你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吧?我再去找点吃的给你拿上来?”
这个阁楼有古怪——丹尼尔凭直觉点了点头,看着周任远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急忙快步走到画架前,金黄色的麦田里,仰面朝天的是个中国小男孩,灵气逼人也……秀致逼人,心里忽然泛上苦味,周从没带他来过阁楼,原来他以为周的阁楼,应该是像小城里所有人家的阁楼一样,堆满了用不着的杂物,可现在看来,倒像是周珍藏宝贝的地方,画架下有只打开的小藤箱,丹尼尔鬼使神差的拿起藤箱最上面的那本相册——里面是两个孩子从小不点到半大小子的合影,虽然丹尼尔觉得东方人似乎都长着同样的面孔,可照片里那个习惯性板着脸的小男孩,还是让他看出了周的影子……
嗬嗬……丹尼尔爱不释手的沿着那个孩子的轮廓描画着,周小时候,真是个别扭的孩子呢,那么小小一点的身子,作出这么威严的气势,实在是惹人发笑也……格外的惹人疼爱。
他的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周任远的身上,自然而然的也就忽略了周任远身边那个灵巧的小男孩,直到有人重重把杯子顿在一旁蒙着布的桌子上,他还捧着那本相册,保持着手指和相纸的亲密接触,惊愕的抬头看着那个看起来隐含怒气的男人。
“我觉得,你这样未经允许就随便翻看我私人物品的习惯,很不好!”那个男人慢慢昂起下巴,冷漠中带着傲慢,又回复到初遇时的那种有礼而生疏的冷淡。
这话像飞速旋转的刀片,嗖忽从他心头划过,丹尼尔心房猛的收缩,赶紧放下手中的相册,“对不起,我……是我不对,周……”张开双臂,就要扑到那人怀里,那人却一闪身躲开了,冷冷的丢下一句:“拿上杯子和盘子,去我房间。这里——你不该乱动东西的!”
丹尼尔走了很久,周任远仍是没能从被人冒犯的气恼中平静下来,本来无关紧要的阁楼,经过这两天时光的洗礼,在他心中的更像是缅怀往日美好时光的圣地,在这里,他不仅找到了久违的自已,也找到了那段年幼岁月里,带给他无数欢笑和苦恼的精神支柱——那个人小鬼大的艾小渔!
明天上午的飞机,他即将再次穿过时间和空间,穿越茫茫大洋,飞向曾经欢笑过也哭泣过,伴随他成长的家乡——白马市。
他终于可以回到母亲身边,不仅如此,原来只是欣喜于和母亲重逢的他,心里隐隐又生出了一个念头——艾小渔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如果两个人从街上擦肩而过,还能带着惊喜、带着欢欣一眼就认出对方,并大声叫出对方的名字吗?
郑重的把相册收回藤箱,提着藤箱来到楼下自已的房间,和明天准备托运的行李放在一起,傍晚时天气有了些好转,这时风已经完全停下了,玛莉在楼下叮叮当当的敲着高脚杯,“各位可以享用晚餐了!”
8.破而后立
七年前离开的时候,白马市区已经有了的迹象,那些日子,到处都是翻飞的尘土和挖掘机、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鸣,市区的几条主干道,路两旁老旧的建筑,都湮灭在了浮尘和热火朝天的施工队里,周任远至今还能记得,那时和艾小渔拉着手在街上奔跑时,一呼一吸间满嘴粉尘的涩滞。
下飞机时,看着机场外熟悉的冠盖树,周任远竟恍惚又吸进了一点粉尘,不自在的咳了两声以后,神游物外的天之骄子才发现,是有人出了机场,忍不住点燃了一支烟。
站在路边掏出手机,翻找母亲给他发来的地址,迎面已经有人热情的招呼着:“学生,去哪儿?我送你去!”
仍是熟悉的具有白马市特色的称呼,这个城市虽然人均收入不高,可对教育的重视程度却可以列居全国十强,大人们无论在哪儿碰到学生模样的孩子,无论是光着小屁股蛋儿,背着卡通双肩书包的小不点儿,还是一脸呆滞,顶着啤酒瓶底眼镜的半大小子,统统都会亲切的叫一声:“学生!”
虽然周任远叛逃国外七年,但故土仍是在第一时间,对他释放出欢迎的气息接纳他的回归,周任远微微一笑,那位司机师傅已经笑呵呵的下了车,打开后备厢把周任远搁在路边的行李放了进去,等两个人都坐进车里,司机师傅眯着眼问:“学生,去哪儿?”
周任远把手机给他递过去,“去这个……恩,江南小镇。”
司机师傅一亮大拇哥儿,“江南小镇可是个别墅区,里面那园景比秋澜湖还气派,啧啧!”
周任远饶有兴趣的问他:“秋澜湖?师傅,我出去上了几年学,倒真不知道咱们市里都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那位司机师傅本来长的就健谈,一听他问,正如搔到了痒处,打开了话闸子,从园林广场说到小南海,从老叶家的羊肉汤说到中山街的砂锅居,直把白马市近期的景点和有名的小吃都介绍了一遍,车子才稳稳停在了一处突起的喷泉岛旁,小岛坐落在一片波光的柔谧湖景中,惟一穿过这片碧湖的,是一座六车道铺着木板的湖上桥。
他的母亲就站在桥头,一头飘逸的卷发披在脑后,裹紧身上羊毛披风,向他张开双臂以示欢迎,她身旁管家模样的男人已经快步走向出租车,对周任远恭敬的一颔首,叫了声:“少爷!”然后直接把车费递给那位司机师傅,打开后备厢,取出周任远的行李,一马当先把那些大大小小的箱子,分批送了回去。
周任远站在离母亲两步之遥的地方,母亲身上独特的清甜香气已经隐约可闻——离别了那么久,想念了那么久,当真站在母亲身边时,他却有些胆怯了,虽然一伸手就能碰到曾让他想念的夜不能寐的母亲,可这七年的时光,仿佛已在两人身前划下了一道看不见的鸿沟,尽管看不见摸不着,两人却同时感到了尴尬和别扭。
好在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多久——母爱占了上风,母亲向前跨了两步,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声音些微有些颤抖,“远远,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妈妈真想你啊!”
那股清甜的香气越发由抽象变为实体,周任远把脸埋在母亲颈窝,深深吸了口气……恩,还是记忆里那熟悉的妈妈的味道,这味道,在他出国的七年里,时不时就会萦绕在鼻腔,像午后温暖的阳光,令人懒懒的却又无比的安心。
母亲把他的房间安排在三楼,嗯,应该说,整个三楼都是他的房间,卧室、客厅、厨房、洗手间、健身房、书房、放映室,应有尽有,比他在加拿大的房间还要大,他的那些箱子已经被管家打开了,衣服、用品都分门别类的放在各自应有的位置,只有那个小藤箱,因为被他特别加了把锁,所以管家只是把小藤箱清理干净后,放在他的书桌上。
吃晚饭时,母亲告诉他,已经在白马市给他联系好了一家学校,母亲说这话时,眼波流转,好像又回到了七年前,每晚母子俩坐在灯下讨论今天课业的进展一样,周任远眼眶一热,孺慕之情在瞬间喷发,他目光灼灼的看着母亲,母亲也回以同样灼热的感情,“远远,妈妈总觉得做梦似的,想了你这么久,如今说一句回来,立马就赶了回来,怎么这么不真实?”
周任远微微一笑,看着母亲没有说话……当年父母离婚,父亲取得了他的抚养权,出国时不顾他的哭闹,直接把他空投了过去,现在他已经成年了,可以自主选择待在谁的身边,不仅为着对母亲的思念,更为着对故土的那一份痴迷,他选择了回归。
书房里的小藤箱静静的躺着,与屋里满架的图书相印成趣,周任远打开那柄小小的铜锁,掀开箱盖,把他的宝贝相册拿了出来,相册下压着两张扁平的空纸盒,以前他倒没留意过,取出来一看,是黄桃凉果和山楂凉果的外包装盒,这是……是他到了加拿大的第一年,艾小渔给他寄来的。
他不至于像艾小渔那样挑嘴,可对国外酸酸甜甜、半生不熟的饮食仍是适应了小半年,记得刚到加拿大那会儿,他每天都会趴在自已房间的木地板上,给艾小渔写信,像写日记一样记下每天的流水帐,语言不通,和父亲又有着隔阂,他只能把自已的不满、委屈尽数倾诉给艾小渔,艾小渔却不是每信必回,周任远揉揉额角,他当时以为那个小气鬼一定是舍不得邮票钱,其实那个小坏蛋家里不富裕他也明白,只是心里一直盼着他的回信,像溺水的人等着救命的浮木一般,在写了若干越洋信件没有回复后,再加上已经慢慢适应了海外的生活,渐渐竟把他那个便宜媳妇儿丢到脑后了。
大概在半年后,他收到了这份寄自白马市的包裹,邮差送到家时,他正急着找约好的小伙伴一块去打棒球,就一连声的叫父亲来帮他签收,凉果在他眼里,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爷爷还在台上的时候,家里永远断不了时鲜水果和各种能看得别人眼花缭乱但又叫不上名字的高档礼物,所以当他汗流浃背的回到家,拆开包裹看见是两盒普普通通的凉果时,还不屑的哼了一声:“小气鬼!”
现在周任远却再一次汗流浃背了,以前年纪小,不知道越洋邮寄包裹的费用不菲,其实单单这两盒凉果,对于二十世纪初的白马市人来说,也是价值不菲的奢侈品,刚刚在楼下餐厅里,见到管家在摆果盘,有只柳编小筐里就放着小包装的精美凉果,管家见他好奇的拿起一袋,不禁笑着说:“少爷,加拿大可没有这种好东西吧?”
他剥开包装,把凉果含到嘴里,“恩,没有——这是什么?是果肉吗?很爽口又不甜腻,真是好东西!”
管家笑眯着眼,低头又去摆弄他的果盘,“这好东西做起来可是很麻烦的!制成凉果后出售,比鲜果要贵十几倍呢。我看呐,也就只有咱们中国人才能想出这么不怕麻烦的作法!”
这么说……艾小渔没有给他回信,是因为他在努力的攒钱,就为了买这两盒凉果给他邮寄过去,他还是那副脾性,永远都是觉得说的再好都没有吃到肚子里实在,这两盒轻飘飘的凉果,其实盛载了艾小渔多么深厚的情谊啊!
他的脸忽然有些发烧,捏着纸盒的手指,似乎被烫着了似的,连忙甩甩手,看着纸盒飘落到藤箱里,他会保留这两个包装盒,只怕也是出于收藏的目的——那两个盒子很精美,小孩子又都有搜集糖纸的爱好——天呐!周任远觉得汗颜的再也待不下去了,抓起外套向母亲打了个招呼,自顾自的跑出了自家小区。
沿着路边五彩的铺路砖漫无目的的游荡,心里那一阵燥热不仅没有抚平的痕迹,反而越烧越旺,他终于伸手拦了辆出租车,对司机师傅说:“劳驾,去某某局家属院!”
那位司机师傅看着后视镜里的周任远,“是老家属院还是新家属院?”
“恩?老……先去老家属院吧!”
“老家属院在城中,属于市委规划的商业区,已经被拆了,新家属院在城西,还没盖好,你……”
“那……还是去老家属院!”
周任远吁出一口长气,颓然倒在座位上,这七年他忙着交际,忽略了曾经真挚的好友,以至于现在对他的近况一无所知,自从回到白马市,往日那些能让他美的冒泡泡的快乐,渐渐在心底聚集——他迫切的想找到艾小渔,他的童年玩伴,他曾经的精神支柱,他要猛的跳到艾小渔面前,冲他大叫:“Surpise!”
施工现场一片混乱,到处都是人声又听不清他们在叫什么,周任远站在震耳欲聋的搅拌机旁,目瞪口呆的看着地面上被挖出的那个巨大的深坑,如果他没记错,放着混凝土搅拌机的地方,曾是这个家属院的大门,沿着那条淡青色的粗长水管向里走,跳过楼下常年积水的坑洼,转入昏暗的一楼,拾级而上,数着墙上错列的管道,二楼西户就是艾小渔的家!
如果有哪一种震惊可以比得上耳闻,那一定就是目见了,亲眼看见艾小渔曾经幸福的小窝被地面上那个巨大的坑洞取代,可比听到司机师傅那一句淡淡的“拆了”更能让人产生心理落差。
周任远愣怔了几秒钟,立即回过神,旧家属院被拆了,艾小渔一家肯定是要搬去新家属院的,现在估计他们一家四口正借宿在哪个亲戚家或是在外面租着房子住呢,他只要找找某某局现任的领导,问一下自然就能找到艾小渔了。拿定了主意,周任远扭头离开了喧嚣的施工现场,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在他身后不远处,有个瘦小的身影几乎倾斜成三十度,吃力的推着一车板砖——艾小渔!只存在于周任远回忆中的正牌主角现在正在工地上运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