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BABY BAR
第二天下午三点,从某某局的行政部办公室主任那里出来,周任远几乎可以用面色不善来形容了,原来……那个跳脱飞扬的小男孩,在他离开的这七年里,竟经历了那么多……打击!
那位罗主任听他报上名字,微微一侧头,立即笑容满面的问候着:“是周任远啊!老书记现在还好吧?”
周爷爷虽然在几年前退居二线,可继任的书记毕竟是他的班底,这位过气的老书记,在白马市仍是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只不过一年前他的哮喘发作,被周爸爸强行送到瑞士疗养,老当伏骥虎威犹存,那位罗主任显然是位官场老手,从微微有些不耐,一下子就转变为对周任远热情洋溢,周任远有些受不了的掐着自已的手背,装作没看见他那副嘴脸,礼貌的保持着笑脸:“罗主任,以前某某局有位姓艾的老局长,我和他们家孙子是好朋友,这次回国想找他叙叙旧,只是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不知……”
罗主任又是微微一侧头,神情专注的回忆着,——这人和别人说话的时候,总是表现的精神极度集中,让人有倍受重视的感觉,周任远不得不承认,虽然看不惯他的作派,可和他相处时,的确是令人如沐春风。
“哦!我想起来了!”罗主任一拍桌子,一下睁大了眼睛,可随即眼中的光彩又黯淡下去,“任远,你和那个艾……叫什么艾小渔的孩子是好朋友吗?”
周任远紧紧扣着自已的手腕,“是,是艾小渔!他们家现在搬哪儿去了?”
罗主任唏嘘着叹了口气,“哎!那个孩子可怜呐!他爸爸做了点小生意,好不容易赚了点钱,买了辆二手小吉普,带着全家人去北京旅游,哪知道那天天气不好,高速公路上下起大雾,听说是因为那孩子想下车小便,他爸爸就开着应急灯,把车停在了紧急停车带,结果那孩子刚跳下车,他家里人还没来得及下去,后面一辆大货车在浓雾中视线不清,没看见这辆小吉普,直接就撞了上去,车里的三个人当场就过去一个,剩下两个送到医院不久,也没能……”
够了!周任远无意识的挥着手,罗主任顺势闭上了嘴,用探究的目光紧紧的盯着他,周任远的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把那场景又重现了一遍——天呐!艾小渔他……这几年,他是生活在怎样的痛苦和自责中啊!
有些不太清醒的站起身,扶着忽然滚烫起来的额头,周任远就要离开这惊闻噩耗的办公室,有个念头执着的制止了他转身的动作,带着不屈不挠的劲头儿,“那……罗主任,艾小渔他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呢?”
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家里所有的亲人一夜间都殒命了,他要怎么样存活?
罗主任有些为难的嗫嚅了半天,周任远明白的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谢谢你,罗主任,我先回去了!您留步,不用送了!”
像逃命一样跑出那间办公室,也不等那位罗主任再说什么感叹的话,周任远出了某某局有些破败的办公大楼,顺势坐在了路边花坛的高台上。
艾小渔,艾小渔,他轻轻的在心里呼唤着,我的朋友,我回来了,你……又在哪儿呢?
就在同一时间,周任远一直深深呼唤的小坏蛋,正一摇一晃的揉着肩膀,攥着包工头发给他的三百五十块钱,回到了自已暂时栖身的地下室,那是最靠近某某局老家属院的一个住宅小区里阴暗的地下室,只有一个朝南的小小气窗,打开沉重的铁门,屋里一股潮湿霉烂的气味立即钻进鼻孔,艾小渔习以为常的伸手到墙上摸索着开灯的按钮,反复开关几次后,白炽灯管终于吱吱啦啦的泛出白灯。
这个小小的地下室,只有一张双人床的大小,艾小渔刚搬来的时候,在小区堆放垃圾的地方,捡回了两个废弃的脚手架,被他拆了重新改装成一个宽仅0.8米的小床,本来这个小床是相当不结实的,可正好卡着放进两边的墙缝里,倒十分契合的把它固定住了,艾小渔把自已重重的抛在小床上,下一秒几乎就要呼呼大睡了,可那只同样是捡来的破旧西门子手机,吭吭哧哧单调的响起了简单的电子合成音乐,在努力不懈的唱了两遍以后,艾小渔一个翻身,伸手捞起桌上破烂的看不出是手机的手机,“你好!”
“小渔?睡了吗?我这儿找着个好活儿,你来不来?”电话那头是个清朗的男声,带着关切。
“什么好活儿?”艾小渔总算来了精神,房租、水电费、生活费,还有新学期报名时要带的学费,样样都压的他喘不过气。
“城南那个江南小镇你知不知道?”
“知道啊!”
“那个别墅区后面的凌泉巷刚开了家‘BABY BAR’,现在正招服务生和调酒师呢,我已经帮你填过简历了,今晚六点半,咱们准时在那儿碰头,那家的老板对每个求职者都要亲自面试!”
电话那头转为茫音,艾小渔呼啦一声,又躺回他的小床,在那个工地上干了半个月,对于他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学生来说,简直是在玩命,每推走一车砖,再把那砖传给砌墙的工友,都是在筋疲力尽间走了个来回,今天包工头算了半个月的工钱,让他再到别的地方找个更适合学生干的工作,他正在发愁,麦迪的电话及时的给了他一个希望,好了,总算又有盼头了!
翻个身面朝墙里,靠近床头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全家福,里面是曾经带给艾小渔全部快乐和关爱的家人,现在他们正笑嘻嘻的看着艾小渔,艾妈妈温柔的眼波在艾小渔脸上打着转,似乎在说:宝贝儿,累坏了吧?妈妈的小男子汉长大了呢,这么拼命的工作,努力的学习——我们都以你为荣!
妈妈,艾小渔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轻轻贴在妈妈的笑脸上,旁边爸爸的浓眉毛似乎纠结起来了:小渔,男子汉有泪不轻弹,这点苦算什么,怎么就没出息的掉金豆了?
我没有掉豆,艾小渔拿衣袖擦擦眼角滑落的几颗咸咸的水珠,爸爸最讨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歪着睡的时候,眼睛容易出水水。
爷爷和蔼的坐在中间:好了,好了,我们家宝贝儿今天累坏了,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待一会儿还要出去面试呢!
对了,艾小渔点点头,一会儿还要面试呢,他还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T恤和同样破破烂烂的牛仔裤,得抓紧时间找地方洗个澡,换件干净整洁的衣服去。
跟墙上的家人挥手作别,艾小渔在全家人殷勤期盼的目光中振作起精神,从墙角的编织袋里翻出来一件黑色的T恤,再费力的从横过整个地下室的简易钢丝晾衣绳上取下一条比较完整的牛仔裤,朝脖子上搭了条毛巾,摇晃着向物业给小区保安配备的一排简易活动房子走去,跟不当值的保安老蔡打了个招呼,拉开了浴室的门。
BABY BAR的大门装潢的富丽堂皇,三条擎玉雕栏的拱柱像彩带一样横在大门口,整个BAR做成圆顶,用透明度极高的琉璃切割成小块,装成外立面,单单看着这个大门,已经能让人觉得心情愉快了!
当艾小渔准点赶到时,麦迪正焦急的站在大门左侧那一长溜排队的求职者中间,频频回头搜寻他的身影,好容易见到落魄王子那悠然自在的身影,急的哎哎的叫着:“艾小渔,你着急人不着急人呐?怎么卡着点儿过来,你就不会来早点?”
艾小渔扬手挥了挥,就要站在队尾,麦迪已经强势的指着他:“你,过来!我替你排着队呢!”
艾小渔笑嘻嘻的替下麦迪,见他迅速挤到大门右侧那寥寥数人的队伍里,不禁好奇的问他:“麦迪,这边是应聘什么的呀?你那边又是应聘什么的呀?”
麦迪极为不雅的打了个响指,“你,什么都不会,我替你填的表上,写的是应聘服务生。至于我嘛!当然是应聘调酒师了!”
这句极度鄙视服务生的自大言语,引起左侧一溜人的斜视,麦迪还在那儿沾沾自喜,艾小渔连连拱手作揖:“别介,别介,麦迪你不吹会死啊?当心我们这些什么都不会的服务生上去群殴你!”
麦迪仍是嘻皮笑脸的,“没事儿,要是打起群架来,你肯定会帮我的,是不是?艾小渔!”
是,艾小渔笑了笑没有言声,我会从人缝中插进一只脚,帮你洗洗那张臭嘴!
试营业期间的BABY BAR,已经有些人山人海的架势了,殷经理小心翼翼的陪在大老板身后,随时留心着终极BOSS脸上的表情——这位终极BOSS,可以说是BABY BAR真正的老板,至于那位要给新人亲自面试的老板,则是他的情人,这间富丽堂皇的BABY BAR,只是BOSS送给情人的小礼物罢了。
“皓然呢?”BOSS头也不回,满场找寻他那位宝贝情人的身影,殷经理更加小心翼翼的伏低身体,“徐总在办公室——一会要亲自面试那些应聘的孩子。”
BOSS抿着起唇角,溢出一丝笑意,“他又想玩什么?你去盯着点,别由着他的性子胡闹!”
殷经理暗暗擦了把汗,大老板说的轻巧,别由着那位的性子胡闹,只怕那位真要胡闹起来,大老板也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却让他夹在中间——既然不放心,当初就不该把店交给那位——从总公司随便安排一位主管来,都能把这店打理的生意兴隆——偏偏架不住那人软磨硬缠,想亲自上阵照料自已的宝贝酒吧,这刚试营业的新店,就这样交到了那个对经营一窍不通的人手上。
10.面试
BABY BAR外维持秩序的保安,拿起对讲机对答了几句,终于指着已经排到酒吧大门边的艾小渔,“进门左拐,二楼会议室那儿。”
艾小渔连声道谢,抬脚跨上台阶,推开电动转门,一头跌了进去,酒吧里光线昏暗,水磨石的青砖地上,杂七杂八放着不少特大纸箱,正对着电动转门的地方,按照正常家庭装修布局,会做成玄关,可BABY BAR的设计者,愣是在那地方做了面金光闪闪的照壁,照壁上光彩炫丽,不住流转,艾小渔猛地从光线清晰的室外进来,被那照壁的金光,闪得一阵眼晕,差点跟着转门旋转的方向,东歪西倒的跌坐地上。
“哈哈,这个照壁有意思,”不远处的吧台有人笑着说道,“这一会儿功夫,已经有四个人晕了,是东盛设计师的创意?”
“这个,”那人身边站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听了这话,陪笑,“董事长,这个照壁是徐总跟设计师沟通后,按他的要求做出来的。”
艾小渔扶着转门边的墙壁,深一脚浅一脚,一步一步蹚着向左转,越是向里走,可见度越低,一路不知踢倒多少纸箱,好容易才找着楼梯,站在二楼楼梯口,出现在艾小渔面前的,是一长排光溜溜没有铭牌的橡木门。
木门没有铭牌,整个二楼又只有楼梯转弯处蹲着两个装修师父,艾小渔趁着他们焊接扶手的间隙,凑上前问道:“师傅,您知道二楼的会议室是哪个房间吗?”
那两个人戴着面罩,头也不抬,随意摆了摆手,艾小渔只能站开了些,蹭来蹭去的来回踱着步,期望能运气好,碰到酒吧里的工作人员问路,正踌躇间,那一溜木门中的一扇被人从里面推开,有人不住说着“是,徐总!”,退着出来,随手就要关门,“别关门,”里面隐隐约约传出声音,“待会儿还有人来面试,外面没有铭牌标志不好认门。”
看来那里就是会议室了,艾小渔扯了扯T恤,换上副笑脸,冲那擦肩而过的工作人员点了点头,快步走到那扇大开的门边,轻轻敲门。
会议室里大大的圆桌边,有人正在接听手机,因为房间里开着柔和的照明灯,在那人听见声音,抬头向艾小渔扬了扬手,指着自已对面的座位时,艾小渔惊鸿一瞥,意外的发现那位徐总竟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头发也是剪成了时下流行的“韩流”。
徐总捏着手机说了几句,伸手取来杯子,刚凑到嘴边,又皱着眉头放下,艾小渔急忙站起来,打量一周,发现角落里立着饮水机,便轻手轻脚的拿过他的杯子,一看果然是空杯,接了水再小心的放回去。
“你好,”徐总收了线,微微笑着拿起桌面那沓资料,“艾小渔是吗?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我是,没关系。”
“艾,这个艾姓可不常见啊?”他似乎想缓解艾小渔的紧张心情,随口笑道。
“恩,艾在百家姓里,排行第三百三十三,的确不常见,”艾小渔口角含笑,应声,”上次台湾人来白马市寻根祭祖,随行只有一位艾姓商人,在下关村找到的艾氏族谱里,白马市三百五十万人,艾姓只四十五人!”
“哦,”徐总眼睛亮了起来,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稍稍前倾,“你知道杨氏宗亲会吗?”
“杨氏宗亲会,恩,我知道的,”艾小渔微侧着脑袋,思索着,“上次台湾寻根团来探亲,在红苏路上成立杨氏宗亲会,听说宗亲会的会长从台湾募得百万善款,全捐给白马市中小学校购买高端教学仪器……”
“对,那位杨会长,是我舅舅,我刚刚还有和他通话,”他笑了起来,盯着艾小渔,目光中透着那么一丝狡黠,“你倒水的时候,我好像刚好说起宗亲会的事情。”
艾小渔也笑了起来,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徐总摆了摆手,“言归正传,寻根团的事儿,咱们以后再说,我先问你几个问题!你今天坐在这儿,总不会是为了和我联络感情,还是说工作的事情!”
“艾先生,你的简历上显示,你今年刚满十八岁,可在我看来,你应该还没成年,是这样吗?”
他问的直接,艾小渔慢慢红了脸,麦迪替他虚报了年龄,他也不知道现在是说实话,承认自已未成年好,还是硬撑着死死咬定自已已经成年。
那位徐总倒没有为难他的意思,见他踌躇,直接跳到下一题,“能谈谈你为什么选择来我们酒吧做服务生吗?”
“我以前在建筑工地拉砖,”艾小渔一笑,借坡下驴,“包工头说那份工作不适合我,正好BABY BAR试营业,我就想来碰碰运气!”
那人呵呵笑起来,“你对服务行业有什么看法吗?”
“实在不好意思,我没做过服务行业,”艾小渔老老实实的回答,“如果您是想知道我会不会用心工作,能不能对得起您给的那份工资,我想我是可以肯定答复您的!”
“那你期望中的薪酬是多少呢?”那人笑眯眯的看着艾小渔,细长的眼角宛转如意,很有一股子妩媚的味道。
“您的这个问题,我可以用八个字来回答:多劳多得,种瓜得瓜。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同样,期望中的高薪也不可能会青睐没有准备的人,我还是那句话,如果能有幸成为BABY BAR的一员,我会用心工作,努力达到您的要求!”
“好!”那位徐总一拍桌子,从口袋里换出金笔,在艾小渔的简历上写了些什么,非常爽快的站起来,伸出手,艾小渔跟着站起来,和他握了握手,“你什么时候能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