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絮，轻飘飘的，没有一丝真实感。
他的脸庞就在我面前，但我看不清他，只能依稀分辨出，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颔……蓝
色的，紫色的，银色的，一团团色彩在我的视线里闪耀。
直到我回过神来。
我心中一惊，慌乱地甩开商无意按在自己身上的手，迅速地往后退了几步。
脸上一阵阵发热。
呼吸也变得急促。
我低下头，用力地深吸了几口气，竭尽全力使自己的话语显得冷漠：“商无意，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
然而声音里压抑不住的颤抖，终究出卖了我。
商无意不快地说道：“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但是商无意，我是真的不懂——”我的心情已经平静，嘲讽的笑意渐渐浮上嘴角，“我明明一点武
功也没有，你为什么还要带上我？带着我，只会拖累你自己而已……难道说，商教主是想拿我当活靶子，
当垫背的么？”
“——你他妈！”商无意气得几乎破口大骂。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的怒气，把快要说出口一长串
骂句生生咽了回去。
如此桀骜如此倨傲如此不羁的人，该要用怎样的决心，才能把最后几个字说出口。
我知道，他的最后几个字，近乎一种表白。
他商无意独有的表白。
但我轻描淡写地粉碎了这一切。
你该恨我了，商无意。
恨我的明知故问，恨我的刻意疏远，恨我的自已为是。
恨我不理会你那倔强的任性的情感，竟把它当笑话般调侃。
商无意走到我面前，紧皱眉头，死死地逼视我。
就像一睹墙般，将我密不透风的挡住。
呼吸也变得窒闷，我侧过头，避开他凛冽的视线。
忽地，一阵天旋地转，身体竟然离开了地面。
商无意把我打横抱了起来！
我吃惊地喊道：“商无意，你——你做什么？！”
“我不管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说了要带你出去，我就会带你出去！”
“你放我下来！”
“不放！”
我急了，大喊道：“商无意！如果你一定要带上我，那你就把阿尘也带上！”
商无意的身子一滞。
他停下脚步，缓缓地看向我，眼神冷得如同极地的寒冰。
“——你让我带上那个男人？”
“没错！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商无意，我告诉你，就算现在你把我带出去，我也还是会再跑回来
的！所以你一定要带上我的话，你就把他也带上，否则你就让我留下来，你自己一个人走！”
我朝他大喊道，完全不理会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从商无意把我抱起来的那刻起，我就混乱了，混乱
到不知道什么样的话可以说，什么样的话不可以说。脑海里惟一的念头，只剩下阻止商无意，不顾一切的
阻止商无意。
“——你喜欢他？”
我想都没想就冲商无意喊道：“对！我喜欢他，非常非常地喜欢他！”
商无意抱住我的手，就在我喊出最后一个字的瞬间，忽然松开了。
一声闷响，我摔落在地上。
身下是初春里刚刚长出的新鲜嫩草，所以摔下来并不是很疼。
但我怔怔地躺着，忘记了要爬起来。
商无意的靴子踩在草地上，发出细碎的响声，越来越轻，越来越弱。
越来越远。
直到最后，消失在梅树林的深处，完完全全的听不见了。
我挣扎着站起来，一步一步地朝草屋走去。
没有悲哀的感觉，只是失落，就像忽然想不起自己是谁，在哪里，正要做什么事情一样，失落得厉害
。
我推开房门，走到阿尘身边。
阿尘似乎是睡了，表情很安静，身体也不再乱动。他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寒气没有再往外渗，血色
好得看不出任何一丝毛病。
越是这样，就越是古怪。
屋子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够听见蜡烛细微的燃烧声。我掖了掖盖在阿尘身上的被褥，开始仔仔细细地
打量这件小草屋。
草屋很简陋，似乎已经存在很久了。屋子里的东西很少，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
这里，曾经住过些什么人呢？是制造梅林阵的梅尽峰，为自己而造的么？
我绕到草屋后头，发现炉灶里还有燃烧未尽的炭火，而不远处的地上，堆积着一些新劈的木柴。
无数疑惑涌入我的脑海里。
绝尘宫的人为什么要带走老先生？
商无意为什么会在绝尘宫？
夜摇是被谁所伤？
那个借阿尘的身体跟我说话的人是谁？
……
这些疑惑缠绕成错综复杂的一团，剪不断，理还乱。我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关键的东西，仔仔细细
地回想，却又怎么也想不出来。
那么索性便不想罢。
结果总是会要浮出水面的。
我又走回草屋，抽过一张椅子，在阿尘旁边坐下。
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现在，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既没有办法带着阿尘走出这个九死一生的梅林阵，也没有办法查出阿尘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只
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安静的睡颜。
多希望你能醒来，冲我露出阳光般的笑容，对我开无伤大雅的玩笑。
我轻轻握住阿尘的手。
好疲惫，刚刚发生的一切，就像模糊不清的梦境。
在那个时候，商无意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呢？一点预兆也没有。
当他的肌肤与我的肌肤碰触在一起的时候，我身体里那种快要沸腾的快感是什么？那种甚至想要更多
，想要更深入的快感是什么？
当他毫不犹豫的离开我的时候，我心中那种无以言说的失落感是什么？那种仿佛抽空了自己全身力气
的失落感是什么？
天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紧紧地闭上眼睛。
睡吧，什么都不要想了。
我的生命有我无法承受的沉重。
索性闭上眼睛，等着清晨的光线，一点点地将夜色切割。
门响了。
那响声很突然，突然到我不能做出任何反应。
只是怔怔地直起身子，怔怔地望向门口。
“你会做饭吧，去把这些鹧鸪烤熟。”商无意面无表情地命令道，把死掉的鹧鸪往地上一扔。
我仍然怔怔地看着他。
耳畔似乎响起了钟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钟声。
嘀嗒，神州开始陆沉。
嘀嗒，世界开始坍塌。
轰隆之声咆哮而过，钟鸣之声彻底淹没。
身子被人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我渐渐地恢复清醒，周遭又安静下来。
商无意的手搭在我肩膀上，表情复杂地盯着我：“——你在哭？”
“没有啊……”我下意识地说道，伸手碰了下自己的脸颊，这才发现上面有温热的液体。
什么时候哭的，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商无意的神情却已有几分了然，他嘴角勾出一抹轻轻的笑意：“你不想我离开，是不是？”
“我没有！”我焦急地喊道，还想说更多，一样温软的东西已经贴上了我的唇。
商无意从来没有这样吻过我，温柔，缱绻，仿佛在□花瓣里的汁液，细细地品尝我唇齿间柔滑的味道
。他的舌在我的口腔中慢慢游走，然后绕上我的舌，追逐和纠缠。就在我快要迷失于这个吻中的时候，商
无意的动作忽然停止，他的唇离开我的唇，但我们的脸依然贴得很近，近到能够清晰地听到两人急促而错
乱的呼吸声，近到能够清晰地看见，对方脸上潮湿而温热的红晕。
不要停下来。
我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他的头，唇又一次贴上，却是我主动吻他。
他的身体颤了颤，然后迅速地抱紧我，这次的吻不再轻柔，而是带上了疾风骤雨般的急促，我们用力
地吻着对方，舌头如小蛇般互相撕咬，唇瓣和唇瓣不断地贴合又离开，情感和欲望在齿缝里，在舌尖里，
在越来越紧地拥抱里缠绕。
就让我放纵这一次。
让我在永生的痛苦里，获得瞬间的快乐。
未来太远了，太远了，上苍，请你给我这一刻。
我只要现在这一刻。
09．火焰
柴火劈里啪啦地燃烧，腾腾跃起的里溢彩流光，这些柴，只有在被毁灭的一刻，才会爆发出生命里最
终也是最烈的激情与艳绝。
我安静地看着火焰燃烧，看久了，滚滚的热气像风一样拂过脸颊和脖项，它们在我耳旁喧闹，就像顽
皮的孩童在三月末的青草地上纵情奔跑，而火焰却像个老人，瞬息变幻的颜色里有它深藏已久的忧郁和汹
涌而出的爆发。
这是种微妙的感觉，在安静里，很多东西都会呈现出它平时所不具有的深意。
微妙难懂的深意。
我轻笑一下，侧过身子，把烤熟的鹧鸪肉递到商无意面前：“喏，给你。”
商无意愣了愣。他接过串着鹧鸪肉的树枝，在我对面坐下来。
火焰成为阻隔我和他的墙。
他咬下一口肉，含在嘴里嚼了很久，才慢吞吞地咽下去。这一点让我感到很诧异，因为在江湖上行走
的男人，很少有吃东西吃得这么斯文的，那些男人，大都是把腿一抬，歪着身子，狼吞虎咽地把东西往肚
子里塞，还时不时发出吧唧吧唧的咀嚼声。
但商无意吃东西时是闭着嘴的，不发出一丝声响，举止很干净，让人忍不住停留视线。
他垂下的眼睛忽然抬起来，漆黑的双眸穿透火焰看向我：“你看我做什么？”
我呼吸一滞，脑海里盘旋的问题却又无从出口，只能讷讷地说道：“……好吃么？”
“这个？”商无意皱着眉头把串起鹧鸪肉的枝条举至眼前，想了半天，然后放下枝条，神情颇为凝重
地说道：“——很不好吃。”
很、不、好、吃。
——我气结。
商无意，我给你生火我给你烤肉，就算是不好吃你也不应该说不好吃！
而且还非常不礼貌的加了个“很”字！
“不好吃就不要吃！”我不快地说道，探过身子去抢商无意手中的食物，商无意还没有弄清楚我要做
什么，敏锐得近乎本能的反应力就让他的身体往旁一侧，轻轻地便避开了我。
我扑了个空，脚下一个踉跄，便往地上栽去。
在我就要扑到于地的那一刹，一只手横挡在了我和地之间。商无意把我扶起来，疑惑地问道：“为什
么生气？”
“你自己去——”我差点要把那个“想”字说出口，却又觉得这种话太过赌气，说出来实在有些尴尬
，便整了整衣，放淡语气说道：“既然不好吃，那就不要勉强了。”
他眼中的疑惑更加深了：“我没有勉强。”
我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但还是控制不住地说道：“很难吃却还要吃不就是勉强么？”
“是不好吃，但我会把它吃完。”
他的话把我怔住了：“……为什么？”
回答我的是商无意的沉默。他盯着我，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木柴爆了一下，火焰蹦起老高，跳跃的红色染上商无意的眼睛，他黑色的双眸里因而藏满了流动的红
。
我忽地意识到，自己仍倒在他的怀中。
他的脸离我很近，黑色长发散落开，有几缕洒在我的脸上，微微的痒。
“……你放开我。”我有些没底气地说道。
商无意没有理会我的要求，相反的，他把我抱得更紧了。
“为什么要走？”
他问道，简略得只剩下核心。
这个问题，该让我怎么说才好呢。
说真话，太累；说谎话，也累。
而今晚，我什么也不想说，真话也好，谎话也罢。
“你放开我，我就说。”
商无意闻言，缓缓地松开了手，我在他旁边坐下来，拾起地上的一根树枝，漫无目的地摆弄起眼前的
木柴。
“我已经在溟夜教待了太久了，很累，很闷，很疲倦。”我轻轻说道，火焰的光芒在眼前摇晃，“老
是受伤，老是生病，没有人跟我说话，也没有好玩的事情……这样的生活，你让我怎么过下去？”
我说的都是实话，只是并非问题的答案而已。
至少，这些话是轻松的，就像朋友间的闲谈。
我不想给这个夜晚太多负担。
商无意沉默了一会，慢慢地道：“我不会再那样对你了。”
热气熏得我脸颊有些发热，我扯出抹淡笑：“但是我想要自由啊，就像林子里的鸟，若是被人抓进笼
子里，当家鸟养起来，时间久了，是会死掉的。”
“……自由？”
“是啊，自由！”我笑道，“再也没有人约束我，我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你想去哪？”
“我想去的地方太多了！你看，世界上美丽地方，已经被人发现的，还没有被人发现的，那么多，就
算是用一生去走，也走不完吧。”
“那我陪你去。”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他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低低地道：“你不是想要四处走吗，那我就陪你四处走。”
“你不做……教主了吗。”
“这个不重要。”商无意这句话倒是说得很快，“我从来没有在意过那些东西。”
“既然不在意，为什么还要做？”我的嗓子已经哑了。
“因为——”商无意突然不说话了，过了很久，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赢风舒红。”
我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商无意，发现他漂亮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他的表情使他看起来像个十三四岁
的少年，倔强，好强，自负……
我是不是应该停止这场谈话了？
继续说下去，还会说出什么呢，还会发生什么呢。
可我竟然停不下来，心底种非常强烈的渴望，渴望知道关于他更多的事情。
他成了一个谜——我似乎已经完全了解了他，又似乎一点也不了解他。
那种渴望迫使我问道：“为什么……非得赢风舒红？”
商无意看向我，眼睛藏着一种很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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