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是说……”
“感情用事!想先皇立他为储时,有多少人反对,他虽不动声色,心里却记住了。即位为帝,便处处力求尽善尽美,不就是做给朝野上下看麽!这一回,他恐怕心里想的便是要亲手除去桂王,让他心服口服之类罢。”门太傅摇摇头,冷笑。
如此紧要的时候,吕先生却不禁有些走神。
感情用事麽,有几个不是在感情用事的。
吕先生看了一眼门太傅,理了下头绪,说道:“不管皇上是否真的出了宫,为今之计,赶紧通知桂王,务必躲过此劫。”
门太傅站起身来,踌躇满志,“赶紧让桂王速速来京罢,老夫不但让他躲过一劫,还要趁此机会顺顺当当扶他上位!”
门太傅又问道:“周杰那边如何?可还靠得住?”
“大人放心,周杰不敢有违大人,他那两千骑兵随时听大人调令。”
“那好,命安北府的兵力调往凉州,准备迎驾;周杰麽,守在离京城100里之破风岭,那是北面出入京城的必经之地,皇上即便能从凉州抽身,也要让他绝回不了京城……”
“大人英明。”
门太傅指着笼中的信鸽道:“事不宜迟,你马上安排。”
“遵命。不出意外的话,信鸽最多晚间可抵达凉州与安北府,桂王他们,应该後日初八便可抵京了。”
“唔,他就赶紧过来当他的皇帝吧”,门太傅款款走出书房,面西而立。
吕先生跟着出来,其时,天已大亮。
然而,外人看来,门太傅与平时全无两样,照常在政事堂与诸丞相议政,听百官论事。不过,凡是来往的大臣,无一不问皇上的病,门太傅一一解释,说丞相们也暂时见不到皇上。
只有太尉大人,微微侧目。
午後,太傅大人去了一个地方,那便是兴和宫──儿子儿媳的家。
门太傅很少来这里。有一位身份比自己尊贵见了面还要自己先行礼的儿媳,门太傅只把自家那个成天只知道骑马打球的儿子当成泼出去的水。兴和宫的人倒是彬彬有礼,将太傅大人请了进去。
长公主不在。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听说皇上龙体不适,庆宁进宫去了。”难得父亲过来,驸马爷挺高兴。
“几时去的?”
“去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了吧。”
“那我便再坐会儿,等长公主回来也好问问皇上究竟如何了。”太傅大人喝着茶神情淡定,“皇上不见我等臣子,总不能不见长公主吧。”
说起来,庆宁进宫还真不那麽顺利。从出门那一刻,庆宁的眉毛就拧成了一团,不停的腹诽。
不出庆宁所料,甘露殿前的侍卫首先就拦住了庆宁的去路,说什麽皇上的吩咐一概不让人进之类。但庆宁是谁,这皇宫里能拦住他的人还没有出生呢!我便往前走,你还敢碰我不成!侍卫们往前追了两步,也只得悻悻而止。算了,反正皇上也会体谅他们的。
来到门口,又冒出四五名太监来。庆宁懒得废话,将一个个弱不禁风的小太监推得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再到卧房前,又涌过来一众宫娥,庆宁几近抓狂,心中大喊“你们以为老娘愿意来麽!”这话不能说出来,一路上淤积的满腔怒气化作一个字──滚──
怒吼声中,里面施施然走出一人,是淑妃。
“皇姐既然来了,就请进吧。你们都退下。”淑妃软语说着,拉着庆宁的手往里走,将随侍的宫娥太监全都遣了出去。
“姐姐喝口茶消消气。”淑妃亲自给庆宁斟茶。皇上不在,庆宁丝毫不奇怪,却只恨恨地盯着在场的第三人──顾谨言。
“微臣叩见长公主。”顾谨言恭敬有礼。
庆宁没好气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麽?皇上去哪里了?”
“圣命难违,恕微臣不能说。”
庆宁喝着茶冷笑,“皇上如今是能耐了啊,多大的事情也都不带商量的,自己溜了出去,倒让我们怎麽办?”
“姐姐,皇上他也是不想让你知道了为难。”
“哼,你们真以为我什麽都不知道麽?他去章州做什麽!是不是还要去凉洲!”
顾谨言和淑妃只是不语。
庆宁看着两根木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实话跟你们说罢,桂王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也知道太傅大人……不过如今不进宫也不成啊,皇上病了我都不来看的话,别人看了岂不奇怪。”
“皇上吩咐了,姐姐过来时,便依旧拦,拦得住拦不住的就不管了。”
“他倒是会,把问题都留给我。” 庆宁瞪了一眼淑妃,开始唠叨起来,“皇上这回真有点过於冒险了,虽说他有他的算计,可这人在宫外,万一……呸呸呸!淑妃你说你也是,你既然都知道内情,怎麽也不劝劝皇上?”
“我也并不是十分清楚,只不过是在宫里给顾大人行个方便罢了。”淑妃并非推卸责任,相反,她倒是宁愿自己事情是像庆宁说的那样。
庆宁斜了顾谨言一眼:“你这臣子又是怎麽当的?北衙军去就罢了,皇上又跟着去做什麽!”
“回长公主,皇上自有皇上的安排,长公主殿下就放心吧。”
庆宁嗤地冷笑一声,“得,你们顾家人胆子一个比一个大,我认了。如今你们就说吧,你们怎麽继续瞒下去?要瞒多久?”
“长公主殿下,我们是要瞒,但瞒的不过是无关的人。也就是说,要让无关的人以为皇上确实在宫中,又要让有关的人看出来皇上其实已经离去了。”
庆宁眯起来眼睛,上下打量着这顾谨言,缓缓道:“原来你们是要引蛇出洞……这馊主意,是不是你出的?”
顾谨言只是微笑。
庆宁叹口气直起身来,“你们这出戏可真麻烦,平白连累我也要演一演。”
“便辛苦长公主了。”
“哼,说好听的有什麽用。”庆宁转脸又对淑妃温和地说道:“这宫里的斡旋便全靠你了,有什麽事情赶紧命人来通报我,我走了。”
“多谢姐姐,姐姐慢走。”
顾谨言也过来行礼相送,庆宁没理他,大声说着“皇上好生养病”便走了出去。
回到兴和宫,太傅大人果然在,开口便问皇上的病情。
庆宁回答的有些支吾,“皇上还好,反正风寒嘛,总是要拖上那麽几天……本宫今日也有些累了,不能陪太傅大人了,望太傅大人海涵。”
“哪里,老夫也坐了许久,不过就是想听听皇上的消息罢了。长公主安心歇息去吧。”
寒暄几句,庆宁回了自己房中,门太傅也打道回府。
马车上,门太傅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夜长明-32
初七,皇上依然不早朝,百官之中开始有些私下的议论。
初八,还是不见皇上半个影子,议论转为公开。
御史大夫召集了御史台的人。首先怀疑的,是皇上是不是得了什麽重病。那可如何是好?谁来监国?想得更远的大臣甚至已经在琢磨皇上没有子嗣应该由谁来即位的问题。冷静一点的发现这种可能性不大,若是皇上真的病重,尚医局怕是翻天了罢,现实却不是如此。其他七七八八的猜测,终究也是说说而已。他们不是刑部,不是查案的。
最年轻的殿中侍御史提了一句,这两日,没有看见中书舍人顾大人呢。於是大家都沈默了。
其实,这样的怀疑,早就已是心照不宣,只是摄於皇上天威无人敢提罢了。
但御史大夫薛大人这回决定豁出去。
政事堂,四位丞相都在。
听完薛大人的陈述,太尉大人不由得扶额。就知道这事情早晚会闹大!不是没有私底下在皇上面前谏言过,奈何皇上只当耳旁风;甚至不顾脸面地找过顾尚书,依然无果。前些日子皇上查郭连剑的时候,还以为皇上又相中了他,谁知道还是跟这个顾谨言纠缠不清,如今更是闹到不上朝……朝中这些大臣们是吃素的麽,唉……太尉大人瞟了一眼门太傅,门太傅却没作声。
倒是裴丞相站了起来,“皇上若真误入歧途,我等臣子焉能坐视不理。”
有了丞相的支持,薛大人大大地放了心,“裴大人所言极是,其实,现在满朝文武都已经在议论了,若长此以往,国运堪忧啊!”
韦丞相叹了口气,“哪里有薛大人说的那样严重……”
薛大人正气凛然,“千里之堤溃於蚁穴,怎能不防患於未然?身为御史,纵使分身碎骨,血洒殿前,下官也要让皇上悬崖勒马!”
“薛大人莫要过激,依我看,皇上年纪尚轻,需我等耐心疏导;倒是这个顾谨言,仗着自己有几分才便魅惑圣主,为乱纲常,实在罪该当诛!”裴丞相绝对不是嫉贤妒能,他只是有些地方有点看不惯顾谨言而已而已。
“是是是,裴大人说的对,都是那个姓顾的小儿!”太尉大人死忠皇上,一有给皇上开脱的借口,赶紧就坡下驴,哪里管什麽是非黑白。
“你们都少安毋躁,未必就是你们想的那样。”门太傅客观得多。“不过,皇上已多日未露面,确实不太寻常,为今之计,我等先去内朝探一探实情才是,也好安抚民心。”
众人均点头称是。门太傅看了看薛大人以及跟着的两名御史,想了想,便让他们也一同前去。
“没有皇上传召,任何人不得入内。”说话的侍卫其实有点心虚,当朝四位丞相的威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多次交涉不成,薛大人掀起官袍径直跪在殿前,“请皇上务必赐见,否则老臣便在此处一直跪到皇上赐见。”一同过来的两名御史中臣见状立即跟着跪倒,韦丞相与裴丞相也跪下,太尉大人与太傅大人看了看情形,也相继跪了下去。
原本站在门口的永安见状急忙擦着汗进了内殿。
许久,殿内走出两人人,却没有皇上,而是顾谨言和永安。
“果然是他。”有人愤怒,有人叹息,有人心痛。
这一幕落在门太傅眼里,瞬息之间,已经计中生计。
顾谨言身着便服款款地下了台阶,走到门太傅等人身侧。薛大人从地上起身,指着顾谨言怒斥:“顾谨言你身为朝廷命官,竟然勾引皇上、淫乱宫廷,你可知罪?”
顾谨言对那些难听的话无动於衷,不慌不忙地应道:“薛大人今日是来见皇上的呢还是来问罪於下官的呢?”
“你,你休要猖狂!”
“还请薛大人勿要喧哗,别扰了皇上休息。”
薛大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几位丞相只好起身解围。
门太傅笑了笑,不问顾谨言而是转头问永安:“敢问公公皇上龙体如何?”
“回太傅大人,皇上并无大碍,只是想要安静修养。”
“这样……我等本来也不想打扰皇上,只因军情十万火急,实在非面圣不可。”其余几位均是一愣,因为来之前门太傅并未提及什麽军情。
门太傅从袖内摸出一个折子,“边关急报,突厥扰我边境,务必皇上亲自定夺。”
“这……”永安面露难色,看向顾谨言求救。
“太傅大人所言极是,下官可以代将折子呈上。”顾谨言伸手接折子,门太傅却未给。
“大人是信不过下官麽?”
“并非老夫信不过,实在是因为事关重大……”
顾谨言笑道,“太傅大人信不过下官不要紧,只是皇上的性情诸位大人是知道的,下官怕因此而延误军情的话,没人能担当得起。”
在场人正在琢磨这话时,顾谨言已经接了门太傅的折子进去了。
顾谨言竟然如此使宠而骄──几位大人心里无不是这样想。
不多一会儿,顾谨言复又出来,将折子还与门太傅。门太傅翻开看了,其余诸人正欲发难,门太傅却道“皇上已经有所批示,今日就不打扰皇上了”,说着便招呼众人回去。门太傅乃当朝首辅,其余诸位虽有不甘,却也只好暂随门太傅离开。不过离开归离开,回到政事堂,大家还是忍不住问门太傅到底用意何在。
门太傅摇摇头,叹道:“事情也许并非像之前想的那样简单哪。”
“大人何出此言?”
门太傅展开方才的那个折子,说道:“你们看这个折子,确实画了皇上的敕,但是仔细看批示的笔迹……”
“笔迹虽然与平日的看似无异,细看却有不同。”韦丞相为人温吞,观察却是入微。
门太傅点头。
“太傅大人的意思是?”
……
当日,重臣之中开始流传起了两种说法,第一种说是顾谨言侍宠而骄,皇上还纵容他代笔拟制;第二种传的很隐秘,了解得人也极少,说是顾谨言与内侍挟持皇上,密谋造反。
无论哪一种,顾谨言都成了漩涡中心的那个人,有不少大臣已经开始合议,要联名弹劾顾谨言,名曰为国除害。
门太傅觉得,一切都在照着他的心意往前发展。
顾尚书也不是没有听到一点风声,但他只能保持沈默。
顾谨言生辰那日,从宫里来的永安公公传了皇上的手谕,上面写着也许只有顾尚书一个人才能明白的一句话:是他妄动在先,不要怪朕动手。顾尚书於是知道,顾谨言之举,不过是皇上“动手”中的一环。
料定不日必有大事,但今日见到花厅里坐着的那个人,顾尚书还是大大的吃了一惊,连行礼都忘了。
“博卿不认识我了?”
博是顾尚书的表字,虽然是老师,可长不过几岁,私下里总是这样被称呼。
而这样的称呼,已经十年没有听到过了。顾尚书不自觉地摸了摸鬓角,那里已是白发丛生……
还好恍惚只是瞬间的事情,顾尚书看着他满脸的风尘,不禁肃然说道:“王爷如何来回京了?未得皇上召见,王爷怎可私自回京!”
桂王站起身来,“博卿为何如此冷漠,我还以为……是了,当年什麽难听的话我都说尽了,难怪你如此,只是,你难道不明白我那样做都是为了保住你麽?”
“微臣自然明白。然而,恕微臣斗胆,大势当年已去,王爷为何不在凉州安稳度日……”
“你以为我在凉州就能安稳麽?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与姬琛那些过节,他岂会放过我?”
“皇上曾许诺於微臣,只要王爷安於本分便决不会为难王爷。”
“姬琛的话你也信?该不会真如传言所说那样你是被他们母子两个收买了?”
桂王的冷笑重重地激怒了顾尚书,顾不得上下之理拍案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