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郭连剑噎到无语,五指握到骨节发白,然後又慢慢松开,“算了……早就知道,你看起来和顺,心眼却铁锁一样的死,哪里是我能说动的。”
“这话是,贤弟不也一样麽,如若有人劝你不要为太傅做事,你又岂是肯听的。”
“顾兄仍在恨我当时逼你?”
“怎会恨你……换我,我也和你一样选择。”
“是麽?”
“是的。”
郭连剑沈默了片刻,说道:“有顾兄这句话,我便也无憾了……”转过身去背对着顾谨言,“不论如何,还要多谢顾兄这些时日对我的关照,不知道下辈子能不能报答。”
郭连剑萧索的背影,让顾谨言直视不能。他想起皇上曾经给自己讲过的郭连剑的身世,自幼父母双亡,或许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已不再记得,小小年纪便开始青灯古佛,背负起不可告人的使命,暗夜行路,从小到大怕是没领略过什麽人间温情。顾谨言自从知道郭连剑身份後便与他隔心相处,如今才体会到,以往他对自己、对顾府上下的种种,恐怕都是发自内心的自然流露。自己原来不应该总是拒他,撵他……
回过神来,扶住他的肩膀说:“你快走吧,趁追兵未到。”
郭连剑却笑着摇了摇头,“太傅大人一去,我已经没有活在这世上的理由,顾兄也是心意已绝,我活着有又有什麽意义……况且,我也走不了了。”
郭连剑推开窗,院子的围墙上,已经伏满了弓箭手。
夜长明-36
好像是与龙王爷打过招呼似的,後半夜,一场大雨驾临京城,夹杂着风,把一切趁着夜色冲刷得干干静静。
皇上终於露面了,但接下来昭告天下的消息却让人不知所措。
桂王趁皇上病重之际潜入皇宫谋反,门太傅等人殊死抵挡,救皇上於危难之间却不幸捐躯。
朝中上下,无不唏嘘。
这样的说辞,顾谨言当然知道是不得已而为之。门太傅门生众多,若将其定了谋逆之罪,搞不好人人自危,轻则与皇上隔心,重则恐还会再生事端,那不是已经一劫的朝廷所能承受的;加上还有长公主哪一支也殊难处理,更何况,还会牵扯出诸多旧事,百害而无一利。
既然不能和盘托出,於是连顾谨言参与设计那段也只好雪藏。於是事不过三日,其余三位丞相便携着百官便将注意力拉回事前,一齐参了顾谨言。
皇上不予置词,却也没有再召见顾谨言。
这一切,都是顾谨言意料中的事情,於是他坦然。
当然,总还有些事情是顾谨言意料不到也不知道的。
比如,从那晚起,除了上朝议政,皇上在内宫就已经一句话也没有了。不见私访的太尉,不见各位太妃王爷,连淑妃也不见。直到庆宁在紧闭的门前厉声喊道“你再这样信不信我这就派人去把他杀了了事”,皇上才突然拉开门让猝不及防的庆宁险些摔跤。
“你大可以试一试。”皇上面无表情。
平日的冷嘲热讽,不过是因为太亲近才有的行为,而此时的皇上,却不由得让庆宁心寒。
“你以为我不敢是麽,杀了他又能怎样,若你要杀我替他报仇也请随便。”
“皇姐便是那样看朕的?”
“之前臣姐也不敢这样想,只是如今的皇上为了那个顾谨言连江山之危都顾不得了,无法让人不作此打算呐!”
“他们糊涂,你也跟着糊涂。”
“他们是糊涂,我和太尉却清楚得很,要不是太尉那一刀,谁知道如今什麽局势!你可以对不起大臣对不起我对不起天下,但你就忍心对不起先皇对不起为你而死的母後?”
皇上垂下眼帘,“皇姐说的这些话,朕早已对自己讲过万遍,否则朕今日也不会放你进来了。”
“皇上的意思是,皇上终於想明白了?”
大殿内,皇上与长公主接下来说了些什麽,没有一人知晓。
宫里的人只知道,出来时的长公主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皇上,则是默默地吩咐下来,今夜要召淑妃甘露殿侍寝。
这道圣旨让栖霞殿的人欣喜异常。因为,传说中皇上还从来没有召过哪个嫔妃去过甘露殿侍寝。果然皇上还是最疼爱淑妃娘娘的──栖霞殿的人这样想,别的嫔妃更是嫉妒得红眼。
“娘娘还不快准备准备。”虽然还有大半天时间,但拾掇得越仔细越好不是麽。
上上下下都满怀期待,冷不丁却听见娘娘神色冷清地说:“备驾,出宫。”
出宫?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娘娘进宫以来就没私自出过宫,为什麽又要在这紧要的当口出宫?
然而没有人敢问,默默散开,照着吩咐去做。
於是,不久,玄武门那里便有两名宫女两名太监拿着栖霞殿的令牌出了宫,当然,守门的人并不认识乔装成普通宫女的淑妃娘娘。
“娘娘要去哪里?”坐在车前的宫娥小声地询问。
“去顾尚书府。”
顾谨言来到正堂,一眼看到微服的淑妃,惊讶之余连忙行了跪礼。
淑妃娘娘来访,还能是什麽事情,必定是为了皇上,顾谨言苦楚地想。
淑妃遣了其余人出去,却不曾开口。
是让自己先说罢,为自己留足面子,果然是一国之母的风范。
“娘娘恕罪,微臣不会让皇上为难的。即使您不屈尊前来,微臣也已决定,明日便请辞,日後,也不会再回京城了。”顾谨言埋头说着。谈不上选择的选择,虽然顾谨言早在自己献上那样能够的诱敌之计时就已知道早晚要走上这一条路,说出“再不回京城”的时候,心还是会隐隐作痛。
“顾大人以为,本宫是作说客来了麽?”
“罪臣本不该劳娘娘大驾。”
淑妃却像没听见他说话一样,自顾自地说道:“顾大人觉得给我下跪委屈麽?”
“微臣不敢。”
“便委屈委屈顾大人罢,就当是我泄私愤了。”
顾谨言心中惊疑,抬头看时,却看见雕花椅上端坐的淑妃,竟是几欲流泪的样子。
顾谨言一时之间茫然无措。
淑妃就那样俯视着顾谨言,强作镇定却掩饰不住声音中的颤抖:“顾大人难道不知道我恨你麽,恨了好久……从顾大人住进飞霜阁起,我就开始恨你。我恨为什麽能挡在皇上身前的不是我呢?我恨让皇上日夜牵挂的人为什麽不是我……不是羡慕不是嫉妒是恨呐……恨到看见给你煎的药就想下毒,恨到到巴不得让皇上以为我与你有私情这样即使与你同归於尽也好……我都计划好了,最後却终究没能付诸实践……好傻……”
顾谨言复又低下头, “并非娘娘所想的那样,皇上对臣并不是……”
淑妃悲切地打断了顾谨言的话,“外人就算了,对我,顾大人又何必否认呢……顾大人不知道吧,自从顾大人进宫那日起,皇上就再也没有临幸过任何一个嫔妃。”
顾谨言没抬头,瞳孔却瞬间收缩。
淑妃继苦笑道:“自私地想的话,其实也没什麽不好,总比输给别的嫔妃强吧,好歹,我还是皇上最喜欢的女人……”
嘴唇弯起美丽的笑,而眼泪,分明已经顺着脸颊不断地滑了下来。
“我带你去见皇上吧……很奇怪是不是……我只是,将心比心。”
夜长明-37
才刚入夜,甘露殿就已亮起了比平日多出一倍的灯。
淑妃站在殿外,不禁想起自己大婚的那一天,看着四处明如白昼的宫殿,把自己手臂都掐到红肿才相信那真的不是梦。想着那时的心情,淑妃望了望身後的人,自己还奢望什麽呢,上天已经太眷顾。
“淑妃娘娘觐见。”绵长的声音直通内里。
皇上只着了中衣,背对着外面,听见门打开又合上的声音,有人缓缓地朝自己走来。如果是在平日,皇上很容易便能听出那不是淑妃的脚步,然而此刻心潮起伏的他却无暇顾及。
“朕,对不住你。”
幽幽地说完,却没听见意料之中的软语的回应。一回头,才发现立在殿中的一身内侍服饰的顾谨言。
顾谨言没有行礼没有说话,径直走过去,用手臂圈紧紧住仍在讶异的他,却感到对方不能自己的颤抖。
任何的言语已是多余,顾谨言第一次主动地吻上他的脸颊、鼻尖,轻轻地咬住他薄薄的嘴唇,吸吮、舔噬,然後不出意料地被对方深深地回吻……不消片刻,两个人的身体已经滚烫到快要熔化,皇上将顾谨言打横抱起,连衣衫都来不及尽解,便纠缠在榻上不能分离。
不能再熟悉的身体,情欲,却如同初次一般的猛烈。
“嗯,用力……”顾谨言喊着自己万万想不到的话,抬高了下体尽量迎合着他一次比一次激烈的挺进,自己的欲望在他手中早已是蓄势待发,却咬紧了牙关忍住一次次灭顶的浪潮,直到抱着自己的人鼻息越来越重,终於交合的地方感到一阵灼热,顾谨言才放松了神经,随着他一同战栗着羽化。
初冬的天,两个人却都是挥汗如雨。
皇上本来是在亲手给顾谨言擦拭身体,看到他轻阖的眼帘,微微起伏的胸膛,以及小腹上斑斑的白浊,欲火却又不点自燃,於是一次,再一次……
直到月上中天,两个人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
顾谨言半躺着靠在榻上,皇上与他并肩靠着,一手揽着顾谨言的腰,头歪过去,靠在顾谨言的颈窝里。
小憩之後便没有了睡意,顾谨言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皇上面上的轮廓,侧眼看着他微垂的长睫。
“皇上真美。”
“调戏君王要问死罪。”故作低沈的声音。
“嗯,我知道那个江洲刺史。”
“那个人呀,谁让他自寻死路呢,早就听说他横行一方,正苦於没有证据问他的罪,他就自己撞上来了……为何同卿一起时总要讲这些政事……”
“对啊,不讲了。要不皇上给我讲讲小时候的事情吧。”
皇上轻轻笑道:“我小时候,那不也全是政事麽?”
顾谨言哑然。是啊,生在阴谋丛生的宫廷,早在襁褓之就已成了众矢之的的皇上,怕是从懂事起每一言就已身不由己。即便是杀出一条血路成为九五之尊,也还有不为人知的内忧外患,哪里有一天舒心日子过。
顾谨言神游之际,皇上说:“不如说将来吧,顾卿可有何愿望?”
“愿望?我一生之中最大的愿望已经达成了,再无他求……皇上呢?”
“我的愿望,虽然还未达成,但我会尽力……这次不能给顾卿平反,是朕对不住你。”
“平什麽反”顾谨言莞尔笑道:“原本不就是我魅惑了君王麽……不是说了不说这些事情的麽。”
“恩,是我错了。”皇上眨了下眼,“那,有件事,顾卿可否告知?”
“何事?”
皇上难得有些犹豫,“依稀君子笑,此去已经年……那人是谁?”
顾谨言微微一谔,随即忍不住掩面笑了起来。
“我确实是在嫉妒,你笑吧。”明显不悦的表情。
“皇上真的不是在装不知道麽?”
“什麽意思。”
……
两个人细细的说着,一直到报时的宫人在殿外第一遍催起。
“皇上该早朝了。”顾谨言微弱的声音,更像是自言自语。
皇上半坐起来,正要传人进来更衣,却被顾谨言拉住,“我来伺候皇上更衣。”
沐浴,更衣,梳妆……顾谨言将最後一根散着的发丝仔细地放进帽子里,“皇上可还满意?”
“满意极了,要是日日都能如此便好了。”
脱口而出的话,皇上也觉得有些失言。
看着面前光华耀人的皇上,顾谨言的眼睛不由得发涩。
自己不是早就下定决心了麽,从甘露殿的第一晚开始,便知道走出那样的一步就不会有回头的路。可是皇上方才那句话,让顾谨言好想不顾一切就这样长想厮守……
他想起淑妃跟他说“如果顾大人不嫌委屈的话我可以帮你留在宫中”,以淑妃後宫之主的的权力,要将他藏在皇上身旁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那样的话,便可以日日见他,时时伴着他……好想,好想……想象的场景无限地诱惑着顾谨言,不再经过大脑的约束,张嘴说出了那句一夜之间在心中萦绕了千万遍的话。
“皇上留不留我?”
皇上明显的愣住了。
大概是想不到一向矜持自律的顾谨言竟会……舍弃男儿尊严来求皇上吗?从此以後躲躲藏藏的在後宫生活一辈子吗?怎麽可以……皇上看着顾谨言身上那身内侍的服饰,心狠狠地抽痛,嘴唇抿起,说不出半个字。
“跟皇上说笑的。”只是一眨眼功夫,顾谨言低眉笑了。
真糊涂,顾谨言可以毁自己一生毁顾家一世,却怎可让皇上留千古骂名。
皇上依然没说话,却按住顾谨言的肩,将他身上那身内侍服除去,回头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身便服,慢慢地给他穿上,默默无语地系好领口,弯腰束上腰带。
门外传来最後一遍催起声,皇上携着顾谨言的手踏出门。
顾谨言行完礼,转身沿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下走,走出没几步,又回过头,朝着仍然站在廊上目送自己的皇上,露出一个无比安心的笑容。
“我走了。”
然後决然离开。
看着顾谨言逐渐远去,消失在薄薄的晨雾里,在皇上身後等了很久的永安忍不住小声说道:“皇上,真的不追麽?”
皇上没有答话,石雕般一动不动地朝着顾谨言离开的方向立着。
寒凉的晨风吹过来,轻轻地掀起袍角。
“等你回来……”好半日,皇上才对着远处的虚空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一小口鲜血,终於忍不住应声咳了出来……
“皇上!皇上……快来人哪!”
夜长明-38(完结)
那年的冬天,泸州城近郊的村子里来了一位姓顾的年轻先生。顾先生开了私学,零零星星地招了左近的小童来读书。顾先生用不多的学费置了一小片地,不种庄稼不养花草,却植了数十株龙眼。旁人说先生要是想吃龙眼尽管说,泸州这穷乡僻壤别的没有龙眼却贱得很何必辛苦栽种,顾先生却笑笑说原本就是知道这里适合龙眼生长才决定搬来这里的,旁人不禁侧目。不出几个月,这个私学便远近闻名起来。顾先生学问好,人品好,待人又温和,不但学中的孩子喜欢,街坊邻里更是赞不绝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