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慈说去个寻常酒楼便罢,郭连剑偏不依,说是要给孟慈饯行,自然要去最好的酒楼。孟慈推不过,只好同去。因为时辰尚早,酒楼里客人不多,小二恭敬地问客官是要图热闹还是要清静。郭连剑伸手拍给小二大锭银子道“给我们寻个安静的说话处”,小二欢喜地接了,将三人引至内院,又有一掌柜模样的人将三人请到二楼一房间,只见门口高高的屏风挡了,屏风上绣着四色梅花煞是好看,进到房内,豁然开朗,房内点着无数烛台宫灯,两个白裙装束的小丫头一个在剪烛花另一个候着香炉,见有人进来便行了个礼垂首立在一侧。屋内除了桌椅卧榻,更置了古董瓷器,临窗还有一桌,备着上好的笔墨纸砚。更加精致的是,房内陈列虽多,却不过黑白红三色,一应木器,雕刻的俱是梅花纹路,真是又热闹又雅致,三人都禁不住赞了声好。掌柜颇有得意之色,语言却很谦恭:“难得三位大人喜欢。”
三人坐定,命人速速将酒菜上来,然後遣走了两个丫头。
“这有名堂果真有名堂,不愧是京城最好的酒楼。孟兄给我讲这有名堂内院都是达官贵人们吃喝的地方,我还道进门是不是还要查官印呢。”
“你还不信,方才那掌柜你道是做什麽的,人家一睁眼便能瞧出来人什麽身份,什麽身份的人带到什麽身份的房间。天底下若要论起精明,怕是非商人莫属了。”
“这麽说,这房间在这里不值一提了?”
“那倒未必”孟慈说着,看向顾谨言。孟慈那意思,掌柜必然是认得顾谨言才给这个面子。
顾谨言轻嘬了一口酒,笑道:“孟兄太高看顾某了。顾某年幼曾随家父进来过,但後来便不参与这些应酬之事了”。
孟慈又看向郭连剑,说“那也许,店主是女的。”
郭连剑不以为然,边劝酒边跟二人说起这些天的见闻。原来郭连剑前两日已经去门下省报到,学了不少办事规程、宫中规矩,郭连剑便将这些事情讲的眉飞色舞,孟顾二人只是听着。“日後便能时常见着皇上了”郭连剑末了说出这句,眼角眉梢都是笑。“郭贤弟这是清望官,我等三人,皇上是偏向郭贤弟了。”
“不对不对”郭连剑鼓着腮帮子,使劲摇头,“皇上明明是偏向顾兄的。”
顾谨言虽未说话,却是很好奇。
“我告诉你们,这也是我听门下省的同僚们说才知道。原来,别看当今皇上长得跟神仙似的,却最忌讳别人说他的相貌。那天顾兄在奉天殿说那话,据说要是换平时早就被拖出去了,可皇上那天一点都没生顾兄的气……不是一般的偏向吧。”
顾谨言仍不作声,孟慈说“那是因为皇上爱才。”
郭连剑点点头,又说道:“你们可知道皇上为什麽忌讳说他相貌麽?那是因为,据说,皇上登上皇位,就是……”不等郭连剑说下去,孟慈慌忙捂住了他嘴巴。“谁告诉你的!什麽话都是能乱说的?!”郭连剑拉下孟慈的手,讪讪的吐了吐舌头,算是认错。顾谨言也感觉不妥,说道“郭贤弟日後身处机要,凡事还要小心谨慎”。郭连剑打起精神抱拳道:“多谢顾兄提点。”又肃穆了神情,举起酒杯道“自我进京以来,得孟兄顾兄处处照顾,郭某心底甚是感激,早已将二位视为兄长。小弟虽然不才,但也知道官场险恶,成日里这些不上路的话,也不过是在二位兄长面前才说罢了。但即入仕途,二位兄长放心,日後必当谨言慎行。小弟敬二位兄长,先干了!”一杯酒下肚,郭连剑的眼角竟似泛出些泪光。孟顾二人都不是石头,心下也感慨万千,沈默了一时。郭连剑又道“孟兄虽说能与家人团聚,但那地方乃三国交界之处,鱼龙混杂,孟兄要要多保重。顾兄这谏官,唉……”郭连剑一片叹息之色,想必也知道这里面的许多难处。孟慈追回说到“郭贤弟就不必为顾兄担忧了,一来,以顾兄旷世之才,定能游刃有余;二来,当今皇上虽然年纪轻,但登基这几年来,做了不少大事,依我看来倒是雄才大略,将来必成一代明主,但凡明君,必能从谏如流,顾兄也不必太拘谨……虽说,性子好像是怪了些……”三人会心一笑,心下都明白孟慈所指乃那天奉天殿上皇上那些不羁之语。顾谨言也是微笑点头。
三人谈得投机,酒也不知不觉喝了许多。这会儿郭连剑出门方便,半晌不见回来,孟慈直道是不是迷了路,却听得外间回廊上似有争吵之声。两人出门循声望去,便看见郭连剑被三个人围在中间。那领头的一个身着华服,顾谨言是认得的,乃是当今淑妃的表兄,门太傅的女婿,镇远将军的儿子马祜。
这马公子眼见一副醉醺醺的模样,拿折扇挑郭连剑的下巴,这不是正在演一出恶少调戏两家妇女麽。二人进忙赶过去,只听得马公子道:“小公子生得如此水灵,让马某死在你身上也甘心啊”说着便去揽郭连剑的腰。郭连剑是有些身手的,身一侧让马祜扑了个空,旁边的两人大概是跟班,摆开架势要擒郭连剑。眼看要打将起来,顾谨言喝了一声住手。马祜虽有些醉,脑子倒还清醒的很,见顾谨言过来,一拱手道:“唷,这不是顾二公子吗,不对,瞧我这记性,应该称呼顾大人啦,顾大人不在皇上那儿上言,在这儿做什麽。马某可没那福分,我的事儿您就甭管了。”顾谨言不理会他那些风凉话,说道“马大人客气,这位郭公子乃是在下朋友,别有什麽误会。”马祜有些蹬鼻子上脸,不怀好意的上下打量着顾谨言和郭连剑,笑道“顾贤弟竟也有如此爱好?贤弟今日就将这小公子借我一时半刻,改日马某给贤弟找几个一等一的。”顾谨言见马祜仍死缠烂打,便沈了声说道:“马大人,这位郭公子乃今科探花,想必马大人也听说了,郭公子是钦点的通事舍人,今後日日宫内行走,见面的机会多的是,马大人若有心结交倒不急於一时。”马祜虽说下流但并不傻,这话明里暗里的意思听得一清二楚,知道顾谨言是拿皇帝做挡箭牌,不得不忌惮三分。还好顾谨言给他留足了面子,於是便寻了个台阶匆匆告辞。
郭连剑还有些愤愤,说那蠢才把自己当什麽人了。孟慈笑道“那样的人就不必介怀了,倒是亏的顾兄妙语解围。不过,我说郭贤弟,今後你就不要出来喝酒了罢。”
过了两日,孟慈便要远行了。顾谨言和郭连剑都还没到上任的日子,於是结伴去送行。初夏时序,前夜里下了一场小雨,正是云淡风轻。孟慈此行极为省事,不过一辆官府的马车,两名随从。刚到明德门,孟慈就阻了二人,不让再送。顾谨言与郭连剑道了些珍重,目送着孟慈的车子渐行渐远,最後消失在管道两旁的树荫里。
夜长明-6
俗语说保暖而思淫欲,这太平盛事便爱生八卦,尤其是关於皇帝的八卦。而京城最大最强的八卦王,非庆宁长公主莫属。
八卦王正兴致勃勃地去往甘露殿想要报告最新八卦,却看见皇帝在四海池上的池心亭里喂鱼。
天下人都知道,皇帝都很寂寞,所谓孤家寡人是也。臣子谓伴君如伴虎,其实帝王的日子也不好过,时时处处要小心谨慎,不能让下面的人揣摩透了,因此,皇帝十之有十是寂寞的,当今圣上也不例外。然而,这位皇上寂寞的时候便去看书,去各个嫔妃处走走,或者干脆埋头批奏则,但是喂鱼,整个丹朱宫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这是皇上想事的时候,打扰不得,就连平时在皇上面前没大没小的皇上唯一的同母姐姐庆宁长公主也不例外。於是庆宁只好找个地儿坐下,冷眼看着服侍自己的小宫娥们心不在焉地给他老人家剥瓜子儿,个个小脸儿通红,眼睛都长了翅旁早飞到湖心亭那边去了。
不一会儿,皇上约摸时想完了事儿,过来跟庆宁打招呼。庆宁一改往日的聒噪,只是似笑非笑的打量着皇上,然後冲一个小宫娥勾了手,那宫娥低着头过来。
“你抬头看看,陛下跟本宫谁更好看。”
“奴婢不敢。”
“不敢?你都瞧了百八十回了,当本宫是瞎子吗?快说!”那宫娥方才僵僵的抬起头,只那麽一眼,脸已是涨得血红:“回禀长公主殿下,是,还是……”。皇上知道庆宁总在这问题上跟他过不去,总拿小宫娥来为难,便打岔问道:“皇姐与门公子如胶似漆,怎麽有空回宫。”公主这才侧了头说:“庆宁这不是担心皇上麽。”
“朕有何可担心的?”
庆宁眨眨眼,屏退了左右,方才故作小心的说道“庆宁听说,皇上好龙阳……还听说,就是今科探花……听说皇上命他做通事舍人就是想那啥……”
皇上不以为然“这是第几回传这种事情了?”
庆宁干笑了一声,“第几回咱们不说了,不过嘛,这回是状元郎透露出来的消息……”
不出意料的,皇上眉头轻蹙,目光渐寒。
目的已经达到,庆宁笑道“好了,不逗皇上了。”於是正经地将那日在有名堂顾谨言说的那些话,以前前前後後的事情原本的说了。
“果然是你编的!”
“庆宁是在编没错,不过,从马祜那嘴里能说出什麽来就未可知了。”
皇上将手中剩下的鱼食悉数撒入四海池,“我还怕他说?”说完拍了拍手,抬脚要走。
“皇上,庆宁给了皇上消息,陛下一点赏赐都没有吗”
皇上回头笑道:“父皇将有名堂交给你打理,可是为了打探这等消息。朕要去两仪殿,皇姐且留下,或是去淑妃那里,晚间一同喝酒”
“姬琛!”庆宁看着皇上远去的身影,撇了撇嘴“小气,还装!”
庆宁於是去了栖霞殿,只不过是穿着男装去的,还强架了皇上的贴身太监永安和一众小宫娥。於是一行人呼啦啦过来的时候,栖霞殿的人还以为是皇上来了,鸡飞狗跳了一番。
“姐姐又来耍我们”淑妃微嗔,掩饰不住的失望。淑妃本是开国功臣之後,奈何父母早亡,先皇看了喜欢,经常接来宫中小住,与庆宁更是情同姐妹,如今私底下还姐妹相称。
“皇上他平时都不来陪你麽?”
“皇上向来政务繁忙,最近更加忙些……”淑妃笑得勉强。淑妃是後宫的典范,只因宫中无後,和皇上同岁的淑妃便只好主持後宫,幸而内侍省有前车之鉴,倒还得力,只有拿不准的事情才来问淑妃,淑妃能点头的便点头,不能做主的便找几位太妃商议,庆宁自然也是她的高参,实在没办法时才去找皇上。不干政不争宠,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成日守着栖霞宫翘首盼着皇上过来。
庆宁看着他仙女一般的面容,知道她那点小心眼,心中疼惜。
那年春天,先皇邀王公贵胄进宫赏花,那些小公子哥儿们都瞅着当年的淑妃也就是秦小姐流口水,秦小姐却只和庆宁一处玩。庆宁抱了满怀的各色鲜花到她面前问她好不好看哪种花最好看,结果,人家来了一句“这满园子的花加起来,也没有殿下好看”。顺着小美人万分仰慕的目光看过去,庆宁便看见了她的亲弟弟太子殿下,负手立在梨树下。
发如墨,衣胜雪。
庆宁与自家弟弟的梁子,从那日起便开始结上。
现下,庆宁与自己驸马门家大公子你浓我浓,如何不知道淑妃这相思之苦,眼珠子一转,叫了永安过来,“永安,你说,皇上都老去谁那儿,是容昭仪还是徐美人那个狐媚子!”
永安双膝跪地:“回长公主的话,没有。”
“没有是什麽意思?”
“回长公主,皇上都是按月制行幸,不然就是独寝南极殿,要算起来,自然还是淑妃娘娘这里来的最多”。庆宁倒也不疑永安的话,否则他是知道长公主手段的。庆宁摸了摸鼻子,又对淑妃道“皇上待你可好?”
“自然好,皇上对我,不像对那些大臣,从未红过脸。”
“我不是说这个”,庆宁往淑妃耳朵跟前凑凑,“我是说,你们床上……”
淑妃意料中的红透了脸,只笑不答,小女儿状。庆宁再三逼问,淑妃头都低到了胸口“好……”
庆宁正要说些取笑的话,淑妃连忙打岔:“姐姐可知道今科进士第一名顾谨言?”
“知道啊,怎样?”
“那人真是好文采。”
“你看过他的文章?”
“倒是没有,只是最近,皇上经常看他的文章,还在抄他的诗帖。”
夜长明-7
梓州,在今四川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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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谨言上任以来的日子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平淡。同僚们都以为,顾大人才高八斗又是圣上钦点,必然趁热打铁好好地表现一把,都等着听听顾大人的金玉良言,当然也有个别心眼太多的人也有些“看他怎麽死”的意思。但是,顾大人却出人意料的沈默着,朝堂上几乎不曾言语,也未上过半个折子,只是做着例行的事情。连老顾大人也琢磨不透,摇摇头甩袖而去。顾谨言平日说话行事恭谦有礼,开始同僚与他还刻意疏远,见他这样,便渐渐没有了防备之心,虽说不上亲近倒也一团和气。
因此,今日顾谨言与皇上廷争之际,诸大臣都有一种刚睡醒觉想揉揉眼睛的冲动。
“启禀陛下,臣以为,梓州修筑河堤一事不妥!”原本已经与丞相们定好的事情,说出来不过昭告一下,顾谨言却站出来反对。
“顾大人可是要朕置黎民苍生於不顾?”
“微臣不敢。只是若於梓州通泉县置堤,得不偿失”
“说来听听。”
“河水泛滥,修堤筑坝本不为过,然梓州地界人丁稀少,山路崎岖,修堤所需之物资人力,均须长途补给,实为劳民伤财;再者,为百余户人家而筑如此长堤,耗者巨,惠者少。”
群臣里有些小声的议论,也有人点头。
“依你又当如何?”
“陛下明鉴。据臣所知,兹江年年七月而潮,兹江以东不足三里之处有一谷地,若按地势疏通渠道,不出一月,水患可解也。”
“若如此省事,何以水患至今?”
“回陛下,兹江以东乃遂州地界,因此,此事繁简,不过在於人罢了。”
皇上看着顾谨言一身青色官服立於阶下,沈吟片刻,问诸大臣有何他议。
最无能的大臣都能听出来了,顾谨言一番论证合情合理,情势利弊说的极为清楚,又提出了疏渠良策,实在无可辩驳。至於梓州遂州办事不力,更是一语道破天机。於是堂上无人应话。
“既如此,便依顾爱卿之法去办罢。”
理所当然地,皇上将顾谨言召去夸奖一番。
“顾爱卿果然才识过人啊。”两仪殿内,即使半丝笑容都没有,皇上的话里还是听的出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