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看见了漫天雪白的梨花,花落处,垂髫的小童着了紫纱袍立在湖边……
“殿下怎麽不和大家玩去?”
“他们不和我玩,他们说那是巴结我,都不和我玩。”
“那我陪着殿下吧,下棋可好?”
“好啊,去我书房下棋!”
小童粲然一笑,长长的眼睛弯月一般……
“殿下……”顾谨言喃喃的呓语淹没在急驰的马蹄声中。
夜长明-11
七八名御医已经候在了飞霜阁。
之前元将军施展轻功过来,到尚医局时几近累倒,御医们便知道情势紧急,无不严阵以待。曹奉御过来看皇上已经肿起来的脚,不料皇上却一脚踢过去,“看顾大人去!”曹大人抖抖索索的回道“已经有人在给顾大人看了。”皇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挥了挥手:“全都过去,朕没事。”御医们不敢再多言,全都围在顾谨言榻前。
不多时,曹大人过来回禀情况:“顾大人所中乃蝮蛇之毒,此种蛇毒来势汹汹,因此顾大人一时昏了过去。所幸中毒尚浅,毒气并未伤及内脏,现下已无大碍,请陛下放心。”
“几时能醒?”
“臣已吩咐人去煎药,服药以後大约三四个时辰便可转醒。”
御医们一般都喜欢把小病说成大病,大病说成不治,因此这回看来确实是无碍了。
皇上脸色缓转了些,欲起身去看顾谨言,这才想起自己的脚,伸出来让御医们处理。皇上的脚本来没什麽大事,只是谁都不愿意在这封口浪尖惹皇上不高兴,於是曹大人一面包药一面不住的说“可能会疼,皇上恕罪”,但皇上从头到尾嘴角都没有动一下。
医女把顾谨言的汤药端了进来,皇上方才发话“这麽快,可都尝过没有。”
“回皇上,之前元将军给臣等看过那条蛇,因此过来时便已开始煎药,也嘱咐过了例行尝药,皇上放心。”
“嗯,此次尚医局救人有功。”
御医们连连谢恩。
汤药捧到榻前,又有另一名医女接过来喝了一口包在嘴里,就要伏到顾谨言嘴上。
皇上当下叫住“这是做什麽!”
其实皇上哪里能不知道这是做什麽,只是不由自主地便喊住了。
那医女嘴里包着药吐也不是咽也不能,曹大人忙上来拱手道“回皇上,顾大人此时尚无法进药,只好由医女来度。”
“有这样的事?”皇上想了想,瘸着过去接了药碗,沈声道“你们都出去吧。”
众人知道皇上又要出么蛾子,都不敢问,统统退出门外。
於是,当淑妃娘娘款款行进飞霜阁时,便看见皇上坐在榻边与顾谨言十分十分暧昧的一幕。
不过人家淑妃是谁,是将来要母仪天下的人,哪里是寻常人的涵养。
但是,有一个人却失仪了。
“朕,朕……”
淑妃进宫这麽些年来,头一次看见明显有些尴尬的皇上,并且如果没看错的话,还是红着脸的。
“顾大人他救了朕的性命,因此……”
“臣妾看到皇上没事就好了。”不愧是淑妃,不用给台阶,直接给朵云彩让皇上下来了。
门外传来元潜的声音,有事报奏,皇上方同淑妃说“小瑶,此处不便议事,朕去去便回。”说完又看了榻上的顾谨言一眼。
淑妃连忙欠身道:“皇上公务要紧,顾大人这里,臣妾暂且照应着便是。”皇上微笑着说了声好,临走时还握了握淑妃的手。
淑妃目送着皇上离开,看看药碗,早已空且凉,又走到榻前,看着榻上双目紧闭的顾谨言,伸手触了触他墨一般眉,漂亮的脸蛋上浮出了忧心之色。
顾谨言醒来的时候,飞霜阁热闹的很。外间有闻讯赶来的几位太妃,有俭王、豫王,庆宁公主也自然在,还有门太傅、尉迟太尉等几位机要大臣,还有淑妃请进宫来的顾尚书和顾夫人。原来,太妃他们还以为是皇上受了伤,现在搞清楚了情况,也都陆续散去。门太傅等大臣知道皇上没事,又看了看顾谨言,也都请辞。皇上回来的时候,便只剩下庆宁、淑妃以及顾家人。皇上与众人打了个招呼,便进里间看顾谨言。顾谨言微微的对皇上笑了笑,以示平安,虽然看起来很是虚弱,暂时不能多说话,不过气色已经好多了。御医说只需再清几日毒,好好调养,至多一月便可痊愈。
皇上又出来跟顾尚书说了些客气话,顾尚书又替自家儿子客气了一番,随後跟皇上说将顾谨言接回家的事。
“不必了,在此养病即可。”
此言一出,连淑妃和庆宁都是一愣。
“这恐怕是大大的不妥,此乃深宫内朝……再说也,打扰皇上休息。”顾尚书其实都懒得说这些明摆着的道理。
“令郎还未痊愈,万一有什麽变故,御医过来也方便。” 皇上却摆手,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任何不妥。不过顾尚书是知道皇上脾气的,皇上摆手,那臣下再怎麽说也是无用。
果然,皇上以及其肯定的语气又补充了一句“哦,顾大人和夫人可随时进宫来看令郎,无碍。”
听了这话,顾大人和顾夫人顿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家是在嫁女儿……
夜长明-12
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大家都体恤皇上的脚,於是那些有的没的便都留到了散朝之後闲话。一干御史对顾谨言住进飞霜阁很有意见,来回来去的说着“成何体统”,悲痛欲绝,其余大臣们倒颇有些见怪不怪的意思。武官们讲,当年在沙场上救过先皇的将军无不是封王封侯,住个飞霜阁又算什麽。门太傅观战观得高兴,尉迟太尉却受不了了,大喝道:“皇上瘸着还来早朝,你们还想怎样!有闲功夫说这没用的,还不如关心关心皇上到底是怎麽摔下来的!”当时太尉建议皇上把这事暂且捂起来别放出风声,毕竟兹事体大恐大臣百姓议论,皇上却说不必隐瞒,於是满朝上下都知道了这事的大致情况──皇上的坐骑失控,跌入山谷;不仅是皇上的坐骑,实际上,还有不少羽林卫的马也是如此。
太尉发怒,大家立刻闭了嘴。门太傅安慰道“太尉大人不必着急,刑部已经去太仆寺查了,不日便能水落石出。”
这些纷纷扰扰,顾尚书只当没听见。回到顾府,顾夫人紧忙告诉顾尚书说早上宫中赐了许多珠宝马匹。
“皇上今日并未提及封赏。”顾尚书很疑惑。
“不是皇上赐的,是淑妃娘娘赐的。”
“许是皇上借淑妃娘娘的名义罢。”顾尚书边说边拿过礼单来看。那礼单重得着实有点吓人,顾尚书沈吟许久,出於一名清官的自觉,决定折回宫去面见皇上。
“陛下,忠君救主本是臣子份内之事,为臣实在受不起,还请皇上收回。”顾尚书跪伏在地,头也不抬,绝然的样子。
皇上很想快点回飞霜阁,很想说那是淑妃赐的朕不想管而且是赐给你儿子的你最好也不要管把他打发掉,但是,此时看着阶下的顾尚书,皇上不由得有些怀旧。
顾尚书名叫顾运臣,曾经是桂王的西席。而桂王,是先皇的嫡长子。
先皇选了朝中公认最有才德的顾运臣教导桂王,栽培之意天下皆知,再加上桂王年轻有为,屡立战功,所有人都以为桂王入主东宫乃早晚之事。
直到那年冬天,先皇的德妃生下了十三皇子。
不过是偏妃所生,没人太在意,就连百岁宴都冷冷清清。然而,事情慢慢就不对了。先皇越来越喜欢这个十三子,没事就抱着小儿子逗,大些时更是食寝坐卧都不离身,就差没带着上朝;三岁起先皇亲自教习,五岁时兴办崇文馆,召天下文武贤士辅导皇子。
皇後有些坐不住了,底下的人宽解说那十三殿下不过长的疼人又伶俐些,皇上喜爱是正常的,到底还是太小,不能对桂王有什麽威胁。桂王一次醉後失言,说十三弟长得跟女娃娃似的,送去和亲还差不多跟本王抢什麽皇位。这话传到先皇那里,先皇震怒,一纸诏书贬到北方的凉州。
情势急转直下。
十三皇子七岁那年,德妃暴毙,追封皇後;
翌年,十三皇子生辰,先皇提出要立十三皇子为太子。
谁都没想到这事情来得这麽突然,群臣大多反对,於是把目光聚在当时三位丞相身上。朝中上下都以为,三位重臣必然会反对这位既非长子又非嫡子且年幼稚嫩的十三殿下,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门太傅竟首先毫不犹豫地站在了皇上那边,尉迟太尉无力的说皇帝喜欢怎样就怎样吧,轮到顾运臣,桂王满怀着期待,想自家老师没有不提自己说话的道理啊。
但,当着桂王的面,顾运臣沈默了。
於是反目。
桂王痛从心生,怒斥顾运臣忘恩负义、见风使舵,说尽了绝情的话。顾运臣只是不语。
飞雪的寒冬,顾运臣桂王府前跪了一天一夜。
新皇登基,顾运臣请辞,也像今天一样在他面前跪地不起。
想起这些,皇上不忍心为难他。
“顾尚书快请起吧。朕答应你便是,只是朕有些话想道与顾尚书听。”
顾尚书微微一怔。皇上踱到顾尚书身侧,神情少有的肃穆:“当年的事情,顾大人仍旧介怀?”
“旧事,陛下不必重提。”
皇上又习惯性的冷哼一声,“顾大人如何叫朕不提!顾大人是否觉得自己亏欠桂王?如果这样,那朕岂不是欠桂王更多?……是了,想必顾大人是天天做出这个样子提醒朕,要朕记得欠了桂王,不然朕让位於他?”
“臣惶恐,皇上天赋资质,顺应天意指掌天下,并不亏欠任何人。”
“那顾大人呢,顾大人是否太自负了?顾大人以为是自己没有尽到力才让桂王错失皇位的吗?”
顾尚书一时哑然。
“顾大人你明明知道仅凭一己之力断不能扭转乾坤,又何苦一味自责。”皇上语气软下来,将顾尚书扶起,“原本,顾大人知晓的比朕多,经历的比朕多,这些道理顾大人比朕更加明白,朕多说也是无益。只是,不管是先皇在世时,还是现在,将来,顾大人都是朕万分敬重之人,朕每每想到顾大人的处境心境,自己也不好受……顾大人,还请放宽心罢……”
“陛下……”顾尚书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了。
夜长明-13
其实,淑妃赏赐一事,皇上原本并不知晓。因此皇上将礼单还给淑妃时,淑妃多少有点不自在。
“皇上恕罪,臣妾自作主张了。”
“哪里的话,倒是朕疏忽大意。不过,淑妃为何下如此重的赏赐?”
淑妃微微有些脸红,低着头说道:“顾大人他救了皇上,臣妾觉得再大的赏赐也不为过,况且,不是皇上欣赏的人才麽,臣妾也想略表心意……只是没想到弄巧成拙,倒让顾尚书觉得礼太重退回来了。”
“不是这个原因。顾尚书以前是桂王的人,不必理会他。”皇上本来就很不善长说教,方才与顾尚书说了那番话已是十分疲累,因此也没有给淑妃多加解释,便移驾去了飞霜阁。
顾谨言此时本在休息,听见皇上来了,便要下床行礼。皇上止住了他,说日後在这飞霜阁内都不必行礼了,否则如何修养。顾谨言也不计较,便问起前日的事情处理得怎麽样了。
皇上本来不想提及此事,看顾谨言坚持的表情只好耐心跟他讲。“那日不但是朕的照夜白,元将军他们的马也犯了同样的毛病,伤了几名羽林卫,所以才没及时追下山来。你怎麽样,可好些了?御医说过两日便可下床走动了。”
“臣没事。可查清楚是什麽原因了?”
“已经命刑部去查。”
“刑部?”顾谨言有些疑惑,随即明了。此等大事,瞒不见得瞒的住,况且如果隐瞒下来必定让对方更加小心谨慎藏得更深,倒还不如大大方方的去查。自己是因为皇上说了此乃“人祸”所以严阵以待,旁人见皇上无事,也许并不太放在心上。至於刑部办事,虽说不见得能有多得力,但毕竟能牵制一下对方,皇上定有其他安排。以顾谨言的聪慧,这些机关自是一点就透。以往顾谨言在其父影响之下,只在意国计民生,很少琢磨这些权谋之道,但如今经历了此番波折,凡事也不由得往深处想了去。於是便道:“皇上让刑部查只是做给那幕後之人看罢。”
皇上饮了口茶,笑道:“什麽事都瞒不过顾大人。”
“那皇上看来,是何人所为?”顾谨言丝毫不隐讳,问得直接,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问及的是多麽敏感多麽机要的事情。
皇上笑笑,转了转手里的茶杯,说“方才,令尊将淑妃的赏赐给退回来了……”
顾谨言听到这里,略略滞了一下,随即不由得坐直了身体“果然是桂王?”
“这……”皇上没想到顾谨言居然这样也能联想起桂王,知道他会错了意,但是……“可能罢。其实朕是想说,今日见到令尊让朕想起一些旧事来,小时候王公大臣的子孙不少都来弘文馆进学,却不曾见你。令尊他果然……”
顾谨言自清醒过来,便一直在思量谋刺一事的前前後後,这时看着皇上一直若无其事的说些有的没的,不知为何渐渐升起莫名的委屈。
“陛下!”
皇上听出异常,看向顾谨言时,只见他锁紧了眉头,目光灼灼。
“陛下即位以来桂王一直安分守己,若果真如陛下所言如今突然异动,且来势汹汹,必是有了重大的变故,这变故对陛下怕是诸多不利。而今一击不中,必定还有後手,我在明处敌在暗处,此等情势,陛下倒还与臣顾左右而言他,可是信不过臣下!”顾谨言平日说话办事温顺平和,即便是驳斥他人也都是晓之以理,今日却言词铮铮,越说越激动,说到後来只觉得血气上涌一阵晕眩,歪倒在榻上。皇上急忙过去将他扶住,正欲叫人时却被顾谨言止住“不用,臣还有话。”顾谨言软软的靠在皇上怀里,眼睛微闭,胸口起伏。
皇上看他明明虚弱却还要挣扎着说话的样子,叹了口气:“别说了,就是不想让你如此伤神才不跟你讲那些事情的……朕,如何会信不过你,顾卿多虑了。”
顾谨言也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平了气息道:“皇上恕罪,是臣无状。”
“此中详情,若你真想听,等你病愈後再说不迟……其实,事发之前朕已经听闻了一些风声,但是朕想看看他们到底耍什麽花招,於是……”
“皇上……”顾谨言觉得很无奈,“皇上怎可如此儿戏!”
“唔,与桂王之一战,朕自登基之日起便已做好准备,因此此番得知桂王终於有所动,便求速战……但是朕错在一时冲动,竟没有想周全,牵累了顾大人。朕实在太大意,若顾大人有个万一,岂非得不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