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儿他们被捕的原因,司徒碧大致猜得到。夏离和抱琴是太后一案到如今唯一的活口,抱琴恐怕早已经被抓起来了,说不定还被严刑拷打,因此夏离的行踪暴露只不过是迟早的问题。君瑞既然已经不再信任自己,那么所谓的寻找解药不过是个荒唐的借口。瑾儿身在蔺州,而蔺州又是西北军事要塞,夏离前往蔺州,被有心人一加猜测,就能有另一番说辞——勾结司徒家在西北的势力,犯上作乱。所以,瑾儿和夏离回京之后,只能是死路一条。说到底,还是司徒碧害了他们。
而宋子墨的心思,司徒碧又何尝不知。若是这个时候从永和宫出去,他司徒碧就好像是离开了保护伞一样,完全处于危险中任人宰割。在宫里,没有人敢于无视皇帝的威严对他下手,即使是那班气急败坏的老东西,也只能用下跪绝食来进行抗争,而不敢真的冲到殿中把司徒碧如何。可是出宫就不一样了,出了宫,随随便便出了什么差错,他司徒碧便成了刀下亡魂。即使说仍旧没人敢动他,可是违背皇帝旨意擅自出宫,也将为司徒碧添上一条罪责。况且司徒碧当初从皇上那里求了两块免死金牌,一块给了司徒婉琤,还剩一块,若是给了司徒瑾,那他司徒碧,最终也难逃一死。若是不给,眼睁睁看着司徒瑾丧命,司徒碧也绝对不会活得太开心。宋子墨的算盘,打得实在是妙。
司徒碧的心,因为洞察一切,渐渐沉到了底。一阵头晕目眩中,他东摇西晃地地扶住一旁的椅子坐下来,长长喘了几口气,从怀里掏出了药丸。因为手抖得厉害,一下子倒了好几颗出来,他也没管那么多,一股脑全都塞到了嘴里。
昨天的那张纸上虽然被司徒碧撕碎了,但是因为有雨,那些碎纸片被窗外飘进来的雨淋湿,立刻显现出了猩红的字迹。看到那些字迹司徒碧连忙跪下来把那些纸片全都拾了起来,拿到书桌前放到笔洗里,全部浸透之后在书桌上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拼凑起来,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所写的,是出宫的计划。司徒碧一目十行地看了,闭上眼睛默记于心,然后把那些纸片全部揉碎,和到旁边的废纸里,撒了灯油一把火烧了。
因为跟随了君泰多年,当年又极得太后的宠爱,经常出入宫中,司徒碧对宫里的道路十分熟悉,闭着眼睛回忆一遍那纸条上所写的东西,便能很清晰地记起所有的道路。他抬起手轻轻抚摸上自己的脖子,贴近心脏的地方那块用红绳子系起来的小牌子,便是皇上赐他的免死金牌,那时候在景源,他开口问君瑞要这个东西的时候,明显看到了君瑞脸上不满的表情。那时候君瑞对他很好,可是他完全不相信。其实说起来,直到现在,他们两人之间的信任还是少得可怜,明明相爱,却不相互信任,总是猜疑,总是伤害彼此,总是利用,中间还隔着皇权这个敏感的东西,那些微薄的感情,大概快要耗光了吧?
司徒碧苦笑了一下,闭着眼睛又坐了一阵。刚才吃的药丸已经发挥了效力,心中难耐的窒息和疼痛依旧渐渐消失,好像随之消失的,还有另外一些十分重要的东西一样。司徒碧慢慢睁开眼睛,脚尖轻轻一踢,一旁还在燃烧废纸的那只火盆“哐当”一声被打翻在地,因为浸过灯油,火很快舔到了一旁的宣纸和字画上,一下子火势大了起来。
“啊!大……大人!”因为渐起的浓烟外面的侍卫推门进来了,看到熊熊燃烧的火焰都愣了一下,然后冲过来把司徒碧往外拉。又有人冲了出去,大喊着“走水了走水了!”不一会儿,外面院子还跪着的那些大臣都不知所措地朝这边看,看到浓烟窜起来连忙连滚带爬地朝外跑。司徒碧冷笑着看着那些狼狈逃窜的人,然后佯装成精神不济的样子歪倒了下来。
“大人!”那侍卫立刻慌了,连声喊着“快叫太医”。因为永和宫一片混乱,那侍卫只能把他抱到了宫门旁。
“大人,大人醒醒!”那侍卫手忙脚乱地摇着他,见他一直没醒,又伸手摸了摸司徒碧的脉,脉象并没有大问题,因此放下了心来。那侍卫刚想站起来叫人去传太医,却不料一阵奇异的味道飘了过来。那侍卫以及一旁看守司徒碧的两个侍卫以及三个太监只来得及皱了眉,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人事不省了。
那是司徒瑾出发前往蔺州两天后寄给司徒碧的。信中司徒瑾略带不满的说皇上身体太壮,怕会欺负司徒碧,所以给他这种药,若是皇上敢做什么过分的事情,便用在他身上,然后把他欺负回来。当时司徒碧只觉得可笑,可是如今,拿着那小小药包司徒碧只觉得心里闷闷地疼着。
没有时间伤春悲秋,司徒碧以最快的速度扯了一个小太监身上的衣服胡乱裹在自己身上冲出了永和宫,迅速一拐,便进了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宫中的围墙很高,道路遍布,若非十分熟悉地形,一般的小宫女太监根本不敢到处乱窜,所以这条小巷子几乎就没有人。司徒碧一边奔跑一边整理自己身上的衣服,一切收拾妥当,他也走到了小巷的尽头。
小巷的出口处有守卫的人,司徒碧靠在墙上喘了口气,整了整自己身上的衣服,低着头快步走了出来。因为他腰间别着永和宫的腰牌,所以守卫只看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会了。司徒碧埋头走得飞快,走到另一条巷子口的时候,那边守卫的人突然开口问:“哎,你,跑这么快干什么?”
“大……大爷……”司徒碧艰难地开口,长这么大,他没把任何人放到过眼里,甚至对皇上都很少用到敬称,如今却要尊称一个守门的一句大爷,实在是别扭。不过,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只能假装慌张地说,“永和宫走水了,让奴才去御书房报告陛下……”
“啊?怪不得刚才听到永和宫那个方向吵吵嚷嚷的……”守门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瞪了司徒碧一眼,骂了一句,“叫你去找陛下,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
“是……”司徒碧低头应了,匆匆转头往巷子里跑。因为下过雨,脚踩在青石板上溅起了好多水花,脚下的鞋子也湿了,冰冷的雨水浸到鞋里,像是灌了铅似的。司徒碧疯了似的跑出去一大截,等到四下无人了,才停下来扶住红色的宫墙急促地咳嗽起来。
穿过这条巷子往右拐,走过回廊就到了百官上朝的大殿宣和宫的偏门,宋子墨在纸条上写的,他会在宣和宫偏门百官坐轿子的地方等他,然后想办法把司徒碧带到天牢去。已经快到了,司徒碧暗暗鼓励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可是之前的纵欲让他身后疼痛难忍,加上身体的不适,跑这么远,已经快到极限了。
“瑾儿……瑾儿……”司徒碧低低地叫着司徒瑾,摩挲着脖子上那根细绳子。只要把金牌交到瑾儿手里,那么他便可以逃出生天。其实,司徒碧何尝没有想过求助于君瑞,可是如今,纷纷扰扰那么多事情,真真假假实在让人辨认不清,所以现在,只有出此下策。
司徒碧坚持着走到了宣和宫的偏门处。之前那一段路,对他来说简直漫长到了极点,如今站在这里,他脑中已是一片昏然,完全靠自己的毅力站立着,否则早就已经倒下了。浑浑噩噩中,他想起当初在宣和宫封官的事情,那时候也是如此茫然地站着,等待里面的宣旨太监宣叫自己的名字。那时候他也是一身绯红的官服,没有别人封官时的意气风发,唯有迷惘和困惑,没想到一下子,竟是过了这么长久的岁月。
其实宋子墨早就看到了司徒碧,阴沉的秋雨里,那个一向带着似笑非笑表情的男子如今无措地站在走廊下。宋子墨一直都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惊艳,这个人实在是相貌无双,再加上那桀骜不驯的表情,即使是面对陛下,也不屑于行那君臣之礼。宋子墨甚至曾经偷偷听过他和陛下的说话,直呼陛下名讳,语气颐指气使。只不过,那种骄横,并非因为得了陛下宠爱所以目中无人,简直就像是他骨子里的的东西,与生俱来,丝毫不需遮掩。这种态度,对宋子墨来说简直就像天方夜谭,讨厌他这种样子,可也觉得好奇,甚至被慢慢吸引。只不过,像司徒碧这样有着一张妖孽般的容貌又脾气乖张的男子,得了圣宠之后一向都会变得无法无天,在史书中全都是祸国殃民的货色。而陛下,那么优秀而又睿智的人,怎么可以被他所魅惑呢?陛下应该是成就大事业的男人,那些儿女情长,耽于美色,只会削弱他的魄力和决断力,让他背上昏庸无度的骂名。只有让他远离这些可有可无的东西,一心一意地关注于朝政和江山,才是最佳的选择,即使为此搭上自己的性命,也是值得的。
司徒碧站在那回廊下,双手背在后头倚靠在墙上,头低着看着路面,因为穿着太监的普通衣裳,看起来普通极了。只不过他的身形细瘦,皮肤又极白,所以在专注地看着他的宋子墨眼里又显得那么出众。宋子墨叹了口气,看着他背在身后的手慢慢垂到了身前,不自觉地抓住了一旁的柱子,手指抓住柱子的时候细长的指尖捏出了苍白的颜色,身子也有些轻微的摇晃,不由得摇了摇头,把那些无端冒出来的奇怪感觉全都赶了出去。
“跟我来。”身旁突然传来一身低沉的话语,司徒碧木然地回头看,看到了宋子墨。多日不见,宋子墨也是满脸憔悴,胡茬冒出来,衬得他的一张脸也是青白得厉害,最近朝中事情纷乱,他们也是十分辛苦。
司徒碧和宋子墨挤在一顶轿子里朝宫外走。坐在轿子里,随着一路的颠簸他慢慢陷入了一种类似于浅昏迷的状态。身体已经快要没有知觉,而神智游离于身体之外,漂浮在半空中,冷冷地瞧着底下苦苦支撑的身体。
身旁的宋子墨一声不吭地端坐着,如同所有坐怀不乱的君子一般。即使这个时候司徒碧已经软倒在了他身上,头抵到了他的肩膀上,沉重而灼热的呼吸喷到他的脖颈上,他也丝毫反应都没有,甚至觉得司徒碧这是在勾引他,因而感到无比的厌恶。
一路无言,轿子极规律地上下颠簸着,走了一阵,快到天牢时,宋子墨这才低声提醒司徒碧快要到了,可是这时候司徒碧已经完全昏了过去,叫了好几声都没有反应,宋子墨这才急了,忙扶着他躺到自己腿上,掐住他的人中试图唤醒他。
“司徒?司徒?”宋子墨拍了拍司徒碧的脸,一手湿冷的汗。这让他有些慌了,又拍了拍他的脸,手忙脚乱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衣襟,摸到一个小药瓶。宋子墨拿着那药瓶呆住了,低头看看已经面无人色的司徒碧,他的嘴唇完全褪去了颜色,如同被秋雨无情摧残的娇嫩花瓣,苍白脆弱得就像立刻就会死去一般。宋子墨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种十分危险的念头,他甚至下意识地伸手放到了司徒碧的脖子上,细弱的脖颈上也全是粘湿的汗。宋子墨的手渐渐用力,能感觉到手掌下艰难跳动的脉搏以及略有些冰冷的体温,他甚至疯狂的想,若是再用些力,让这个妖孽般的人就此死去,那么那个英明睿智的帝王从今以后就可以了无牵挂,专心于天下一统的大业。无欲无求的帝王,是整个尘世最为所向披靡的男人,在他的领导下,能够成就的事业简直是无法想象的。
宋子墨手中又用了些力气,很快看到司徒碧灰白的脸渐渐被憋红了,额头上细细的血管都凸了出来,突突地跳着,让人几乎疯狂。就在宋子墨打算拿另一只手箍住司徒碧脖颈的时候,司徒碧突然弱声咳嗽起来,细软的声音,像是要断气一般无力地咳嗽着,纤细的手抬起来胡乱挥舞了两下,如同雕琢过一般的美丽指尖触到了宋子墨放在他脖子上的手,冰凉的温度让宋子墨惊了一下,连忙放开了他,拔了瓶塞倒出些许药丸,也没来得及数,便塞到司徒碧嘴里,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好一阵,司徒碧终于幽幽地喘出了一口气醒转过来,看清自己被宋子墨圈在怀里的姿势,不由得轻轻咳了几声,轿子里的气氛尴尬诡异到了极点。宋子墨把司徒碧扶着坐了起来,又匆匆忙忙出了轿子到门口打点了一番,回来掀开轿帘道:“来吧。”
93.天牢
因为是阴雨天气,里有些阴暗潮湿,司徒碧从轿子里下来,低头跟上宋子墨的脚步匆匆进入天牢大门,这天牢并非什么好去处,所以几乎没有人,显得异常寂静空旷。
司徒碧先去看了抱琴,心中原本想过她可能会有的惨状,可是见着面了司徒碧仍旧吓了一跳。这个原本秀丽娇媚的女子,被栓在一条铁链上,蜷缩在一堆茅草里,也不知是昏了还是睡着了。她衣不蔽体,下身一片浑浊的污血,脸上身上也未曾幸免,全是鞭痕和烙印,整个牢房里弥漫着一股子腥臭的味道。
虽然这种场景见得已经很多了,可司徒碧仍旧皱起了眉,而一旁的宋子墨显然也有些震惊,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没有上前来。司徒碧快步走过去扯下之前宋子墨披在他身上的披风给抱琴裹在了身上。
突然的动作让抱琴惊醒了,她费力地睁开青肿的眼睛看着司徒碧,过了很久,才艰难地说:“我……没有……说出……夏离……的……下落……”然后又闭上了眼睛。司徒碧叹息一声,压住心中翻滚的情绪把披风盖到她身上,在心里默默地说:“抱琴,我定会救你们出来!”
“司徒,你快些,时间不多了。”宋子墨开口提醒。司徒碧抬头冷冷地看他一眼,嘲弄地道:“怎么,担心陛下过来时我不在夏离的牢房么?你怕什么?从这里到御书房得要一炷香时间,一个来回的时间,绰绰有余。若还是担心陛下看不到我在夏离牢房里,你大可以把我跟瑾儿和夏离关在一起。你不就是想让陛下看看我到底背着他都干了些什么吗?你设计得如此巧妙,怎么能让你失望呢?”
宋子墨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却把几乎脱口的话咽了下去,好半天才闷闷地问他:“既然知道我的目的,为什么你还要来?”
“我不想……无关的人受到牵连。”司徒碧淡淡地说着,站起来朝门口走、他的表现极为平淡,可是浑身上下却散发出一种浓重的悲伤来。那一瞬间,宋子墨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所做的这一切,会不会是一个错误?
“子墨,你,有没有心爱之人?”司徒碧突然轻声问道。宋子墨愣了一下,低头答道:“不曾。”
司徒碧笑了一下,很是无奈的样子,很久才又开口,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子墨,若我说,我真的很爱陛下,你信不信?”
宋子墨呆了呆,还没说话,便听司徒碧又开口道:“只是,他是帝王,什么情啊爱的,对他来说都不能是最重要的,他应该心怀天下。只不过你想过没有,皇帝也不过是个凡人,总会有七情六欲。你们这样紧逼他,只会适得其反。现在局势这个样子,内忧外患,有人心怀不轨,为何不多体谅体谅他,反倒步步紧逼。这,难道就是你们所谓的臣子的本分么?”
宋子墨被司徒碧说得一窒,心里不免有些憋屈,开口道:“正因为有这么多纷扰的事情,陛下更应该摒除杂念专心于国家大事。那些儿女情长只会分了他的心,让他变得优柔寡断。以前陛下不是这个样子的。司徒,你还记不记得,当初陛下在御书房看那地图时是多么的意气风发!”
“算了,”司徒碧疲惫地笑了笑,轻声道,“我不与你争论这些。不过比起你,我更加了解陛下。我们要不要打个赌,即使你设了这么个计,最终,他也不会真正跟我反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