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头,闭上眼睛躺倒。
我硬着头皮跟他道歉:“亭之……对不起……”
想想在他出去救沈千月之前对他说的那些话,我就想抽自己几大嘴巴。
他的声音很虚弱:“你有对不起我么?我不记得了……”
哇大哥你不是吧?全世界一起玩失忆?
我说:“我不是故意说那些话的……我那时太着急了……”
他艰难地笑:“我怎么会不知道——不怪你,真的。”
“可是你受伤了。”
他紧闭着眼睛,说:“这怎么能怪你呢?是我自己疏忽了。我没事。这点小伤要不了多久就会好的。”
得,什么都揽到自己身上,倒好像我是个不相干的人似的。
我听了骇笑:“你这叫小伤?那我给人家长剑穿胸也没什么了不起。”说着就看到沈千月进来,赶紧闭嘴。
怎么回事,为我受伤的我觉得欠着他,伤了我的我还是觉得欠着他。莫非我上辈子是个挨家化缘的和尚,这辈子是来还债的?
沈千月冷冷地说:“水镜,可否去厨房看看药?我想给顾师弟看下伤口。”
顾亭之翘起嘴角略带嘲讽地笑:“多谢大师兄。”
我还想再磨蹭磨蹭,沈千月一个如刀刃般锋利的眼光递过来,我给他看得浑身一寒,赶紧走开。
之后几天沈千月花尽心思照料顾亭之,给他端汤端药擦身换绷带……就是不许我插手。顾亭之的伤口慢慢结痂愈合,人也精神了些。等到他能下床走路了,沈千月突然又拉着我上山采药,整天都不下来,还说得好听得很——这都是为了顾亭之的伤早点好嘛。
等我反应过来他究竟在想什么,顾亭之已经不告而别。
他趁我们出去采药的时候走掉了,只留下一个字条:“我会继续追查古墓的事,水镜你身处险境,请勿要再插手。顾亭之白。”
我拿着那个字条,突然觉得手足无措。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离开。
沈千月说:“让他去吧,不弄个清楚他不会甘心的。”
我说:“不弄个清楚,我也不甘心。我总不能逃一辈子。”
沈千月低头,想了想,说:“我们也走吧。”
走?去哪里?喂,我也就说说而已,我在这里还没住够,我还没看够这里的花,没晒够太阳,没泡够这里的水,还没……把你弄到手哪!
我泄气:“去哪里?”
“定高山。”
——沈千月的哥哥说过的,江友松秘密去的那个地方?
第二十七章 武林奇珍拍卖会
那次我趴在沈千月的屋顶偷听他们兄弟说话,他的哥哥曾提起,江友松假装闭关练功的时间里,其实是跑到定高山去了,还带着六个大弟子。
这是我们现在唯一的线索。
还好沈千月那里有些易容的材料,我东拼西凑,给两个人都“换”了脸。
我的——圆圆白白的一张鱼丸脸,我看着都想一口把自己给吞了。
沈千月的——方方正正黑黝黝的一张国字脸,再在额上添个月牙胎记就活脱脱变成太宗年间那位青天大老爷。看到左边脸颊上的黑痣没?那可是我用面粉掺墨汁捏出来的杰作,为了让它看起来逼真一点,我甚至还忍痛奉送了两根腿毛……
所以,说服沈千月戴上那个面具又花了不少时间。
鱼丸和青天大老爷关了门,出了山谷,雇了马车……喂,为什么坐马车?
“喂,我们为什么不骑马?”
我好容易换张脸,不就是为了不怕抛头露面吗?坐马车多憋闷哪……
沈千月不理我,板着他的大黑脸跟车夫谈价钱,把人家吓得不轻。
说定了要送我们到庐州府去,才回头:“就算是易容了,想找你的人还是能认出来,还是谨慎点好。”
嗯,江湖第一杀手就这点胆子。
我撇嘴,鼻子翘到天上去。
车夫一扬鞭,两匹马八只蹄子飞起来。车门一关,帘子一拉,我窒息了。
沈千月就在我身边,距离那么近,空间那么小,马车晃动的时候还会时不时地碰到……
我哗地拉开窗帘。光透进来,风吹进来,呼,好过一点了。
沈千月的手伸过来,把帘子拉上了。
我再拉开,他再拉上。我说:“干吗呢?我们又不是不能见人的小娘儿们——”
他哼一声,不说话。我知道,我要是再坚持下去,我们肯定又得打起来。
看,就算是失忆了,那个臭脾气还是没变。也就是说,从前对付他的老办法,拿出来一定还管用……哈哈!
我两腿架在对面的座位上,脑袋倒到一边,开始装睡。
一边留着一条眼缝观察他,一边用力大声地打呼噜。
开始的时候,没半点反应。然后,他开始有些坐立不安,眉头皱起。好可爱的表情……
我加把劲,声音跟两百斤的猪有一拼。他连连换了好几个不同的坐姿,两条长长的眉毛全拧在一起。那表情,那神态,配上我亲手做的青天脸——
啊哈哈,沈千月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有人在他旁边打呼噜……这件事除了我还没别人知道哩。不知道要是传了出去,他的仇人会不会想办法把他抓起来然后扔到正在打呼噜的一群人里让他听到发疯?好办法。要是有人想知道怎么折磨沈千月,不如就把这个秘密卖给他——就叫——“如何让沈千月抓狂”……
有一只手绕过身后,把我的上身扶了起来,靠上一个温暖的身体。
嗯?难道他不应该是忍无可忍之后砸烂这辆破马车,把我扔到马背上去以免我再睡着吗?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熟悉的温度,熟悉的味道。我连呼噜都忘打了。脑袋自动蹭到最舒服的位置,然后一直呆着……
不对,我本来的目的,好像是,想,拉开帘子透透气……可是这样也很舒服啊,何况我还在假装睡觉,可以趁机揩油……
那就,继续假装睡觉顺便揩油吧。这么大个肉垫子,又软又暖,不靠白不靠。然后很悲哀地想,我变得越来越没志气了——我很没志气地紧紧靠上去,跟着两只手很没志气地搂上去……
“水镜?醒醒,水镜?”
有只手轻轻拍打着我的脸颊,被我抱得满怀的身体已经抽离。凉风吹过,我忍不住一阵颤抖。
我立刻坐直身体,离他远远的:“啊,大师兄,我怎么就睡着了?怎么,到什么地方了?”
即使要揩油,也不能给对方看出来是故意的,这是为保证还有下一次揩油机会的根本原则!
“吃饭,睡觉的地方。”
天色居然已经暗了下来。算算时间也对,顾亭之是一大早自己离开的,我们两个中午才从山上下来,因为收拾东西做面具,又磨蹭了几个时辰。可是我是到刚才才发觉自己肚子已经饿了。为什么之前不觉得呢?难道是因为“秀色可餐”……不对啊,我竟然差劲到会对一张黑不溜秋的国字脸感兴趣?
“下来吧,想什么呢?”
我恨不能说:你呀。于是我说:“你——会请我吃什么。”
他哼哼一笑。我跟下去,只见马车停在一家客栈门口。客栈破烂的程度和我当乞丐的时候穿的衣服有一拼,偏偏门上一块金光灿灿的大牌匾:金银客栈。
见过俗的,没见过这么俗的……话说,我们非住在这么没品位没格调的地方?
早有小二牵马去喂,带车夫落脚。沈千月端着他那张黑脸再加上大锭丢出去的银子,果然所向无敌。掌柜的诚惶诚恐奉上钥匙,领路的小二诚惶诚恐送我们到房间里去。我忍着笑憋出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好让我们两个看起来像黑白无常。多般配。
美中不足:沈千月竟然要了两个房间。我为什么没想到要先飞奔进来买通掌柜和全体小二,让他们说就剩一间上房了?嗯,反正路还长,明晚投宿的时候可以考虑。
然后,我们睡一间房。然后……
沈千月过来敲门:“吃饭了!”
东西端上来,果然又是青菜豆腐一斤熟牛肉一碟花生一瓶花雕酒。青菜已经可以直接改名叫黄菜,豆腐烂得还不如叫豆腐脑,牛肉硬糙得像是镇水的铁牛身上施舍下来的,花雕酒呢,不用怀疑,因为我已经尝过了——掺了水。沈千月眼观鼻,鼻观心,安安静静地扒他碗里的白米饭,仿佛找这么糟糕的地方点这么糟糕的菜的人不是他。
气煞我也。
我拍桌子:“小二——过来!”
奇怪,我的声音怎么会这么大?还变了调。
小二脚底摸了油一样小跑过来,我端起架子正要问这花雕酒是怎么回事,他就从我身边滑了过去。后面一个破锣嗓子怒吼:“他奶奶的,你家这花雕酒是怎么回事?!”
哇,世界上竟然有能与我心意相通的人,真神奇……
忍不住回头,就看到一个满脸胡须穿着军服的大汉,看样子官阶不低。大汉怒气冲冲地端着酒坛子,就要往地上砸。
小二竟然还拽得很,一把夺过那个酒坛子:“这位客官,有话好好说,砸烂了东西要陪的。”——长见识了,小二还有这样说话的。
大汉彻底给他惹毛了,捞起腰间的长刀啪的一声拍在饭桌上,碗碗碟碟的都应声跳了跳:“老子不但要砸这坛酒,老子还要砸你!怎样?!”
我刷地坐到对面沈千月身边去,拉过那碟花生准备看好戏。爷爷的,在马车里闷了一整天,闷得我身上都长蘑菇了。沈千月眉头一皱,看也不看那两个人,继续扒他的白米饭。
你就扮酷吧,看到时候我怎么收拾你……呃,到什么时候?
我还以为那小二看了大汉的刀铁定吓得屁滚尿流立马道歉换上上好的花雕酒——这样我也可以照办了。谁知他就瞅一眼那把刀:“客官,在这条道上走的,谁不是身上揣着七八样家伙的,您这还吓不住我。说说,酒咋了?”
我拜服,那大汉愣住。这么极品的小二,果然大家都没见过啊。
大汉就愣了一愣,声音再加大几分:“他奶奶的,老子喝过的酒比你家三代喝过的水都多,少拿掺水的劣酒来糊弄老子!”
小二挺胸上前:“哎哟,您都喝了那么多酒,估计舌头也早麻了,难怪上好的花雕喝在您嘴里都像掺了水的!我说您哪,还不如直接叫碗水呢,本店开水白送,也省了您那五十文钱!”
哈,说得好!
周围的人都停了筷子,往这边看个不亦乐乎。
我在干什么……本来我就是想换坛酒,应该站在大汉那边才对嘛。
大汉语塞,看看四周,说:“各位一定也有喝到掺水的酒的,难道还由着他们欺客不成?”
没有人答话。看热闹的人都低头扒饭。我拎起眼前的酒瓶正打算说我这瓶也掺了水呢,沈千月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摇头。
爷爷的,要说店大欺客,这间破店哪里大了?连沈千月都愿意给他们欺负,岂有此理!
那大汉还在张望,想看有没有人出来说句话,然后脸色慢慢变了。由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变得惶惶然。周围一片沉默,就连和他同桌的几个军爷也不看他一眼。
沈千月凑过来小声说:“他们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你也别乱说话。”
他爷爷的爷爷啊,这家破店还有规矩?菜那么难吃酒那么难喝还不许抱怨?把人当傻子了?沈千月啊我鄙视你……
但是大汉坐了下去,仰头一气喝光了那坛酒,不再说话。
我终于明白过来,刚才的那些人看过来,看的不是店小二,而是不懂规矩的大汉。
后来这人退伍,落草为寇。占山为王的时候,说了一句很出名的话:“最后我记住的,不是那店小二的恶语,而是朋友的沉默。”
我很郁闷,难道我说的话就不算话了?
我坐回自己座位上,说:“这位老兄,他家的酒就是掺水了……岂有此理!”
沈千月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力道不轻,正好足够阻止我再说下去。那大汉也不答话,闷头吃饭。岂有此理,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把筷子一摔:“爷爷的,老子不吃了!”
话音刚落,突然客栈的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户也一扇一扇地被关上。店里本来只挂着几盏灯笼,灯光昏暗。这时有人捧出几个碗大的烛台放在两边,烛火立刻把狭窄的店面照得通明。
沈千月终于抬头,放下筷子:“来了。”
什么来了?人?他爷爷的什么人摆这么大架势?
看看沈千月,他正不慌不忙地往一个小酒杯里放了颗药丸,到满一杯劣酒化开了,一口喝光。
他没灾没病的吃什么药?难道……这就是他哥哥给的药?
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疑。
没来得及多想,已经有人零零星星地喊:“金老板!”
楼上一阵脚步声,我抬眼,只看到一个金光灿灿的身影从楼梯上下来。金色的靴子,金色的袍子,金色的腰带,金色的头饰……他爷爷的,连眉毛都用金粉刷过,嘴唇上也抹了金粉,他怎么就不干脆再戴个金色的面具?——整个人比店门口上的牌匾还要恶俗百倍!
我恶心得无语了。他一定是把所有的钱都花在自己身上了,所以店会这么破,饭菜会这么烂,小二会这么横……
偏偏沈千月也跟他打招呼:“金老板。”虽然神情傲慢口气冷淡,可我知道他这已经很客气了。
他不客气的时候……算了还是不要说的好。
金老板点头:“沈公子,好久不见。”
沈千月说:“上次我托人带信……”
金老板:“公子请放心,金某不会令公子失望的。但是……还是要按规矩来,劳烦公子多等片刻。”
沈千月:“好。有劳。”
啊啊……我出来跑路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什么他们说的我一句都听不懂?!
早有小二手脚麻利地把桌上的碗筷撤了,换上干净的桌布上了茶,另外摆了些点心果脯,看那架势还得再多耗几个时辰。
金老板绕过一张张桌子跟人打招呼,到我身后的时候,我听到他说:“这位便是邓校尉了?久仰久仰。”
原来是个校尉。在这种小地方倒算得上大人物了,怪不得刚才会那么横。
邓校尉说:“金老板,久仰!”
我打个呵欠。就是看不惯这些人虚伪的嘴脸。明明对对方一点好感都没有,久仰个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