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出于同情,也可能只是因为男孩子交朋友总是比较容易,上官月鸣不再觉得这个装模作样的同龄人老气横秋惹人生厌了,恰恰相反,这个叫皇帝的男孩依赖着自己崇拜着自己,他会被自己拙劣的笑话逗得前仰后合,他会相信自己编造出来的天花乱坠的谎话,他会对自己随口聊起的市井生活心驰神往,和他在一起虽然麻烦,但他已然是自己的好朋友了!好朋友自然要罩的,这是在低层打混过的上官月鸣的仗义!所以他一发现爬到这棵宫里最偏僻最高大的木棉树上可以遥遥地望见京城的繁华街市,就迫不及待地把消息分享了出来。
「嗯!骗你是小狗!老子试过了,只要爬到树项,连街口的牌坊都能看得清楚呢!」翻身跃起来,上官月鸣不会武,敏捷的动作来自于环境的窘迫,但那些曾经让他像过街老鼠的行为在洗干净穿漂亮之后,让他在文秀的小皇帝眼里矫健的像只小豹子。
不只一次的,小皇帝赞叹着许诺有一天要叫他做自己的大将军,像摄政王一样为大梵守卫河山!上官月鸣每一次都故作不乐意地答应对方,条件是对方必须要做一个好皇帝——他可不替坏人和笨蛋做大将军的!
「月鸣!不要管自己叫什么老子,太傅上次被你气得都要犯头风症了。那样不好……」皱着眉,君无戏言,小皇帝是很认真地在构画他们的未来吧?可惜那时他所关心的更多的是树顶上的风景,那些只听说过的喧闹。
谁也没有多想,上官月鸣催促着伙伴爬上树,后者则扯着自己光鲜的龙袍踌躇:「可、可是太傅教导过,天子不可轻于言行,爬树好像不太好吧?」
「切——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的,你索性不要看热闹算了!」
「但是万一有人看到朕、朕身为大梵的皇帝却做这么不成体统的丑事,向太傅告发的话……朕一定又要被三王叔训斥了……」诱惑很大,阴影也很重,小皇帝犹豫着,乞求地望向仿佛永远都有用不完的馊主意的朋友,理所当然地,后者这回也没叫他失望。
拍着胸脯,上官月鸣眼珠一转,提出了他觉得最完美的方案,却不知点破的竟是自己的结局:「安啦!你不穿龙袍的话,谁能远远地一眼看出你是皇帝?笨!我们把衣服换过来不就好了?你穿我的衣服爬上去,顶多太监们告发也是告发我,我才不怕太傅那个老头呢!」
「好主意!呵呵……月鸣,还是你最有办法!」
那一天,满怀欣喜的两个少年偷偷在树下换过了彼此的衣服,穿着藕色锦衣的小皇帝胆战心惊地努力爬上了树,披着龙袍做掩护的少年则紧张地在树下展开双臂,随时准备用那青涩瘦弱的胳膊接住不慎掉落的朋友!
也是那一天,一支淬了烈性剧毒的弩箭破风而至!好不容易攀上了木棉树的少年兴高采烈地欢呼着,笑着俯首似乎要和树下的朋友形容前所未见的景致,而树下的少年则因阳光的明媚看不真切,他眯着眼,笑骂着对方的少见多怪,直到听到了某个极细微的声响——
就是那一天,在树下少年越睁越大的眼中,他的朋友就像一朵开在最高技上的藕色的花,于树影摇曳间,翩然地,突兀地,飘舞零落……
正是那一天,他张开的双臂终究没能接住那坠下的闷响……
正是那一天,所有他们商量过的将来,他们许给彼此的承诺,都变成了戏言……
故事真的很简单,那一天的最后,铁青着脸的梵玖歆走到还披着龙袍的少年背后,支撑不住似的将全身的重量按在少年的肩膀上,强迫傻掉的上官月鸣回过头,记住他眼中的颠狂与煞气,空洞与绝望——
「不该的……不该呢!死的应该是你,不,死的必须是你才对啊……」
「……」颤抖着,上官月鸣呆呆地瞪着突然温柔地替自己拢好龙袍的病弱青年,他说他那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却本能地意识到自己必须遵从这个人之后的每一句话,否则将会有生不如死的地狱在等待他。
「你果然是我大梵的凶星,本王要除掉的是你,你却害死了我大梵的天子!」
「……」少年想说他没有,他想说自己不是凶星,他想说自己没有也不想害死唯一的朋友!他想说他们约好的,将来那个人要做个好皇帝,他要做他最威武的大将军!
「呵……劫数是吗?天要亡我大梵是吗?很可惜……我不允许。」
少年张口却无言以对,他看到青年摇晃着身体将一瓶粉末倒在了好友趴倒后就不再动弹的身体上,他眼巴巴地看着白烟升腾,很快他的朋友连一世为人的形状也不复存在了。
他看见做完毁尸灭迹的病弱青年捂着唇苍凉地咳了满袖的血,他听见那个带着腥味的声音鬼魅似地在他耳边诅咒着,夹杂了丧心病狂的压抑笑声——
「凶星……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大梵的天子!既然如此,从今往后,你就必须做他了。呵……记住,刚刚被刺客不幸暗算的是上宫月鸣,那个摄政王硬塞进宫里的贱民,你则是本王的皇侄,我大梵千里江山的君主!照本王说的去做!记住,这是你欠我侄儿的!他既然替你死去了……你就只能乖乖地替他活下来!懂吗?这是命,这是你欠他的命……」
「命吗?」我倒觉得这是报应!这是梵玖歆机关算尽的报应!可是不该是那个无辜的少年呐,不该是那个胆怯而羞涩的梵姓少年去承担如此沉重的后果!
梵玖霄对这个做皇帝的侄儿印象并不深刻,我与他也仅有数面之缘。但我还清晰地记得他初见上官月鸣,听到我给他带来的是朋友而不是下属时那困惑又惊讶的神情,我还记得他问我怎样才能是个好皇帝时的真挚与憧憬,我还记得他送我亲征时的殷切与期盼!
我还记得的!我记得那个少年做为一个人,活生生地存在于这尘世中的一个又一个片段!
然而,属于他的故事,却是这么的短……
摸索着跌坐在龙床上,我突然感觉到冷,一种由背后窜升的阴寒包围了我,使我颤栗,宛如梵玖霄不甘被取代的亡灵在叫嚣着向我索回属于他的肉体。
「梵大哥……呜……是我的错吗?真的是我的错吗?我到底还是个贼对不对?是我偷了那个人的命对不对?呜呜……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做贼的!我真的不想再偷任何东西了!梵大哥,求求你相信我……我好想堂堂正正的做一个人啊!若是可以,我真的好想把这条命还给他!真的好想……」呆呆地听着上官月鸣近乎气音的抽泣,我首次意识到活着竟然会是如此罪无可恕的事情。也许我们真的是贼,或者至少是配合老天爷的胁从犯,我们分别偷来了一段不属于自己的今生,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名字,甚至于很多不属于自己的感情!
「喂!你们……那个,我不是听得很懂啦!不过,那个什么三王爷的为什么非要你冒充皇帝呢?皇帝不是很伟大吗?他到底是恨你还是欣赏你啊?」不合时宜地,傅采枫的疑惑插了进来,好像一道霹雳撕裂了满室浓郁的悲剧色彩,我的叹息转为了皱眉,上官月鸣则任泪水顺着脸颊滑进领口里,忘了去擦拭。
灵光一现,我猜这个敏锐聪慧的少年和我一样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会不会……他只是想用这种方法来折磨我?」默想了片刻,少年干涩地笑了起来:「如果是这样,那他的目标已经实现了。呵……梵大哥……我快要疯了!真的!三王爷给我贴上了这张酷似他的脸,我洗不掉也扯下下来!这些日子以来,我不敢照铜镜,不敢和任何人说话,不敢在一个地方逗留太久,不敢看早朝时大臣们的眼睛,不敢吃盘子里我平日最爱吃的菜式!我快要疯了,我已经不知道这张贴在我皮上的面相到底是我的还是他的了?好像『我』真的是死去的那个,『他』才是活下来的!」
十指紧抠着不属于自己的面容,上官月鸣软倒在地伏在我腿上颤个不休,我怜惜地桎梏住他自残的双手,用力把混乱的少年搂抱在怀中!可我又实在没有安慰他的立场,他与我不同,我取代梵玖霄是要替天行道,他取代的却是自己的好友。
「梵大哥!这段时间我每晚都在问自己和三王爷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死的那个不是我?呵……我宁愿那天我们没有换过衣服来,我宁愿那天我死在弩箭下,我宁愿三王爷一怒之下把我凌迟车裂!」
「傻小子……错的人不是你,你是无辜的。」心疼地揉着少年的头发,我正要说几句隔靴搔痒的体贴话,却叫永远处在状况外的傅大侠一脸不爽的出声打断了!?
显然,后者没有弄明白我们口中复杂的因果关系,他只是单纯的凭字面去理解,然后因他贫乏的理解能力而感到愤慨:「不对!活着的人怎么能说『宁可去死』这种话呢!?讨厌做皇帝你不做不就好了?讨厌装别人你不装不就好了?师父说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不怕死的人,连死的胆量都有,干嘛还要活得如此憋屈?」
「采枫!」厉声喝住娃娃脸大侠的长篇大论,我不想让上官月鸣难堪,但仔细一琢磨,傅采枫也没有说错:「是啊,梵玖歆逼你是他的事情,你那么痛苦又何必勉强自己配合他呢?」
「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除了听从他的安排之外我还能做什么?」茫然地抬头迎上我的注视,上官月鸣咬着下唇,双臂死死箍住我的脖子,控诉一般地哭叫起来:「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啊!你去打仗了,皇上也死了,我身边一个对我好的人也没有了!开始时我还会期待,我告诉自己等梵大哥你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知道梵大哥你对我好,你一定会救我的!可是有一天早朝的时候有个大臣却说你被靳人俘虏了,然后宫里的人都说你死定了!那日,三王爷特意进宫告诉我……他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傻瓜,我这不是已经回来了……」绝口不提自己忍辱负重熬过了多少艰难的时刻,对于依赖我的人,「梵玖霄」的角色就是像山一样的伟岸,做他们最有力的依靠:「放心,不会太久了,明天我就去会一会梵玖歆,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梵大哥?你要走了?那我怎么办!?求求你,带我一起走好不好?」见我起身,上官月鸣紧张地揪住我的衣袖,这个在最潦倒的境遇下依然维持着一份倔强的少年此时此刻却穿着最光鲜的衣服露出最脆弱的表情,见状,我不胜曦嘘地叹了口气,狠下心一根根掰开他用力到关节泛白的手指:「月鸣,小不忍则乱大谋。我答应你,一定会让你解脱的!但是我现在的势力还不足以和梵玖歆在京城硬碰硬,况且,那个人做每件事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要先问个明白。」
「可是……再装下去我会发疯的!梵大哥!我好怕!我怕装到最后,我就再也做不回自己了!我不想做他的替身,我不想做任何人的替身呐!」
「不会的,这一点你大可安心。」顿住脚步,没有回头,我目前能留给他的只有作为「过来人」的宝贵经验。不过,要点醒聪明人,往往一句话就足够了:「无论怎么装,你都不会成为那个人的。你就是你,你以他的身分说出的是你才会说出的话,你以他的名字做出的是你才会做出的事,到最后你会发现,不是『你』成为了他,而是『他』成为了你……」
不管怎么去揣测,怎么去模仿,就算拥有那个人全部的记忆,就算知道那个人所有的秘密,我也好,上官月鸣也好,我们都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思考,去抉择——
离开皇宫,我深深回望了一眼如水夜色下这片庄严肃穆的红墙绿瓦,告诉上官的话酝酿在我心中已久,此时说穿了也令自己茅塞顿开。
何必迟疑呢?即便没有这场出乎意料的惊天变故,梵玖歆那只狐狸的棋路我也依然从头到尾都摸不清楚。反正都是赌,索性以不变应万变吧。晒然地笑了笑,想起最初的目的,我叫住开始打哈欠的娃娃脸大侠:「采枫呐——再陪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去哪里?」眯着眼睛,这一回傅大侠总算学乖了,知道先反问了。不过我觉得他光学会问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学会拒绝才是最重要的!说「不」是一门艺术,傅采枫显然面对「美人」时还掌握得不够好,我只是「诚恳」地凝视了他片刻,就叫后者弃械投降了。
「呃……算了,随便你说去哪就去哪吧。不过这次去完了就要立刻回去哦!否则邢美人不但会生气还会很担心的!真是的,王爷美人你明明说是要进宫里找皇帝借钱的,结果钱没借到还听了一脑袋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现在想得头壳都在痛……好想回去睡哦……」
「……就是因为没借到钱才要再辛苦一趟啊,嘿嘿。」翻了个白眼,我很想提醒他不要去思考就算他想了也不会懂的事情。不过话说回来,我倒更好奇傅采枫到底是用什么标准来划分他的「美人」范畴的?说起来上官月鸣的身材也不差,虽然易容后表情有点生硬,但小皇帝的那张脸也算是眉清目秀了,为什么傅采枫却一点都没有心神荡漾的徵兆呢?
「再辛苦一趟?不是吧?美人王爷你就不能一次把事情全办了吗?皇宫那么大,带着你翻墙进进出出我也会累的好不好,唉唉……邢美人还特意嘱咐过明晚是关键,要我们养精蓄锐呢!完蛋了,我肯定会被邢美人骂死的……」没发现我又开始走神,傅采枫懊恼地抓了抓头发,认命地探手收紧我的腰,提气轻身就要往回跃——
「等一等!谁说要回皇宫的?」皱起眉头,我拍了拍那只扒在自己侧腰上的狼爪,好气又好笑地瞪着这个让人产生不了危机意识的「情敌」。这家伙,明明张嘴闭嘴都在念着邢勋,该吃「梵玖霄」豆腐的时候却还一口都不肯少:「你方向错了,我们要去的是京郊皇陵。」
「京郊皇陵?王爷美人你要烧香祭祖的也至少等到天亮好不好?大半夜的去坟场好像不太那个啥吧?」呆了呆,杀人的时候连眼睛都没眨过的傅大侠在听到我口中的地点时,讨喜的娃娃脸有了一瞬的僵硬,藉着月色我没漏看他的这个变化,和以前我们宿舍的老二在看恐怖片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坏心眼地阴笑了一下,每次见到傅采枫我体内的PH指数就开始向酸性靠拢,连带的卑鄙指数也跟着一路飙升呢:「怎么?据说平生不做亏心事的人夜半不怕鬼敲门,傅大侠难道对自己的行侠仗义之举没有自信?怕有剑下枉死的冤鬼来索命不成?」
「怎么可能!」请将不如激将,脑袋一热傅大侠搂紧我的腰一个纵身就向城门奔去:「管它皇陵还是阴曹地府,美人王爷你要去我陪你就是了!哼!」
「喂!时候还早……采枫你给我跑慢点!」夜风飒飒地迎面刮过,我被傅采枫的突然提速弄得头晕脑胀,这小子既然怕鬼干嘛拿出一副赶去投胎的速度啊!?狼狈地挂在后者的肩膀上,风堵得口鼻吸不上气,我将就着把头侧埋进对方的颈窝,不怕死地在他耳际凉凉地补充了一句:「傅大侠,本王奉劝你还是省点力气的好。一会儿到了京郊皇陵,可还有力气活等着你来干呢!」
「美人王爷,你心疼我了?嘿嘿……放心吧!别的不敢说,力气我有的是呢!就算带着你往返京郊十次我也不会觉得累的!耽误不了事情啦!」气息绵延地顶风飞驰,傅采枫笑弯了眉眼,对「梵玖霄」这位「美人」的关怀非常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