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目光交缠,气息相融,俱都是心跳如鼓。
殿门口的魏妃悄悄转过身离去,脸上的表情有一些失落,但更多的是平静。
身为宫妃,她早就想到过恩淡爱驰的那一天,更何况,阳洙从未真正爱过她。
在平城初到帝王身边时就已看出,这位英姿赫赫的少年天子,心里满满地只放着一个他。
而那个温和宽厚的文雅男子,也的确是一个值得让人献出全部爱意的人。
"啊,你才刚刚醒......"抱着应崇优掉了一阵眼泪,阳洙总算回过神来,"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朕去叫太医来......"说着便想起身。
应崇优按住他肩头,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泪痕与汗渍,再把垂落的几绺霉乱发丝理好,这才轻轻放手。
阳洙脆弱与孩子气的一面,不给任何人看。
太医们很快就被召了进来,虽然他们都是积年行医颇有经验的老医师,假死还魂的病例也并非没有见过,但眼睁睁看着一个已断气七天之久的人重新苏醒,还是不禁吓得呆傻起来,被阳洙一连喝斥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为病人诊看。
应崇优知道自己身体无恙,但为了让紧张了七天的阳洙放心,他还是很配合地让太医们做了彻底的检查,没有丝毫的抗拒。
"回陛下,应大人脉相稳实,已无大碍,只有一些气血虚弱......"忙乱了一阵后,为首的医正跪地禀道。
"快去写调理的方子来!"阳洙大喜,面上顿时露出笑容。
"是。"太医们躬身领命,向外殿退去,准备在那里开具药方。
"等等,"阳洙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刚刚绽露的笑容又消失了,一面挥手叫住太医们,一面将目光转到应崇优颈间缠着的白绫,脸色微微发青,"还有一处伤口没有检查......"
应崇优一怔,这才想起师叔所伪造的自杀痕迹,急忙抬手想摸摸看,却被阳洙一把攥住。
"你别动,让朕来解......"
白绫一层层掀开,喉间那道令人怵目惊心的伤口依然像七天前一样,又粗又深,凝着暗黑色的血痂,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又会涌出鲜血来。
"割得这么深,你怎么下得了手?"阳洙脸上的肌肉一连跳动了几下,眼前一片模糊,"你安心想要朕活不成......"
听到这句痛入骨髓的责怨,应崇优却无法向他解释真相,只能苦笑一下,用手在伤口上揉了揉,道:"其实没那么严重,明天就能消肿......"
"你干什么?"阳洙吓了一跳,赶紧扑上来拦住,"又流血怎么办?你身上还有多少血可以流?太医,快来看看!"
一名较擅长处理外伤的大医忙答应一声,过来仔细诊看了一番,却因为不敢伸手去碰触,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见应崇优说话转头都没有问题,想来也未伤及喉部重要经络与喉管,便陪笑道:"许是这几天应大人安眠休养得好,伤口愈合得不错,等过几日结痂脱落就没事了。"
"会留下疤痕吗?"
"呃......"那太医不敢断言,有些为难地迟疑着。
"疤痕有什么要紧的,臣又不在意。"应崇优忙给他解围。
"可是朕看到,一定会很难过的......"阳洙黯然地说了一句,抬抬手,"都退下吧。"
太医们这才齐齐松一口气,悄悄退出殿外。
为免阳洙看了不舒服,应崇优将垂落在床边的白绫拾起,重新一层层裹在颈间,以遮掩伤口。年轻的皇帝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他动作,虽没说话,但眼睛却慢慢湿润了起来。
还是这座正阳宫,还是这张御凤床,但默然相对的君臣们,可还是当年深夜私语亲昵无间的那两个人?
"崇优,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朕呢?"
伤心的问句,无力的语调,阳洙凝视过来的双眸中,透着压抑不住的惶惑不安。
应崇优却怔了怔,感觉有些意外。
他本来以为,依这个小皇帝一向的急脾气,等他确认自己身体无恙后,多半是怒火冲天的一顿责骂,不骂到自己连连认错是不会消气的。谁知暗暗准备了良久,等到的却是这样软绵绵的一句话,让人不禁以为是听错了。
"我就真的坏成那个样子,让你宁愿死也要离开吗?"见应崇优不回答,阳洙怨愤委屈之感更盛,牙根慢慢咬了起来。
瞧着眼前瘦了整整一圈的憔悴面容,应崇优心头一痛,脱口而出道:"其实这是个误会,臣也不是真的想要死......"
"不想死?"阳洙的眉毛慢慢挑了起来,"喉咙割开那么大一个口子,这还不是想死!"
应崇优现在既不能把师叔供出来,又要安慰阳洙,不由左右为难,想了好久才编了个解释出来道:"臣是......是因为被囚日久,怕父亲担心,想自己弄个伤口,骗陛下放臣回府......因为用的是瓷片,不够锋利,先试了两次割不动,第三次就加了点力,谁知一个拿捏不稳,又割得太深了,血突然涌出来,才弄成这个样子的......"
这种牵强的说法虽然没什么大漏洞,但阳洙听着总不太对劲儿,愣了好一阵子,才迟疑地问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想啊,臣好歹也是习过武的人,要是真想死,就算是用瓷片也能把喉管整个切断的......"
"住口!"阳洙余悸犹存地打了个寒颤,"不许说这种话!"
"......是......"
"如果你是失手才伤得这么重,那为什么不呼救,反而自己一个人悄悄躺着?"
"......呃......当时......太监们都在院外......臣伤在喉部,无法大声呼喊,只能自己用被子压着伤口,希望能把血止住......"
"止不住吗?"
"是啊,怎么压都止不住......臣怕失血过多,真的伤了性命,一时慌乱,突然想起身上有师门秘药,服下后可以进入假死状态,自动止血,所以就吞了一颗......后来的事情,陛下已经知道了......"
"笨蛋!"阳洙跳起身来,满面发紫,气得浑身乱颤,"你......你这个笨蛋!傻瓜!你都没有想过我会怎么样吗?"
"对不起......"应崇优十分抱歉地道,"臣原本也想留一个讯息,免得陛下为臣难过,只是未曾料到药性发作得太快,所以没来得及......"
"我不是骂你这个!"阳洙全身气不打一处来,"我是说......你想要回府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讲?你被囚的那几天,我天天都等着,可你一次也没表示过想要见我!这一次算你命大,万一当时你身边没有药,那岂不是......岂不是......笨蛋!笨蛋!气死了人了!真是气死人了!"
阳洙跳着脚劈头盖脸一通暴骂,反而显得精神振作了一些,应崇优微微松了一口气,低着头,一句也不驳还地听着。
骂了好半天,年轻的皇帝终于把几天来的胸中积郁给发泄了出来,毛毛堵堵的胸口才算舒服了一点,低头看看应崇优垂首不语的样子,却又不由一阵心疼。
不管他是真想死也好,假想死也罢,把他逼到今天这个地步的人,总归是自己。
"崇优......"阳洙吐一口气,重新在床前坐下,将应崇优的手合在自己掌心,"我也应该要说对不起......当时我明知道你只是心慈手软,只是在护卫自己的同门师兄弟,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忍不住一阵阵地冒火,非要逼着你向我低头......其实我心里,也不是真的相信你会背叛我,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对于强硬的阳洙,应崇优还好办,但对于软语相求的阳洙,他就没多少招数了。连张了几次嘴,最后还是轻轻叹一口气,道:"您应该自称‘朕'才对。"
阳洙怔了怔,有些无奈地喃喃道:"我正在给你道歉,你不要总注意小地方嘛......有外人在的时候我会当心的。"
应崇优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拍拍阳洙的手背,"你放心,不管是再难过的情绪也好,过去了就没事了......"
阳洙咬着嘴唇,狐疑地看着他:"你保证真的没事了?"
"保证。"
阳洙定定地盯住他的脸,过了好久,突然双臂一张,将他一把拉进怀里,死命地搂住,狠狠在他脖子后面咬了一口。
"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阳洙怨愤的声调里带着鼻音,"我不过跟你发发脾气,你就这样对我......就算只是想装样子吓吓我,也真是狠心,太狠心了......"
应崇优一动不动地由他抱着,感受着他的牙齿在肌肤上造成的刺痛感,却觉得心头的郁塞反而在这种痛感中舒缓了许多。
如果真能就这样被他咬碎了吞进肚里,也未尝不是一件快乐的事。
至少,可以不再去考虑那些不得不考虑的方方面面。
只可惜,有些东西是从骨子里带来的,再怎样的意乱情迷也无法让他轻易抛弃。
"陛下,这里是正阳宫吧?"在阳洙的肩上静静的靠了一会儿,应崇优还是开口问道。
"是啊。"
"如今不比当年,让外臣住在内宫之中,无论是朝法还是宫规都不允许,如果陛下不想再继续囚禁微臣,那就让臣回府去吧......"
阳洙素知夫子脾性,也不跟他争执,想了想道:"你的伤没好,回府是不行的。既然不喜欢正阳宫,就去麒麟阁吧。那里是外殿,先皇时也常用来留宿外臣,你住在那里,谁也挑不出什么不是来。"
应崇优看了他一眼,大略也猜出他在打什么主意。
麒麟阁位于后宫内城与前殿众台阁之间,前朝时的确是用来供皇帝与朝臣们议事太晚时留宿休息之用的。阳洙重掌朝政后,一来因为勤政,二来对后宫本就不甚流连,反而让麒麟阁变成了他日常作息之地,比正泰殿还要常见他的人影。因此,尽管麒麟阁不在内城,却是众所周知的皇帝晏息之所,他此时提出这个地方来,摆明是想要不惜一切,公开将应崇优留在自己身边了。
经过这一场生死劫难,应崇优对自己的心意也有了一些觉悟,情丝缠绕之下,原本坚定的态度也不免有些动摇,不似以前那般认为只有离开一条路可走,再加上刚刚深眠七日醒来,身体机能还未完全恢复,费了这一阵心神,颇觉倦累,无力再跟阳洙争执,不由向后靠了靠,闭上眼睛暂歇,乌黑的头发也随着这个动作散落一枕。
阳洙心头微荡,伸手拨开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乱发,慢慢低下头,在那失色的唇间柔柔地亲了一下。
"累了吗?那就先睡一会儿,我让他们再重新布置一下麒麟阁,等你好一点再搬过去。"
应崇优叹一口气,想想还是摇摇头,"陛下,臣在京城有府邸,不用去住麒麟阁的。"
"可是你的身体还没痊愈啊!"
"臣的身体本来就没有什么大碍,再说在自己家里也一样可以休养的。"
"你那个算什么家?没有兄弟姐妹,太傅也根本不在,让你一个人住怎么行?"
"臣府里有下人,东院就是堂兄堂嫂,怎么会是一个人?"
"下人们懂什么?应霖隔得太远了!万一你晚上突然又出状况怎么办?"
"臣向陛下保证,一定会非常小心......"
"不行!你的保证从来都不可靠!"阳洙气呼呼吼着站起身,突然身子一晃,站立不稳,全靠抓住了床边的围栏才没有一头栽下去。
应崇优吓得从床上跳了下来,一把扶住阳洙的腰,在他的额头摸了摸,触手火热,急忙搀靠在床边。
"没关系......"阳洙一副虚弱的样子,断断续续地低声道,"不过是......因为几天时间没有好好吃......歇一会儿......就好了,你不用管我......"
应崇优瞧了他两眼,明知道这孩子的虚弱有八成是装出来的,但发烧的症状却又并不假,总不能真的丢下他不管,只好哄两句,到殿门口唤高成宣太医来。
刚回到府里喘口气儿的太医,屁股还没坐热就再次被急召入宫,这次换了皇帝陛下躺在床上,应少保坐在床边,从旁看着他们把脉。
因为在殿外就被高成私底下叮嘱过,太医们知趣地将阳洙的严重程度夸大了一倍,还特别强调不能刺激他,不能惹他生气。
一想到是因为自己才让他煎熬了整整七天,应崇优就心有愧疚怜惜,他的医术又不像杨晨那般精熟,亲自把脉后发现脉象的确虚浮不稳,就算没有全信,心也软了七、八分。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现在觉得全身发软......"阳洙喘着气道,"也许是因为你醒过来,我心情突然松懈的缘故......不过没事的,你不要担心......"
"好了,别说话了,先睡一觉吧。"应崇优柔声道。
"在这里我睡不着......"
"为什么?"
"这里是内宫,你的脾气我知道,我怕我一睡着你就出去了......"
"不会,臣会守着陛下的。"
"我不信,"阳洙坚持道,"我要去麒麟阁......"
应崇优正想多劝两句,阳洙就开始又咳又喘,无奈之下只好依他,传了步辇,两人一起移居到了麒麟阁。
喝了太医们煎来的汤药,阳洙攥着应崇优的手美美地睡去,因为的确多日积劳,他足足睡了六个时辰才醒过来,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身边看去,还好手没有松过,那人斜靠在床头,正在看书。
明明已经神清气爽,阳洙还是暗暗调动气息,弄得脸红红的,才咳着表示自己已醒过来。
应崇优放下书,在他额上摸了摸,烧似乎还没退,叫人端来药喂他喝了,请太医复诊。
复诊的结果当然不好,说是伤了元气,不太稳定,恐怕会频频复发。
果然,正如太医们所言,阳洙的症状极不平稳,白天要好一些,只是虚弱了点,倒也不影响他例行上朝,但到了夜间就不停地咳,非要人睡在旁边为他拍抚揉胸才行。
可想而知,能承担揉胸这个任务的人,也只有一个而已。
就这样一拖再拖,不知不觉间,应崇优在麒麟阁已住了一个多月。
虽然大部分的朝臣对此都持默然的态度,但总有一些蜚短流长,开始或明或暗地在朝野之间悄悄流传......
重熙十九年七月十六是先皇祭日,皇帝提前十天下诏,将奉太后率群臣至皇陵祭拜。
因为这次祭礼,阳洙的身体不得不痊愈起来,失去了许多撒娇的机会。幸好趁着这次半真半假的病,总算逼得应崇优答应他先留下来,认真考虑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口气比之上次的断然拒绝已是大为松动。
老太傅应博原籍采邑本就在皇陵附近,加之身份非同一般,自然也来参加了祭礼。阳洙和太后为示尊重,要请他位列各宗室亲王之上,虽然被他坚辞不受,但几位皇叔级的亲王们心里已有些不舒服,只是不敢当面表示出来。大典之后,燕王趁着从应博身边走过的机会,满脸堆笑地道:"老太傅功高盖世,本就理应居首位,何况又有国丈的荣耀,您这样推辞,实在是过谦了。"
应博本就听到些风言风语,被他这样一说,心中不由疑惑,但面上却分毫不露,静静地道:"王爷是龙生凤养的天潢贵胄、宗室亲族,老夫怎敢在先皇陵前乱了次序?王爷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