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小崎。”无奈地摇摇头,我干笑,“那你现在可以放手了吗?我要看书。”
没有松手,雪清崎却是用力拽着我的手腕,迫使我坐在他的身边,自己则以手背支颔,伏在矮几上。
然后,便再没有说话。
雪清崎的手紧紧握在我的手腕,紧紧的,握得我的手腕生疼生疼。似乎是害怕一个不小心,我便会甩开这只手,远远地离开他似的。
闭起眼睛,他的脸,一直是面向舫外的。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颤抖,好几次,似乎都想转过脸来,好好地看我,却终是沉默地伏在那里,静静地,伏在那里。
他的身上有着淡淡的药草味,被水面上吹进来的风轻轻地吹散,融入冉冉的蘅芜香里,慢慢地淡下去。
然后在下一场风进来时,那药草味便会慢慢地聚起,再次馥郁。
良久无言,寂静无语。
“雪……小崎?”
没有应答,看那均匀的呼吸,该是睡着了罢。
摇摇头,我取来软枕边的书,翻开。
“呀,我说怎地如此心浮气躁,原是放错香料了。”蓦地低唤,雪苏合取来方帕将香炉盖上,而后抬眼看来,“你们,无甚大碍罢?”
伸出手指停在唇边,我指了指伏在矮几上的雪清崎,示意她噤声。
“小姐,你将什么香料弄错了?”
“这蘅芜香有醒神怡情之效,原是该加四两零陵香,方才却被我不当心给加成了四两甘松。”
“我听闻,制香时若是将香料弄混,哪怕仅仅是一味一钱,亦可能制出与原意完全相反的香来。”从软榻上取来狐裘披风替雪清崎披上,而后轻轻走去箫冢隐身边坐下,我抬眼看向雪苏合,“方才那香,可是被小姐调制成什么了不得的什物了?”
托颔稍忖,我翘起嘴角,浅浅地笑,“零陵香换成甘松,令人心浮气躁的……该是催情香罢?”
雪苏合略有惊愕,“江公子是怎知……”
摆摆手,从箫冢隐的口下夺过茶杯来轻抿上几口,再笑着放回他的手里去,“以前在书房看过一本制香手札,手札上有所记载罢了。”
“江公子果真是博览群书,学识惊人呢。”雪苏合巧笑,“苏合自愧不如。”
“说什么呢。”讪笑着偎在箫冢隐的臂弯,扯过他的玉佩来,放在手心里把玩,“我只是粗略看过一本手札而已,又怎么和你这制香的行家相比。”
手弄琅怀碧青玉,素手一时似玉。
纤白手指穿过青玉琅怀环龙玉佩,而后绕在朱红的玉佩系线上,轻轻一下,便将玉佩扯下。
顺势在箫冢隐的腿上躺下,我将玉佩举起在他的脸边,慢慢取来一束乌发,慢慢从中穿过。
乌发青玉,交缠在一起倒亦煞是好看。
雪苏合略略蹙起一双很好看的秀眉,“你们……”
张了张口,却是欲言又止。
“怎么?”我疑惑地看向她。
一双秀眉愈发蹙紧,雪苏合抿了抿唇,终是迟疑地道,“你们这样,是……”
“咚!”
一声巨响,整个画舫便剧烈地摇晃。
“怎么了?”攀着箫冢隐的手臂坐起身,我看向舫外:
舫侧,一艘漆黄画舫的舫头正撞在舫身侧板,若不是行船较慢,怕是已撞出一个大窟窿来。
箫冢隐站起身,走向舫外,“我去看看。”
雪清崎被方才的撞击惊醒,揉揉眼睛,站起身走过来,“我怎么睡着了……”
“小姐将香料放错了,蘅芜香成了催眠香,你自然便睡着了。”
雪苏合略略吃惊地看向我,低唤,“你……”
摇摇头,我摆手示意她噤声。
“难怪方才有些儿神情恍惚。”给自己斟上一杯枫露茶,喝下,雪清崎看向舫外,“那是谁家的画舫,怎么和我们撞上了?”
“该是谁家的少爷小姐出来玩儿罢,不妨事,舫中并无大碍……”
“咻!”
破风长驱,撕裂空扉。
那是……
箭?!
我慌忙起身掠至舫外。
乌发散动,青衫翩飞,箫冢隐青剑出鞘,杀气勃发。
见他无甚伤害,我便放下心来,走至他的身边,“怎么动起武来了?”
“啊,那个人好漂亮!玛瑙翡翠,我要他!”
好生娇纵的声音!
蹙起眉,我抬眼看向面前的画舫:
丝嵌宝紫金冠,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大红羽缎对衿褂子,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秋板貂鼠昭君套,绿绫弹墨袷裤。
翔凤环柱金丝抹额带,紫金嵌珠翡翠颈铃,八宝丝绦曲波碧玉镯,蟠龙旋凤双金手环。
雾鬓风鬟,如螓之首,如蛾之眉。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
溟溟如暄皎天月,斓斓夜叹无巧音
真真是那翩翩仙子误落这无谓凡尘。
惟叹那一双美目,却如死水,浑浊不堪,不辨是非。
“玛瑙翡翠,明月山庄!?”雪清崎蓦地出现,沉声,“我等顺水而行,不过赏景对酌自得其乐。自问没有对不住阁下,阁下又何故刀剑相向?”
“少主要你们的船和那个美人,你们不愿给,当然就只有抢喽。”
语声微响,清清脆脆的很是好听。
抬眼看去,说话者一身惹眼的火红,脖子上、腰上、手腕上似乎全身可以的地方皆用火红色的绸缎系着叮叮当当的饰物,风一吹,便是好一阵子的叮当乱响。
他说完话后,手腕轻转,那缠在手腕上的火红绸缎便如繁花忽绽般盘旋而来。
足下运劲,我掠身至一丈开外。
便听得“嘎啦”巨响,方才我所立足之处已被那薄如蝉翼的绸缎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破碎的船木四散飞溅。
箫冢隐掠身而来,将我护在怀里,避免被碎木砸伤。
“玛瑙~你不要伤了他!”
那娇纵的声音再次响起。玛瑙收回绸缎,满不在乎地撇嘴,“要我不伤着他?你还是让翡翠动手好了。”
“才不要~翡翠总是把人放走!”
“嘻,那就别怪我啊。”
玛瑙说着,手腕翩翻,火红绸缎再次迎面袭来。
箫冢隐抱着我连连掠过几处,而后手起剑落,斩断一根尾随多时的绸缎。
玛瑙却是不怒反笑,眨眼间,他腰间所缠的绸缎便袭至面前。
再躲不过,箫冢隐便抱着我转身,欲已己身强行挡下。
“莫要欺人太甚!”雪清崎怒极掠来,指间翩然几朵指花,便是几只花型利镖飞射而去。
玛瑙的绸缎即刻改变方向旋至己前,三缎相缠织成一张火色之盾,将雪清崎的利镖格下。
“暗夜琼花……玛瑙,莫闹了。”蓦地,三人中一直没有说话的青衣人沉声开口。
“翡翠?”玛瑙疑惑地看向他,“为什么?”
“他们是莲香溪域的人。”
“莲香溪域?”玛瑙稍忖,随即满不在乎地笑,“我不管他什么香玉臭玉,只要是少主想要的东西,我一定会替他弄到手!”
破风凌厉,红绸漫天飞舞。片刻之后,便织成一张巨大的火色蛛网。
玛瑙站在蛛网边的系线上,风起处,他身上的饰物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玛瑙!”翡翠仰首沉声,“莫要结仇!”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玛瑙不满地蹙起眉,“我们只需讨得少主欢心便可,这是主人的命令。”
话语结束,火红色的绸缎便旋而踵出,仿若不断展开的红莲。
“快走!”雪清崎携起我和箫冢隐,几步掠身,轻盈躲过几处绸缎,落在舫顶。
“那是什么人?”
“明月山庄的少庄主明鸾和他的两个月奴。”射镖打落两根袭来的红绸,雪清崎略略蹙眉,“我们不好与他们为敌。”
“为什么?”
“明月山庄在朝中的势力很大,又很得皇上宠爱,与它作对便是同朝廷作对。”
“难道便要任其鱼肉?我不会。”一字一字沉声说着,我取下绾发的一支金簪掷出去,将一束红绸钉在舫顶。而后足下运劲,掠上红绸,顺势便一路滑至玛瑙面前。
“你!”玛瑙惊怔,一时恍然。
“嘻。”我轻笑,取下剩下的一支金簪。
金英隐约,瞬间那簪尖便已至玛瑙的眼前。
电光火石,瞬间贲发!
“叮!”
一声轻响,手腕处便蓦地剧痛,眨眼间金簪已跌落。
看着自己的手腕的伤口,我惊怔:
刚才的是什么?!既无形状却能伤人于无形?!
“多谢公子己身而来。”
凛冽而不失清雅的声音蓦地响起。
方才那温如尔雅的青衣少年翡翠,此刻挽翠弓满月,弦上之箭,竟是隐约形状,引气而聚!
乌发蔼然,巧弓利弦,箭尖所指,杀气勃发。
“公子还是自己下来的好,免得把自己弄坏了。”
不疾不徐,慢悠悠的柔和嗓音自带一种浑然的高傲。
谴倦凡尘,墨发明眸,红唇嫣然。
便是明月山庄的月奴么?
皓齿明睐,烟嫣绯红,玛瑙的唇角慢慢扬起,似笑非笑。
“嘻。”
蓦地,先声于他,我翘唇轻笑。
手腕翻转推出一掌,而后借力后移,在惊异的目光里,仰身坠下。
箫冢隐便在此时飞身而来,稳稳接住我下落的身子,而后足尖在舷板稍稍借力,跃上舫顶。
“……疯子。”
慢慢收起弓,翡翠转身,振袖走入舫内。
“你们……”雪清崎看着我和箫冢隐,轻蹙起眉,终是没有说出话来。
绾起衣袖,我轻笑,“隐哥哥一定会接住我的。”
雪清崎摇头,“若是有什么闪失,你们两人皆会……”
“不。”挽住箫冢隐的手臂,我笑弯眼角,“没有什么闪失,隐哥哥一定会接住我的。”
“你就如此肯定?”
“是。”
“为什么?”
“没有理由。”
雪清崎怔愣,他仔细看着我的眼睛,良久,眉心慢慢化开。
唇角扬起,弯起一个复杂的弧度,他很慢很慢地说话,“……是啊,他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也是最重要的人呢……”
晓雨澄清,花弄风来云作影。碧海连瑛,青玉玲珑心。
心猿意马,最是难忘情。人不寐,相思为泪。泪不为君累。
“最讨厌成双成对的了!”
蓦地,玛瑙拔得很高的声音传来,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火红绸缎直直袭来。
箫冢隐即刻抱着我与雪清崎反向退身躲开。
岚风碧水,漫天红绸,仿若浅红落英纷飞。
隐约里,红衣少年的笑傲睨凡尘。
冷若冰霜。
“想逃去哪里?!”
蓦地,一束绸缎缠上雪清崎的脚踝,将他狠狠地自空中拽下,重重地甩落在船舷。
另一束红绸便在顷刻间缠上了他的脖子。
手持绸缎,玛瑙站在“蛛网”的中央,冷笑,“我要的很简单,用这船和那个美人换取你的命。”
雪清崎仰首看着他,单边唇角扬起,冷笑便自唇间溢出。
玛瑙蹙起眉,执起绸缎便将他扬起,再狠狠地摔落。
“咚!”
惊天巨响。
船舷碎裂,木头的碎片高高溅起,再噼里啪啦地落下,落入水中。
玛瑙蹙眉沉声,“回答我。”
水风呼啸。
有鲜血顺着额角慢慢地流下,雪清崎却是蹙紧了眉,唇角倔强的抿起,硬生生地将痛咽在喉中。
“呵。”玛瑙冷笑,“骨头倒是挺硬。”
他眯起狭长的眼,手腕运力,顷刻便就着缠在雪清崎脖子上的红绸将他高高甩起,悬在“蛛网”之上。
勒紧的绸缎令人窒息,少顷,雪清崎的脸色便已窒息成绛红。
他用手格在脖颈与红绸之间,以取得一丝缓气,却仍空是徒劳。
那红绸越勒越紧,已似生生嵌入血肉中一般。
抿紧了双唇,我握住箫冢隐的手,叹息,“住手了。”
“怎么?”玛瑙斜斜的便是一眼扫来,“美人救英雄么?”
翘起嘴角,我淡淡地笑,“玛瑙公子好生厉害的一张嘴。”
“客气了。”玛瑙自“蛛网”滑落在船舷,“美人欲救英雄,便用自身来换罢。晚了,我可不管他的死活。”
轻绾肩头的乌发,我弯起眼浅笑,“能劳烦公子先放人吗?晚了,我也不管我的死活。”
“你!”玛瑙狠狠地一眼瞪来。
“恩?”稍稍侧首,我笑,“我想你们少主该是不会喜欢死人的罢?”
“不。”玛瑙忽的巧笑,“你不会。”
“嘻。”再次轻笑,我看向他,向前走至舫顶边,“我会不会,玛瑙公子方才不是已经见到了?”
水风轻扬,灌满我和箫冢隐的衣袖。
袂舞萧萧,翩若飞升。
我伸出手,在风中取来一束不知是我的还是箫冢隐的乌发,慢慢地缠绕在指间,漫不经心地放在掌心把玩。
不经意抬首,便看见雪清崎正狠狠地看着我,艰难地摇着头。
挑起嘴角,轻声浅笑。
扣发于指,五指悄然伸张,运劲于指尖。
千钧一发,杀气勃发!
“嘶——”
整齐划一的裂响,所有红绸便在瞬间化为片片飞散的火色碎片,宛若深秋谢下的落英。
玛瑙惊怒的目光里,雪清崎重重地摔落在船舷。
瞬间自由的呼吸令他剧烈地咳嗽,他却硬生生忍下,转身,狠狠一眼看来。
不,我慢慢摇头,不是我。
那么还会是谁?
我不知道。但你必须相信我。
我转过身,“隐哥哥,快些儿趁此将他救回来罢。”
“好。”箫冢隐应声,掠身而去。
闭了闭眼,而后再睁开。
蓦地,一只极美丽的蓝色璘蝶轻轻款款地自眼前掠过。
纯蓝的璘,蓝得令人沁心,美得令人屏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