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洒在那人清隽绝美的容颜上,在眼下投出了小扇状的暗影,双眸微弯,黑如点漆,却失了从前的潋滟。
他倒真的宁愿对方此行是来报仇报复,无论以什么方式。
赵清竹故意不去注意轩辕话中那丝失落,依旧淡然道:“五年前的事,不是早就了结了吗?”他向前踏出一步,背对着轩辕,继续道:“以爱抵恨,你不欠我,我不恨你,这个结局,你还满意吗?”他说的很慢,很轻,只叫人觉得此话既出便是恩断义绝……
轩辕笑意更深,眼角眉梢均是弯弯翘翘,只说了句:“我只以为我看不清的人是你,却原来,最看不清的是我自己。”便甩开袖子踏进了客栈。
夜凉如水,只有黑暗在弥漫,听着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竟有种孤独的感觉。
听那人彻底离开,清竹才向回走,却没回自己房间。
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摸着墙壁,走到拐角的房间,门也来不及敲,直接推了进去。
“谁?……清竹?”
“恩。”
“你怎么了?”段离非掏出火折子点燃蜡烛,房间很快充满了温暖的烛光,跳跃的火焰将两个人影扩大,映在墙壁上。
“没事……你再帮我……挪针。”
“什么?!不行!”段离非将赵清竹扶上床,仔细查看了脉象,问道:“动气了?动情了?”
“没有。”清竹皱眉,有些不耐。
“我说你,为什么偏偏自己来这一趟!我已经说可以帮你找到萧潇了,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体还能撑多久!”
“离非!”打断了段离非准备说教的话。喘了一会,撑起身子,除了脸色很差,倒也没什么了,“好了你休息吧,我没事了。”
“……我送你回去吧。”段离非看他确实没什么大事了,叹了口气,无奈的扶起他。
苏暗主正在床上遥想他的晚儿,却听房门一颤,进来了不速之客。
“轩辕?”主动找来的,那就不用称呼主人了吧。
“你就躺那吧。”轩辕自己动手,倒了杯茶水。送入口中皱眉连连,又苦又冷。
“怎么大半夜不睡觉,来体恤下属了?”苏醉不敢怠慢,起来就要去换壶茶水。
“放着吧,喝了清醒点。”轩辕仰头,将一杯凉茶直接倒入口中。
苏醉瞧着苗头不对,立刻端正了神色,站在旁边候着。
“坐吧坐吧,不然记了我的仇,再给我搞个措手不及。”轩辕哼笑出来。
苏醉皮笑肉不笑,“哪有,呵呵。”笑的毫无底气。
他明白了,今天他的主子一定是受了刺激了。
这刺激无非两种,一种就是主子被赵清竹本人刺激到了,另一种就是主子被赵清竹及段离非刺激到了。
轩辕境摆弄着手中的茶杯,突然关心起下属的私事,道:“你和谢晚,怎么样了?”
“很好很好,多谢主上关心。”苏醉暗道自己果然猜对了,遂放松心情坐了下来,准备做个过来人。
“你对他,什么时候成真的?”
“啊?”这回是苏醉措手不及,抓了抓头,道:“或许从一开始吧,后来想想,虽然开始是做戏,但是感情是真的。”
“哎,怎么会有那么聪明的人?”轩辕自言自语。
“你说,我有没有做过错误的决定?”轩辕斟酌了一下,又改口道:“人无完人,一定是有的。”轩辕暗自笑了笑,“修……聿隐……”张口后,却欲言又止。
他才发现,与亲兄弟和好朋友,他也有好多话不能说。
哪里有能让他倾诉的人?无论他做出什么决定都可以支持他的人,无论他做了什么都可以包容他的人,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或许曾经有一个,只是被他亲手抹杀了。
“如果有一个你很欣赏的人,或者说,很喜欢……如果你与他只能留下一人,你会不会下手,杀他?”轩辕无意识的问着坐在旁边的人,“无关私人恩怨私人感情,只因为他会对你的,江山,人民,带来灾难。你会不会因为大局,而除掉他?”
“如果他确实威胁到你的大局,你会,我不会,我也不会面临这种选择。”苏醉挑着尽量能让轩辕减少自责的方式委婉表达。只是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这个人会在这样的夜晚,突然出现从未有过的脆弱。
“……确实威胁……”轩辕口中反复着苏醉的话,表情有些苦涩,又问:“若是杀他,一定会手不容情,让他死也痛快,绝不会有半分累赘,不会受折磨,是不是。”
“……对。”
轩辕境叹了口气,起身离开。
苏醉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总有安慰的话要冲口而出,最后却是什么也没说。只在这一刻,他才突然沉思起来,让这两个人相遇,到底因为自己的恶作剧还是天意。他们再见,是好事还是坏事。若让当事人选择,是见,还是不见?
可假设这种事,从来不会发生。
既然两个人都活着,这个结总会遇到。只是早晚和情境不同罢了。
若是赵清竹死了,轩辕也不会出现那种表情,慢慢忘掉那段感情,不会后悔曾经做过的事。
可是他没死,不仅没死,还废了武功。这对一个曾经很骄傲的人是比死更难受的打击。打击了他本人的同时还打击了那个对他造成伤害的人。
谁说,人死了活着的便会痛苦,死了才一了百了。
若不能骄傲的活着,只会比死更痛苦。
谢晚……
苏醉只觉得庆幸,他没做什么不可挽回的错事,只是错过了那么几年,总会补偿回来的。
十四、水路
翌日清晨,除了没心没肺的萧潇,其他人都有些精神不济。
苏醉后知后觉的发现他窥知了青帝大人最大的秘密,有些后怕,心想今日表现必须要非常自然,决不能让大人有任何不适的感觉,想了半夜。
欧阳对赵清竹失去武功一事有些耿耿于怀,总觉的像他哪种人,怎么会变成普通人一样?没有武功,需要别人保护?
苏荷依则是为她师兄担忧,他们这边认为此行原因与师兄有着莫大关系,这回人家主动出现了,她倒有些不安,万一两伙人对峙起来怎么办?
待被担忧的三人出现后,几人才将心放到肚子里。
欧阳牵出马匹,道:“这附近没有能摆渡的船,我们去上游的村落看看吧。”说着将马牵给轩辕。
出乎意料的,轩辕境没接过马缰,而是绕过他,走到他斜后面白衣公子身旁,道:“今日,我与清竹同乘吧。”
清竹一个哈欠没打完,眨着水汽很浓的眼睛,半晌说道:“不了,我还是跟……”
“萧潇?”轩辕打断他,道:“段兄想必有些医术之事要与他探讨吧,况且……”轩辕覆在清竹耳边,声音轻缓,道:“若是萧潇知道你此行要把他送到他死对头轮回宫那里,你说他会不会半途跑掉?”
清竹吃惊的看着他,一时想不出这人怎么推知自己这个将计就计的计划的。
几个人好奇他们俩耳语些什么,只有段离非站了出来道:“日子还长,医术之事宜在清净安定的地方探讨,这几日麻烦萧兄了,以后清竹就由我来照顾吧。”
轩辕将赵清竹拉到身后,笑道:“也不劳烦段兄了,我与他,叙叙旧。”转身问道:“你说呢?”
清竹扯开嘴,勉强笑了笑,“叙旧。”便与轩辕上了同辆马车。
轩辕再探出头时,手里拎着一个白色毛团,扔给萧潇道:“我看他与你投缘,帮忙照顾照顾吧,想必幻化成人形也是绝美的。”
几辆车,几匹马,沿着崎岖的山路,逆着江水朝上面村落走去。
乡村的气息越浓,山间的空气越好,外面的风景越美,车内的气氛越沉。
赵清竹强忍着车子颠簸给他带来的不适,单手揉着眉心后靠,只觉得后边有东西隔着,然后便被捞了过去。
轩辕仿佛早料到对方不会反抗,直接将人提到自己腿上,找个自己认为对方会比较舒服的姿势抱起他。
赵清竹头不抬眼不睁任上面那人给自己换了几个姿势,注意力一被分散,倒真没那么难受了。心想着,一会那人忙乎累了,就不折腾了。不想唇上一软,就感觉有东西碰到,惊讶张开眼,只觉得呼吸也不敢了。
如玉的面容,咫尺凤目熠熠生辉,格外有神,深潭般的眸子尽是沉沉的黑色,一瞬间就将他吸了进去。
赵清竹脸色涨红,半晌终于挤出话来,“轩辕……”
黑暗再压下来时,有柔软的东西慢慢滑过唇角,留下淡而清新的茶香。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死死压制因刚刚的亲密动作脑中产生的昏昏沉沉的涨,说道:“我们,不是这种关系。”将话脱出口,才感觉清醒些。
“不是朋友吗?”轩辕与他面对而坐。
“朋友?”
“是你说,以爱抵恨,”轩辕靠近他,将他困在自己与车板间,微笑道:“没有爱,可是我们还有十年的友谊,是朋友吧!”
清竹只隐隐觉得他说的话有一些道理,其他注意力全放在自己一吸气便会接触到对方胸膛的无间之地。刚刚的一丝清明也渐渐消散。
无意中嘴便被封的死死的,有软软的东西滑入口中推放他的舌,动作缓慢而轻柔,忽而舌尖刺痛,口腔中有了腥甜的血气,……轩辕竟然咬他?!
血?
赵清竹猛地推开轩辕境,见到对方用丝巾拂了拂沾在唇上的血丝,还皱着眉道:“看来以后需要多加练习才是……下次我会小心。”
只吓得清竹又斜退了寸许,道:“朋友和爱人不同,你不会爱上朋友是吗?”
轩辕见他问的决断,只瞳仁闪了闪,便哈哈笑道:“当然不会!”
清竹呼出一口气,道:“那以后便别和我开这种玩笑!”
“我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清竹忍不住多了一嘴。
“可惜……我们不是朋友时,我错过了很多乐趣。”
赵清竹先是疑惑的品了品这句话的含义,接着便气的双颊泛红,一时间也不清楚轩辕是吃错了什么药变成这副登徒子的样,只说服自己快快平息此时羞怒之气,别着了这人的道。
苏醉听到轩辕笑声,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却又怕这笑声有什么特殊意思,只得策马靠近,问道:“轩辕,没什么事吧。”
“没事啊,只是很久没这么开心了。”轩辕说着便将染了血的帕子顺小窗口扔了出去,又说,“我们闲话往事,你还是离着远些为好。”
苏醉讷讷的动着嘴却听不到一丝声音,表情郁闷的离开马车八丈远。
段离非听到轩辕的话,却凑了过去,问道:“清竹,没事吧。”
“我……没事!”任那个人盯着自己的唇笑容不止。如果不是段离非出声,他几乎忘了自己要顺着轩辕这件事了,也许马上就要跟对方吵起来。
冲动是魔鬼……
“好久没见你生气了。”过了一会,清竹脸上表情退去,轩辕说道。
“我没生气。”
“你为什么生气?”轩辕完全不顾刚刚那个答案,问道。
“我说我没生气。”
“因为我吻你?你也有没征得我同意吻过我,算扯平了。”
清竹闭起眼,做了几次深呼吸,终于露出今天出门以来第一个笑容,道:“总之你不欠我,我不会跟你要什么,我欠你什么,你尽管来拿。”
“我会去拿的……”
想要撇清关系,也要看他愿不愿意……
轩辕掀开车帘,看到前方不远处渐生的暖烟,说道:“再忍忍,马上就到了。”
不到半个时辰,就见到江边多了不少船只,林子里也松松散散的分布着几个矮房。
远处传来少女嬉笑的声音。
苏醉苏美男自觉出马,攻克了几个渔家女。
因都是平日打渔的船,一行几人只能分别坐在几只船中,若是都乘一只,只嫌太挤。
轩辕取过刚打回来的地泉递给赵清竹,道:“既是朋友,又远来是客,这一路上我也要做好东道主喽。”
清竹抬睫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清澈的地泉水,觉得若能用这水洗一洗,一定会舒服很多。
于是便当着众人的面,将苏醉轻功半个时辰取回来的地泉水当做喷泉洗了把脸。果然神清气爽许多。
苏醉在旁边气的跳了起来。
轩辕看着他,笑的诡异,“哦?看来苏公子体力甚好,欲再取水?朕……准了。”
苏醉一听那人都自称‘朕’了,气的眼瞪的铜铃一般眨也不眨一下转身泪奔离开。
萧潇坐在小船一隅,顾影自怜,戚戚道:“美人美人,一天不见美人我会疯,一日不碰美人我会死,小春你啥时候能修炼成人啊……别等的萧哥哥我人老色衰你还是这幅毛团样……”
小狐狸毛躯抖了一抖。
段离非与萧潇接触不多,只七年前帮他解过一次围,之后再没见过。不过只见过一次也知道,这是个不安分的主,如今看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越发觉得从静颠府出来的除了赵清竹没一个好果子。
半个时辰,苏醉再回来时,众人已经整理好行李,坐在了船上。
轩辕境和赵清竹坐的船已经行出去半里远,两人并肩坐在船头,有说有笑的聊着。划桨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小村姑,扎着两个辫子,一面唱着山歌一面顺着江流摇着船桨,看起来倒也丝毫不费力。
行到支流处,两岸不再是郁郁葱葱的树林,而是陡峭的崖壁,岩上多斜立着向上而生的绿树。
遥望时,满眼都是层峦叠嶂的山峰,入眼处一片生机盎然,远处更有飘渺的雾气,看得人心情大好。
四只小船一字排开漂流而下。
撑船的小姑娘响亮的声音如入了山谷一般声声传去又遍遍传回。
后边执桨的壮小伙也亮起了嗓子唱了起来。
姑娘静了一会,听到那小伙唱道:
妹的山歌是本情,哪有豆子不缠藤?
泼水也有回头浪,哪有情妹不恋人?
新搭竹棚种苦瓜,苦瓜结籽在棚下;
妹要恋郎快开口,莫作杨梅暗开花。
姑娘听到后微赧,却也丝毫不羞怯,清了清喉咙接下了情歌:
高山顶上种棵梅,样得梅花开开来?
样得梅花结梅子,样得阿妹金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