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有让自己为他凝神静思的一日……
赵清竹闻琴声渐歇,便收起笛子,撑起门旁的油伞朝着凉亭的方向走去。
路过圆拱门时略一停留,微微转了转头便看见倚在门口也在看他的轩辕境,两人视线纠缠随即错开。
雨依旧不停。
赵清竹将油伞收起倒放在凉亭石柱旁,掸了掸外衣拂上的雨珠,坐在一只圆形石凳上,看着段离非拭琴。
“雨天水汽重,对你身体不好。”段离非五指抚着琴弦,开口道。
“无妨。”清竹走到琴边,俯下身,中指挑起一根琴弦,发出‘铮’一声,清脆的弦尾音萦绕不去。
“离非,”清竹站直身子,道:“还在生气?”
段离非转过身,觉得仰视的姿势很别扭,便站了起来。
他看到清竹脸上还留着前日被桌屑滑过的伤痕,手伸了过去,慢慢摩挲,问道:“伤口自己清理的?”
清竹不语。
“是他?呵呵,我就知道……”段离非收回手,在怀里掏了掏,拿出了个小瓷瓶,蘸了里边的药膏便慢慢抹在清竹刮坏的脸上,整套动作仔细小心,“若是被萧潇知道你中了绝还,他们俩会不会反目?这一日早晚要来的,你还要袒护他多久?恩?”
清竹感觉脸上冰冰凉凉的,那人指尖如冰一般,比外面的雨滴还要寒人。好在他是段离非,好在站在身旁之人是他,自己头脑还能清醒些。
若是这么贸然去了轮回宫,他身重绝还一事萧潇必然会知道,外加轮回宫那个心思叵测的宫主迟鑫杰,难保不会从中挑唆往生殿与朝廷的关系。那么,他此行最初目的便会被打乱。
也因此,前日他才没随着那些刺客离开。
“清竹,有时候我在想,你决定的事便不会改这一点一定是你的硬伤,没想到,原来有个人可以让你改变,变得很彻底……”
段离非抬手揉了揉清竹额上软发,微微笑道:“也好,总好过你一意孤行无人能管……”
清竹握起段离非的手,放在自己左胸口处,只缓缓道:“离非……”便有些哽咽。
段离非为他做了很多,只是他从来未回应过,只因他知道,若是对此人没有多余的感情便要保持距离,这也是他唯一可以做的能够不让段离非伤心的事。
感情这件事他看得淡,想避开,却是避到无计可避终须面对。
对轩辕境的感情只是一直放在那里,不咸不淡,不增不减却也不会消失。若要怪,只能怪他这一颗心,停留在落崖那日,再没开启过,心里的人走不出去,外面的人更进不来……
或许不是看的淡,而是不愿去看。
只是,这样也好,总不至耽误了离非这么个好人。
“听到刚刚的琴声和笛声了吗?”苏荷依倚在欧阳桥怀怀中问道。
后者点了点头,道:“笛子是赵清竹吹的,琴嘛……就不知道是那三个人里谁奏的了。”
“那三个?”
“恩,三个。”轩辕境,萧潇,段离非。
三个人皆通音律,善琴瑟,三个人均是人中之龙,身份非凡,三个人均在一个地方执着。
欧阳收了收双臂,说道:“等这件事完了,我便去你家提亲,如何?”话语中充斥着满满的愉悦。
苏荷依作势挣扎了几下,娇骂道:“你不是买卖重要?还为何娶亲?当日我就叫爹把你的聘礼都扔出门!”
欧阳笑道:“我耽误你这么些年,总不能真等你老了再娶不是?”
苏荷依听出话中揶揄味道,翻身便与欧阳‘打’了起来。
屋内传出和谐的木质摆设碰撞的声音与男人开怀的笑声。
能够相守,是幸!
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啊……
苏醉离开第十日,便是武林各路集结到山庄那日,宾客盈楹,门庭若市,行者络绎不绝。
郑斌眉开眼笑的在门口接待来人,内院也是铺张奢华的礼宴。
武林中有些声望的门派便都聚集一堂,晚宴气氛异常热闹。
轩辕境赵清竹几人坐在上座,与时而过去的宾客聊几句,然后哄走。
不知是谁透露出他们这桌身份,或是人在那坐着便有一种超然的姿态气质,引得人们纷纷去——敬酒。
有人敬酒,不喝便是拂了人面子,喝酒又怕有些人受不了。
于是,轩辕大人袖子一挥,俨然成了上宾之中的代表,温润的笑容,技巧的言辞便将来敬酒之人不着痕迹的打发走了。
赵清竹脸上一直挂着贯有的淡笑,时而与身旁的萧潇聊上几句,时而朝门口望望,将进门之人都看了个遍。
“诸位,诸位此次前来是给我郑某人面子,也是为了我们武林正道,此席正事不提,我谨代表橙月山庄和正道同盟为各位到来接个风,其他事待我派出的信使回来再议,郑某先干为敬!”仰脖,一盅清酒便入了喉。
坐下众人也纷纷举起酒盅做了‘敬’的姿势,直干而下。
宴厅之外围了层层盆栽,生气不足,雨过之后的夏日骄阳如火,内里宾客热情如荼。
赵清竹坐了一会便觉浑身不舒坦,低头笑着示意了一下便离席走入里院。
他站在一株梨树下,抱肩靠树凉爽了一会,便看到一个水蓝色身影鬼鬼祟祟的晃进了他视线。
“萧潇。”
“啊……好巧!”萧潇左右看了看,许久尴尬的憋出来一句:“怎么没茅厕?”
“你觉得郑盟主会在自家花园里建一个煞风景的茅房吗?”清竹淡淡的笑,没给跟踪他出来的萧潇留什么面子。
被看透的某人听到后反而腰一挺,大咧咧的朝着那株梨树下走去,道:“我看你脸色不好,跟来瞧瞧。”
“哦?”清竹摸了摸脸,问道:“脸色不好?怎么个不好法?”
萧潇支支吾吾,最后‘嘿嘿’两声。
“萧潇,你觉得我身上有什么病?”赵清竹状似不经意这么一问。
萧潇要去折梨花枝的手顿了顿,一使劲便折下一整枝,道:“你故意瞒我,我看不出。”
“如此……那我不瞒你……”
萧潇闻言立刻双眼放光,激动道:“真的?!”
两人对话未完,便听到前厅传来一阵混乱,清竹将未出口的话咽回肚子,道:“回去吧……”
中毒的事,找个机会亲自说明,总比由别人来告诉萧潇的好。
两人回到宴厅时便看到一个人跪在郑斌脚前,双肩发抖,满衫尘土似是逃命回来一般。
只见郑斌大手拍在那张红色木桌上,木桌应声而碎,虽未化成粉末却也是碎成丝块,足见此人内力深厚,怒火冲天。
赵清竹漫步踱回自己的位置,打量了那个跪地之人几眼,恍然挑眉:是那个信使嘛!回来的真是时候。
轩辕境将赵清竹的椅子拽了出来,示意对方坐下,道:“不舒服?”
赵清竹摇头,就着椅子便坐了下去,挑了个舒服的姿势,看着席中这一变故。
郑斌拍了桌子之后怒气很快散尽,低沉一声道:“你先下去吧。”
能够如此快控制住情绪不愧是盟主风范,下手之人也纷纷收起愤色,等待郑斌发话。
“非是郑某待客不周驳各位雅兴,恐怕大家也听到了郑某弟子所言。轮回宫已经坦言,此番作乱都是他们所为,失踪的神医皆为他们掳去,还取我一弟子性命,废我一弟子武功……”郑斌喘气停顿一番,脸色又好转了些,道:“家仇郑某先放下,今日招待不周了。”
坐下人纷纷半愤慨半宽容道,哪里哪里。
酒席又不冷不热的继续了会,席下人都等着散了宴聚在一起私下谈论,便没了之前的热乎气儿。
清竹等人趁宴席未散将散之时便退了出去。
二十九、反目
“你怎么看?”出了宴厅,轩辕境随口便问身后的赵清竹。
“……郑盟主要的效果达到了,既提高了他盟主的威望,打击了轮回宫,又适度挑起众人的愤恨之心。”清竹话如流水般平平淡淡的说着。
轩辕起初只是微笑,在听了清竹话语后,脸上神色诧异,随后心里一阵欣喜,再慢慢转淡,依旧微笑,只是这笑意分明直达眼底。
此时的赵清竹让他想起五年之前,在一切还未发生前,那个精明睿智的少年,那个总是神采飞扬的白衣少年。
他肯这样与自己说话,肯将心里所想都说出来,是不是代表两人之间那个死结可以慢慢开解呢?即便不能解,或许可以另寻他法吧……
如此,便先把眼下的事解决了吧
赵清竹见到轩辕境亮闪闪的双眼便觉得异常刺眼,浅浅的拧了个眉结看了萧潇一眼便回了他们的松院。
段离非呵呵笑了两声,两手分别拍在轩辕和萧潇肩上,道:“二位酒量不错,改日真该探探你们的底!”说完追着赵清竹过去了。
萧潇正要离开,却听轩辕境道:“随我来。”便乖乖跟了过去。
两人走进松院的书房,轩辕指着椅子,“坐。”随后自己也找了个椅子坐上去。
“萧潇,那年的事我要感谢你。”若没有萧潇派人在暗中竭力保护,他夺位也不会那么顺利。
萧潇听出轩辕境所说之事,一听是正事正要起身,却被轩辕一手压下,听对方继续道:“现在,我又有一事要你帮忙,”他顿了顿,又道:“不算帮忙,是要告诉你。”
萧潇见轩辕的表情,略有些萧索,然而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倨傲的表情,只是少了睥睨的气势。
“你说。”他道。
轩辕看着萧潇,半晌忽然笑了出来,随后转身将挂在书架旁的一把剑递给萧潇道:“拿着吧,斩想斩之人,下从蝼蚁苍生,上至……朕。”
萧潇愕然,对于这种突然状况显然还缓不过神。
他怎么突然说这种话?不就是帮个忙?听一见事?有必要如此?
“随我来。”这是轩辕今日说的第二次。
萧潇拿着手中甚为沉重的剑,心中突发不安,沉沉的跟着轩辕的脚步,一步一步迈向松院最靠里侧的方位——赵清竹的卧房。
轩辕走到门口时,并未敲门也未入内,只是停了一会,背着萧潇道:“进去吧。”
然后他挺拔的身影慢慢挪向紧闭的窗口,背靠着,环着胸,闭上眼,点了点头。
萧潇敲了敲门,便推门而入。
赵清竹看了看萧潇身后,发现只他一人,绕过屏风时却发现木窗被一个影子挡住了光,心脏聚跳起来。
“你,来做什么?”清竹背对着萧潇,尽量平稳了声音,深吸了几口气,随后坐在那张新换的华丽的八仙桌前,给萧潇递了一杯茶水。
“我也不知道。”萧潇接过茶水,仰头灌了下去,脸上颜色不好看,却也不再开口说话。
赵清竹朝着窗口的方向看了看,尽管隔着一道屏风,却也仿佛可以看到那个身影。
叹了一口气,该来的早晚要来,既然轩辕境已经亲自将人领来了,还,还给人带了一把剑……用意已经非常明显了……
赵清竹放下茶杯,坐在床前便开始脱衣服。一件一件,从外至里,从上到下。
萧潇大惊,倒退两步,忙说:“清竹清竹!!你别激动,有话咱慢慢说!”心想着轩辕给自己带着这把剑不会就是让自己自裁用的吧……
清竹‘噗’一声笑出来,道:“你不是一直想看?”
萧潇急忙摆手,道:“使不得啊,你不知道外面那个……”
清竹将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声道:“我害你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多一次又何妨?过来。”说着便将里衣也脱了下来。
萧潇愣在原地,并非因为见到上身一丝 不挂的赵清竹,而是那人胸前从右上至左下一道深深的剑伤,布在那具原本白润无暇的身体上仿佛是一条狰狞的毒蛇般将所有美感破坏殆尽。
伤口呈现暗红色突起,直直的一条,年已久却依旧清晰,可见下手之人心狠手重,本要一击致命……
“是谁?”萧潇声冷面肃,一步一步挪向那个看起来仿佛很无谓之人。
“一会我会告诉你,”清竹拽过萧潇的手,放在自己心脏处,道:“这次,看看我有何病吧……”然后一手在床头突起处狠狠的刮过,留下一道暗红色血痕。
赵清竹那只刮破的食指抹过萧潇脸庞,落到对方鼻前。
萧潇原本静立不动的身体突然不可置信般一震,随即后退。
清竹抓住那只扣在自己心脉处的手,眼中有些水汽,然而双眸依旧微笑,似是在告诉萧潇他已经不在乎。
萧潇顿了顿,毅然抽回手转身捞起桌上那把剑冲了出去。
一阵冷风席卷,那袭水蓝色身影便已冲出门口。
赵清竹感觉胸口处忽然失去的热度,总有些失落和愧疚,那只浸着血滴的手握紧,靠在床边,闭眼聆听起来。
萧潇提剑冲出去后,望见那个人果然还靠在窗口,他握着剑柄,指节泛白,蹙眉一字一句说道:“清竹中了绝还!”不是疑问,也不是肯定,是在质责。
“恩。”轩辕境张开眼睛,收起笑容与其对视。
“那一剑的力度与你五年前功力相当。”
“恩。”依旧是一个字。
“绝还是你轩辕皇室独有的绝毒,帝王剑法是你轩辕家独有的剑术……是你吗?”萧潇忍着心痛问的小心,心里明明知道答案却还是要问。
当今世上能够伤了清竹,又嫁祸给轩辕家的人——绝对不存在!
但是心里,其实希望能有别的答案。
“是。”
萧潇拔剑出鞘,缓缓举起,直指轩辕境咽喉,道:“你还有什么要说?”
轩辕站直身子,不躲不闪,眼亦不眨,依旧坚决的看着萧潇道:“没有。”
“墓石峰上追杀清竹那些人,最后那些留下的尸体,是你为了灭口!”
“对。”
一阵午后的晚风吹过,仿佛带着夜晚的湿气,有些凉。
两人的衣袍被风拂起,伴有浅浅猎猎的声音。依稀有浩然罡风刮过,将两人之间的友谊吹走,留下的,除了浓浓的敌意,再无其他。
萧潇解下腰间银萧挥手扔给轩辕道:“我不与手无寸铁之人动手。”
轩辕境接过银萧,发现末端机关已经开启,整只萧体仿佛一柄柱体的短剑,剑尖锐利,吹发可断,轻转萧体双眼便被柔和的黄昏光芒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