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裕庭看见紫时的屁股下有一只皮质行李箱。
“那是什么?”冯裕庭问。
紫时起身:“冯先生,我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了,我要走,你退了门口的那些人。”
冯裕庭笑起来,满身的酒气。
“你现在倒可以拿主意了?你要走?那你拿那些做什么?”
紫时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冯裕庭便一个步子迈过去,夺过那只皮质行李,猛力拉开链子,里面的东西纷纷掉落下来,散了一地。
“这些,是你的吗?”冯裕庭面露残忍的笑容,“我记得你来的时候就是一个人。”
紫时一惊,从内心深处泛起一阵羞愧。
“是的,谢谢你的提醒,我现在就走,你放心,我什么也不会拿的。”紫时快步走向门口,却被冯裕庭当场攥了回去。
“我准你走了吗?”冯裕庭的面色阴沉,声音像从远处传来的一样,“没我的允许,你哪里都别想去!”
“你放开我!”紫时挣扎着,“我要走!”
冯裕庭两臂钳制住紫时的肩膀,紫时一急,往他的手臂上咬下去。
冯裕庭本能地举臂,回了一个耳光,用力之大是自己也未料到的,紫时的嘴角微微渗出血迹。
“你死也得给我死在这里。”
冯裕庭的声音像从地域传来一样,在紫时的耳朵里悠悠地转着。
森白可惧。
话毕,冯裕庭微微喘着气,走出门外,随带将门重重地摔上。
紫时一人站在原地,片刻后支撑不住自己,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明晃晃的灯,只觉得刺眼,这里是哪里?为什么这么陌生?
像在另一个世界,之前在这里得到的归宿感,转眼瞬间即逝。
明亮的光,将紫时照得赤裸裸,原来害自己现在这般田地的还是自己丑陋的欲望。
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得到自己想要的,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代价可大可小,和你获得的是画上等号的。
一夜无眠,紫时的眼前晃过了众多的人影。
母亲,曾经一个温婉的大家闺秀,温柔地亲吻自己的脸颊,教自己弹《雪绒花》。
父亲,曾经一个温柔的读书人,自卑又自傲,终是抵不过社会的不公,变得阴鸷暴戾。
原来回忆里,自己快乐的事情少之又少,几乎是像一幅浅淡的水墨画,泪水一模糊,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自己最终还是一个没有人要的,没有人陪伴的孩子。
紫时笑容凄然,将被子掩住脸,索性哭出来,哭是最直接,可以暂时释然的方式。
清晨,冯裕庭下楼时,闻见厨房里传来阵阵香气,走近一看,紫时正在做早点,冯裕庭细细地看着他的脸,面上有泪痕。
“在做什么?”
紫时转头,笑笑,笑得清澈。
“煮面条。”
“哦?什么面?”冯裕庭很是好奇。
“鸡汤面,我让阿姨煮了鸡汤,然后我拿来煮面。”
“你会?”
紫时点点头:“我常常做给母亲吃。”
冯裕庭从背后轻轻拥住他。
“昨晚,对不起,我火气大了点。”
说着,冯裕庭用手指抚摸紫时的脸颊:“还疼吗?”
“没事。”紫时笑笑。
冯裕庭用唇轻轻吻着那片昨晚被自己打出掌印的地方,一遍又一遍。
紫时没有抗拒。
面条煮好的时候,紫时为冯裕庭盛上一大碗。
“很香,就是味道淡了点。”冯裕庭笑笑,随手去拿辣椒瓶。
“别吃辣的,对身体不好,鸡汤清喝营养好,味精什么也最好是不放。”紫时默默地拿开辣椒瓶。
“好,听你的。”冯裕庭笑笑。
饭后,冯裕庭出门前,紫时亲自为他披上大衣,俯身拿出鞋子,甚至是为他穿好鞋子。
冯裕庭垂眸,心里涌上一阵感动。
“让司机开车慢点。”紫时说。
冯裕庭笑笑,像是很满意紫时现下的态度,微微倾身:“不亲我一下吗?”
紫时顺势抬起头,在冯裕庭的脸上轻轻吻了下。
“工作顺利。”
冯裕庭笑笑,用手摸摸紫时的头,转身出了门。
紫时的笑容凝住,微微垂头,心里一阵悲痛,自己从来未那么彷徨过,不知道下一步自己怎么走,会身处何地。
想了想,还是出了门,在大街上转了一圈,顿觉茫然,街上的人形形色色,都活在自我世界里,他们有些面色愁苦,有些面色喜悦。
紫时坐在广场的花坛前,看着来来去去的鞋子,声音杂乱,夹杂着欢声笑语,只觉得凄惶,自己像是游离在生活之外。
进一步,退一步,都无处可定。
一直到暮色四合,紫时才慢慢回了家,别墅的门没关,推开门,有两双皮鞋。
冯裕庭不在客厅,紫时上了二楼,只觉隐隐约约的声音从书房传来。
“冯先生,别留着他了,外面的说法现在很多……”
是肖豫的声音。
紫时听着,心里平静。
很久后,冯裕庭才开口,声音中有些倦怠。
“我会送他走的,早决定了。”
紫时一愣,当下轻手轻脚地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倒身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那盏精致的雕镂灯。
平静的心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是有小块的地方碎了。
原来会那么难受,紫时闭上眼睛,笑笑。
chapter39
接下来的几天,紫时表现得都很乖顺,像是认命一样,尤其是对冯裕庭更是表现出难得的贴心。
“睡前喝这个。”紫时递过一杯茶。
“怎么那么懂事?”冯裕庭笑笑。
“你工作多,事情烦,睡眠很重要。”紫时淡淡地说。
“今晚,我们一起睡吧。”
紫时点点头,微微笑笑。
冯裕庭处理好事情,早早地走进卧室,紫时已经半靠在床上,看着书。
“在看什么?”冯裕庭问。
紫时将书皮给他看看。
是海子的诗集。
“我年轻的时候也读过,记得他诗里银红的落日,漫长的黄昏。”冯裕庭拿过诗集,笑笑,“这个充满臆想的诗人。”
“他说的面向大海,春暖花开我的确很喜欢。”紫时说。
冯裕庭看着紫时小脸上的恬静,顿生一种疼惜。
“有什么可难的,你想去哪里玩,我就带你去。”
“我说的是一种生活。”紫时笑笑。
“那样的生活没意思,小君,你该有更好更美的未来。”冯裕庭将紫时搂进怀里。
“你呢?你想要什么样子的生活?”紫时问。
“呵呵,你问我?”冯裕庭握住紫时的手,轻轻啄着,“不缺钱的生活,一个陪伴自己的人。”
果然,前提是一份不缺钱的生活。
“你很早就这么想吗?”紫时微笑。
“小时候在山区里生活,有一天看见一个从大城市来的人开的一辆红色轿车,我心里好奇,那是什么东西?怎么没见过?我问母亲,她说那是有钱人的东西,别去碰。”
“然后呢?”紫时问。
冯裕庭笑笑:“我偏偏淘气,拿着画笔在那辆车的窗上画了棵树,后来被揪出来,让父亲揍了顿。”
紫时听着。
“我父亲本来就是个胆子很小的人,我记得当时他看那车主的眼神,满是惶恐。我立刻明白,原来那就是有钱人的生活,不仅可以开名车,还可以得到旁人的歆羡和尊重。”
“你现在有的是钱,觉得幸福吗?”紫时凝视着冯裕庭。
“怎么突然问这个?”冯裕庭笑笑,弯起手指刮刮紫时的鼻子。
“我想知道。”
“幸不幸福?”冯裕庭笑着喃喃道,“大概是不幸福的。”
紫时一愣。
“但比没有遇到你之前要感觉幸福一些。”冯裕庭又继续亲吻紫时的手,“你信吗?我也不太相信,直到你问我的这刻。”
诚然,冯裕庭几乎没有想过自己过的幸福与否。
“我信。”紫时看着冯裕庭,片刻后露出一个笑容。
“看来上天还是待我不薄的。”冯裕庭说,“至少,身边还有个人可以说说话。”
紫时轻轻依偎在冯裕庭的肩膀上。
“你每天都去燕恒的墓上吗?”
“你知道?”冯裕庭转头看紫时。
紫时点点头。
冯裕庭拾起床边茶几上的烟,悄然点燃,吸了口,又吞出一个清薄的烟圈,像是用烟雾遮掩自己一样。
“虽然最终他是我的亲骨肉,但是我对他没什么感情,毕竟是错失了近二十年,现在去看看他也不是什么情意使然,纯粹为了不让良心更不安。”冯裕庭说得直白。
“你以前为什么那么肯定燕恒不是你的孩子?”
冯裕庭苦笑,夹着烟的手指揉揉太阳穴:“大概是我本身就不想承认一段没感情的婚姻,一个没爱情的结果。”
紫时默然。
“你知道吗?知道有了燕恒的那刻,那感觉很陌生,冰凉冰凉的。”冯裕庭看着紫时,任由指缝里夹着的烟火星子落下来。
“那个男人是个契机,我派人跟踪她,发现了那个男人,是个教师,长得倒是文质彬彬,于是……”冯裕庭的眼神里出现一种难以形容的东西,像是悔恨。
“我施了点手段,让他消失了。”
冯裕庭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语调轻飘飘的,两眼只是看着前方,却又像是看很远的地方,夹着烟的手指颤抖得厉害。
“按灭了吧。”冯裕庭伸手过来,声音很轻。
紫时接过烟,将之按在烟灰缸里。
“德尽必灭。”冯裕庭笑笑,闭上眼睛,“我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得到报应的,真到了那一天,你会怎么样?会为我难过吗?”
“会。”紫时说,心里是止不住的悲痛。
“够了,我都够了,至少也享受过锦衣玉食,在很多人面前也有几分薄面,还有一个愿意陪着我的人。”冯裕庭声音平静,“我不计较生命的长短,只要拥有过,一切都无憾。”
紫时不知为何,眼角逐渐湿润。
隔天早晨,冯裕庭起床,摸摸右边的位置,一片温热,猛地撑起身子,连衣服也没穿便下楼,心里是莫名地一空。
直到看见紫时正在为客厅的棕榈叶浇水时才微微平静一些,自己也为自己刚才莫名的焦急情绪感到陌生。
“这么早就起来了?”冯裕庭从紫时背后抱住他。
紫时笑笑:“你怎么不穿衣服的?”
冯裕庭正裸露着上身,露出健康壮硕的黝黑肌肤,下身也只是随意系着一条丝质睡裤。
“我怕你逃了。”
冯裕庭俯在紫时的耳边轻轻地说,面色带着隐隐的笑。
“我能逃到哪里去?除了这里也没有我可以去的地方了。”
冯裕庭一听,顿生怜惜,紧紧抱住紫时。
紫时还是笑:“今天是个好天气。”
窗外的天空难得的澄净如洗。
“你不记得了?”紫时问。
“什么?”冯裕庭懒懒地问。
“今天是什么日子?”紫时反问。
“你的生日不是今天。”冯裕庭笑笑,“我就知道你的生日。”
“那我也是。”紫时转头,露出一个笑容,“也只记得你的。”
这个笑容纯净质朴,却像清水一般一点点沁入冯裕庭的心里,让他心里顿时热乎乎的。
“你打算送我什么?”冯裕庭直问。
紫时笑笑:“好难的问题,我想想。”
冯裕庭看着紫时思索的样子,只觉得可爱。
“你不是说小时候喜欢下河抓泥鳅,小鱼吗?你想不想再玩一次?”
冯裕庭蹙眉,微微笑笑:“你要捉弄我?我都这把年纪了。”
“听起来很有趣啊,我也想试试,怎么样?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冯裕庭看紫时面露向往,一副孩童的神情,宠溺地点点头。
“你想去我就陪你。”
春日的这一天暖洋洋,连风吹过都不似前几日那样寒冷,有些热气和沁人心脾的味道萦绕在鼻尖。
这一带的稻田和格子似的的平铺至远处的山脉,绿色的秧苗,波光粼粼的河面,几个戴着草帽的农夫在俯身拔秧苗。
紫时卷起裤脚,下了河,向冯裕庭招招手:“你下来啊。”
冯裕庭笑笑:“你自己玩吧。”
“我不会的,你下来啊!”紫时一个劲地招手。
冯裕庭有些无奈地下了河。
河里有许多金色的小鱼,有虾,还有螺丝,紫时伸手进河里,眼看着那些小动物从自己的脚边溜来溜去却怎么也抓不到。
冯裕庭笑笑,上岸问向住在这里的人家借了瓶罐子和鱼饵等一些琐碎的东西。
“你在做什么?”紫时好奇地问。
冯裕庭坐在地上,双手摆弄着那个瓶罐子,将细细的水草放进瓶底,在瓶口出粘上饭米粒,动作娴熟。
“这样就方便多了。”
紫时疑惑地看着冯裕庭拿着瓶罐子下了河。
撒了些鱼饵,一群金色的小鱼拥簇到一处,金灿灿的非常漂亮。
冯裕庭俯身,将瓶罐子放入水中,几条小鱼看见了瓶口的米粒,立刻晃着小尾巴游过来,头才探到瓶口,冯裕庭便捏住它的尾巴推入瓶罐中,那条小鱼被瓶底的水草缠住,挣扎着身体。
“这样就好了,你试试。”冯裕庭教着紫时。
紫时摸着了窍门,捉了好多条鱼。
两人将小鱼放进一个大脸盆里,慢慢地鱼越来越多。
“以前你就这么玩吗?”
“对,这算是很开心的事情,还有摸螺丝,每个人都贼溜溜的,手挽着小篮子,摸着螺丝像摸着金子一样。”冯裕庭回忆起往事,面色柔和。
“听起来真好。”紫时说。
冯裕庭顿了顿,笑笑:“这也是我唯一开心的事了,其他什么也没有。”
紫时慢慢上了岸,将裤脚拨下去,一屁股坐下,望着湛蓝的天,迎面吹着微风。
“等我老了,回忆起以往的事,有那么一两件开心的可以想起,我就觉得挺好的。”
冯裕庭也坐下。
“你挺知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