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无痕（下）————漓江晨雨

　　无痕静静地感受着，那包围在身体四周的热度，还有那抹泌暖心田的馨香。真实的温度，厚实的肩膀，令无痕脑海中的噩耗烟消云散！无痕的心底倏地窜出一抹意念，能将此刻冻结该有多好！就这样靠着这副臂膀，不去想自己承载的痛苦，不去想无休止的仇恨杀戮。

　　旋即，无痕为自己的念头在心下暗自凄然一笑。自己不可能这样做，身旁之人更不可能这样做。自己与此人萍水相逢，也许此刻温馨的相偎，只不过是各自旅途之上，偶尔的插曲。他们不同路，身份更是悬殊千里。无痕到此刻依旧很迷茫，自己与身旁之人的关系。他们是朋友？却亲密到早已超出了朋友的界限。他们是情人？却从未对彼此言过片语情爱。更何况，一个连未来都没有的人，何以谈情爱？

　　不知为何，此刻在无痕的脑海中，闪现出叔父弥留之际，口中念着大伯时的情形。生不同衾，死亦同穴！叔父与大伯的此情此义，是何等感天憾地！为一句承诺，可以用一生去守侯！这是何等忠贞至渝之情！相信此刻叔父与大伯在方外仙界，定已携手双栖，遨游琼宇！然而自己依旧留落人世，且不知前方之路通向何处。

　　第四十四章

　　大理玉龙雪山

　　“启禀尊主！城口已到！”马车之外一道略粗而浑劲有力的嗓音传如车辕内，马车在同时停顿下来。

　　楚洛南闻言轻应允了声，眸光移至怀中正昏昏沉睡的俏容，俊美的唇角不自由地勾起一抹笑意。那无意间透逸出疼怜的宠溺，软化了原本冷峻的弧线，一张俊容更为俊郎轩昂！

　　轻柔地将怀中的睡容拍醒，抬起沉重的眼帘，一张近在咫尺的俊容令无痕徒然清醒了几分。感觉到已停顿下来的车辕，无痕知道，已到目的地了。

　　轻挪着酸麻的躯体，每次撤离眼前这具温热的怀抱，无痕心底竟会在刹那间涌出一缕缕莫名的惆怅与失落。更令无痕愈加吃惊的是，自己似乎已开始习惯了这样的入睡方式！

　　径自理着身前的衣襟，正待起身，身侧高硕的身影，突地将一件暖软的雪裘风袍罩在无痕的肩上。刹时，一股暖热笼罩在周身，更有一抹厚重的踏实涨满整个胸膛。

　　即便在这一路之上，阅过无数奇峰峻岭、名川秀景。当无痕被揽身下至马车前的刹那，无痕还是被眼前的景致惊骇住了！

　　眼前之景用美仑美奂来描述，一点都不为过！眼帘中这座高矗巍然的山峰，可谓平生罕见！眺望山巅，只见皑皑白雪覆顶。色泽白得是那般圣洁脱俗！雪峰之下，奇涧飞瀑、险崖峻壁！山间映入眼帘之中尽是苍翠婆娑、葱郁摇曳的奇松异木。而那一簇簇娇媚如焰的红枫山花，更是争相献瑞，缤纷夺目！

　　将眸光收至身前，无痕这才留意到，自己此刻正位于此山的山腰。眼瞳之中的情景令无痕几欲惊呼出声，一片花海正散放在跟前！不知名的花蕊竞相怒放，或红艳似火、或黄瑞如金、或湛蓝赛云！各色艳丽相镶其间，仿如锦绸庄的彩丝坊，千娇百媚，令人眼花缭乱！而山间幽谷之中，偶尔间微风轻拂，将花海之上的蕊粉扇起，幽香阵阵！整个山涧沉溺在芳香的海洋！成群结队的彩碟觅香翩然而至，尽情舞动着婀娜的身姿，令此景恍若世外画境！

　　无痕全然被眼前的画境迷住了！柔风轻撩间，好似有种欲飘逸而起的幻觉！身后的楚洛南在刹那间也被眼前的景致震住了！而在他的眼眸之中，撩动他的是，眼前这抹迎风的身影。那一脸忘我般陶醉其中的纯真俊容，轻风撩拨着衣衫，此景恍然如脱凡的玉人！再与眼前盛放的花海相衬，有种令人急欲要将此景留于画上的念头！

　　“我们走罢。”楚洛南疾快的捉住面前之人的纤手，紧握的力道似乎生怕眼前之人会骤然飘走。无痕拉回漂浮的情绪，回眸望了一眼身侧的俊容。包裹在手掌上的温热令无痕有另样的安心，一只长臂将无痕肩上的风袍重新拉好，二人相携着走入花海之中。

　　手掌有暖实的裹握，身际是芳香醉人的花丛！此情此景，如若是仙界神众，恐也会倾慕不已！

　　半柱香的功夫，连绵的花丛突地没了延续。花丛的边际，赫然出现一道石壁，挡住去路！此道石壁可谓鬼斧神工，竟光滑如一面石镜一般，自山腰一直延长到近山顶！如此绝壁如何翻跃？

　　细看之下才发觉，在石壁一侧，竟有一道裂缝！此缝道仿若由一道神力，将石壁直劈而下，裂出一道仅可容一人通行的缝隙！此缝一人通行有余，可若是两人却是如何也塞挤不过。

　　好一处‘一人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之地！无痕虽功力散失，可习武之人的直觉已告诉他，适才他们穿过的那片花海，其实是一精妙绝伦的阵法！此阵看似只是一块花草之地，平淡无奇。其中却是暗藏玄机，险象环生。自己若无身旁之人的引领，是决然走不出这片花丛。

　　迎着自裂缝中疾掠割面的劲风，无痕暗惊此道之长。前有如此精绝的阵法守护，而后又有峻酷之天险，此处究竟通往何地？无痕心底难得升起了一抹好奇。

　　一双有力的臂膀忽地自身后将无痕牢牢地捆在胸前，无痕只觉身体一轻，耳际尽是疾风划过，周遭漆黑一片，眼前只有一个缓慢放大的白点。

　　果真所料不差，此道石缝二人足足用了一壶茶的功夫。估摸近有五里之长！二人终于出了石缝，眼前豁然开朗！无痕再度被眼前所见震骇住。

　　出了石缝，眼前藿地出现一座峻峰。此峰峻巍傲立，有如一柄绝世锋芒深深地插于天与地之间！锐峰之上刃壁林立，峭石高悬。峰间更有苍木婆娑，茂松绕雾！烟云飘缭之间，隐约可见一幢幢琼宇楼阁，飞梁雨檐。青砖灰瓦，崴然不迭内敛，肃沉而不乏华美。真可称是隔世华庭！

　　无痕半晌才从惊骇之中找回清醒，回首一看，才发觉此刻二人以立于一处石崖之上。适才穿过的石缝竟贯通一座山脉！而若此时欲过到眼前那座峻峰，需走过脚下一座索桥。无痕正欲细看那索桥是何模样之际，躯体已被那双长臂一锁，风声再起之时，无痕只能见脚下唯有漂浮的云雾。这段索桥不长，几个起落，二人便已立至索桥的另一端。身形一稳，无痕眸光所见之处是一方圆半里之大的旷场。脚下均以青石铺设，偌大的旷场石砖之上，竟是干净如洗！

　　旷场正中以缀血石砖铺出一条笔直的路道，直通旷场的另一侧。那是一座高近十丈的城阙楼台巍然矗立，城阙正匾之上赫然映出提笔挥毫的‘幽雪城’三个漆红大字！

　　好一座绝世天城！

　　无痕禁不住地抬首凝望向身侧的面容，此刻这张俊容隐去了一切过多的神情，冷漠似霜的脸廓上，眸光深邃地注视这前方的城阙。正在二人默声之际，原本禁闭的城门乍然大开！自城门之内顿时涌出一大群人，只见此帮人众个个身着玄青劲衫，肩披金绣麾袍，发冠玄青帽，身手矫健有序地疾奔而来。此帮众人一出城门，便迅快地分成两列队行，脚下疾掠生风，声响却是健稳细悉。好俊的轻功！

　　两列玄青劲服的青壮男子沿旷场中缀血石砖道两侧，须臾间便已奔至跟前。还未有言语，竟齐齐地单膝跪地，双掌合拳举至额际，激扬地齐声呼道：“恭迎尊主回城！”铿锵有力的呼声震彻整个山涧，荡起阵阵回声！

　　“尊主？”无痕被眼前如此磅礴的场面震呆了！心中默念着这些劲士的称谓，疑惑同是袭上心头。身旁这位不是‘知音坊’的主人么？怎此刻却是‘幽雪城’的尊主？还有‘掬雪阁’，在襄阳城中之时，他俨如就是那的主人！这么多的身份不断在无痕脑海之中重叠，却不知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第四十五章

　　紧步跟随着身前一抹丽影，在有如迷宫一般的青石砖道上走着。即便是无痕努力跟紧跟前的步伐，一段路走下来，无痕已有些气息微喘。光瞧前面那步履轻盈的身影，无痕不难看出此名秀女的功底不浅。而一直跟随在无痕身侧寸步不离的，还有一道高挺的身形。

　　适才在前殿，楚洛南将无痕交给身旁这二人，便自行理事去了。三人进入城中，无痕只见眸光所触之处，尽是高墙飞梁。好一番转悠，无痕方知，这座城比想象之中大出数倍！

　　身前一直默然领路的秀影，终于在脚下这道青石路的尽处停下脚步。伸手将一扇厚重的沉色镶铜门推开，院门后齐致洁净的气息顿时扑面袭来。汉白玉石的雕纹石砖，巧夺天工的庭院置景，华美内敛的雕窗画梁，无不透溢着其主人的非凡阔贵！

　　而庭院中充斥在整个空气之中，这似曾熟悉的景象及那异常干净挑剔的气息，让无痕诸多的疑惑在刹那间有了答案。

　　“公子请！”秀衫福身将无痕引进庭院中的正堂，还未待无痕细观阔堂之中琳琅满目的奢华，突见跟前的秀影及高挺的身形齐齐单膝跪地，口中肃声道：“奴婢（属下）叩见公子！”

　　无痕被眼前二人突来的举动楞了一神，心下被此处此等繁严的礼数好生暗讶。看来，此地才真正是楚洛南所经营之处！

　　“二位快快请起！”无痕暗付之际，忙出言劝起二人。虽得此大礼相待，无痕心下却是涌动着哀伤，昔日，素心斋，中，他曾对未来光复大业有过无数的憧憬。他也曾幻想过由自己亲手建造起一座全新的烟雨山庄！如今，却是寄人篱下，流连失所。

　　“谢公子！”二人应声起身，无痕细看之下惊诧地发觉，面前此二人虽是男女，面容却有如一个模印雕刻而出！只是这女子略显纤秀，姣好的丽容煞是水灵脱俗。而一侧的男子身形挺拔精壮，浓密有形的剑眉下，一双黑目炯炯有神，眉宇间凛然英气甚是耀目！好一对不俗之壁人！

　　“启禀公子，奴婢名呼润月。这是奴婢孪生兄长，名呼霆风。奴婢兄妹二人是尊主近身待奴，尊主谕令，公子一切起居，均由奴婢兄妹二人服侍。公子有何吩咐，敬请公子差谴！”秀影善解人意地读出无痕眼中的疑惑，脆声轻语地娓娓道出。

　　无痕闻言一脸恍然。眸光禁不住在二人身上打量，此二人虽名为奴仆，面容神情中却是从容自若，凛然不亢。哪似一般端茶送水之下人？再瞧此二人一袭华不浮艳的丽绸，还有那一身深藏不露的身手，可想而知，此兄妹在主人那必定是深得宠信！

　　“有劳二位！暂且未有需要，二位先去忙罢。”无痕心下有丝受宠若惊。这楚洛南竟将自己贴身奴仆拨给自己，这有何用意么？

　　润月与霆风恭身行过礼，便轻步退出正堂。偌大的华厅之中，映入眼帘之中，莫不是奢美绝伦的家什骨玩及缀饰。而静无人声的华堂内，却荡漾着难喻的空寂。

　　无痕立至窗柩前，怔怔地凝视着庭院之中那匠心别具的置景，默然而立。眼前陌生的景致，周遭陌生的境地。此刻的无痕骤然惊觉，自己此时真的可谓身无他物，了然孤苦！没有亲人，没有未来，甚至是活下去的希望都是那般渺茫！

　　“您想让我烟雨山庄永无重建之日么？”

　　“少主大业未成……他日以何颜面见老庄主与诸位先烈！”

　　这一声声痛呼声，俨如一柄柄利刃，无情地扎痛着无痕的心坎！是他亲手将铁河伯父等众位烟雨山庄英豪送上绝路！是他亲手将祖父与大伯留给自己重建烟雨山庄的最后希望毁灭！如若不是这一声声痛彻心肺的疾呼，无痕真的没有勇气活下去。

　　将手中的长剑抱至胸前，脸颊紧紧地贴在冰冷的剑鞘上，无痕只能咬紧牙关，他必须活下去，至少在没有讨还完家仇血债前，他依然要活着！

　　暮色渐浓，烛灯新掌。端坐在雅致的花厅中，望着身前檀花梨木桌上，那十余道色味鲜美的菜肴，无痕早已将惊讶化作了淡然。在这幽雪城之中，似乎永远没有贫寒与朴素。这里的奢侈好似是如此的理所当然与习以为常！

　　“公子，菜品是否不合您的胃口？奴婢令人再重新撤换！”一旁候立的润月见无痕只草草动了几筷，忙凑上前询问道。

　　“不用麻烦了，我已经用好了。”无痕制止住润上前欲撤的动作，轻拭干净唇角，径自起身对身旁的润月道：“还是有劳润月姑娘领我去漱洗，我有些倦了。”

　　“奴婢遵命！”润月停下手上的动作，锈鞋轻踏地将无痕引入内堂。走过花雨长廊，润月将东侧一处厢房推开，福身轻语道：“公子请入内沐浴，尊主已令奴婢为公子备好新袍，奴婢去为公子取来。”

　　无痕闻言不紧一楞！原本空荡的胸臆间，在这刹那间被一股暖流填满。不曾想，在自己如此流落之际，还会有如此体贴细微的关切？这远远超出无痕的预想之外！

　　踏过满地滑亮似镜屏的墨玉石砖，正厅内是一幅墨竹临风的泼墨素作屏风。红烛素幔映衬之下，将此屋气息烘得异常温湿暖热。无痕绕过屏风，自悬梁之上飞泻直垂的绫纱长拖及地，绫帐后隐约可见雾气氤氲，这绫帐后未见烛灯，却有如银霜般雪亮之光罩满内室。无痕轻撩开纱帐，眼幕中赫然出现一热雾翻腾的浴池！而那银亮之光，竟是浴池两侧玉石浮雕之上，镶嵌着的两颗白珠所散！无痕知道，这就是世人所盛传的夜明珠！能单以珠光映照此间屋室，可见其硕大之绝！

　　此间浴池与在扬州所居的素心斋中那池火石浴池不同，此池以碧玉石镶砌而成。玉池后壁均以碧玉石作底案，壁上祥云腾跃，一条栩栩如生的飞龙踏云傲翔！最为惊为神笔的便是，此飞龙图雕中，飞龙之龙首凸出墙壁之外，傲首怒张的口须中，竟喷涌而出一股水流！川涌不息的水柱挟夹着滚滚热浪，池中之水更如同煮沸的烈汤，翻涌滚动着！

　　无痕伸手探了一下池水，竟然暖热适宜！原来此池居然是一处温泉！

　　无痕将身上衣物尽数褪去，俯身泡入浴池之中，涌动的水流好似无数只手掌，在周身上下轻柔地挤压。令周身顿觉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畅快。将一路颠簸的风尘与疲倦一扫而尽！

　　无痕将双臂支撑在池沿之上，任暖热的水流冲压着身体上每一寸肌理。脑海之中不觉间再度翻滚出无数张画面，月前的此刻，他还在扬州素心斋的火石浴池中，忐忑不安地揣测着前途，而如今此刻……

　　正当无痕沉溺在往日情景中之际，身后突地靠上一具健壮的躯体，一双有力的长臂悄然环上了无痕的腰身。颈间仿若有一匹湿滑的柔缎在细细地摩挲着，紧接而至的是温湿的触感在轻抚着耳际，缓缓地游移至脸颊，唇际……

　　睁开被热气熏得有些朦胧的眼敛，撞入眼帘的是一张放大的俊脸。那双勾魂摄魄的墨眸中，盛满魅惑的炙热！无痕的神智煞时清醒过来，正待他欲起身之际，身后无意间触碰到了一具硕壮的坚挺！

　　“你？”无痕刹时僵住了。无痕当然清楚那已紧紧抵住自己身后的坚硬代表着什么。只是太多的伤痛，几乎让无痕快忘记了情欲是何物！

　　“不许说话！”几乎已经贴至耳膜的磁声仿佛喷射出燎人的烫热，将无痕的周身尽数烤烫！只听耳际的磁声喑哑地轻吟道：“你要补偿我近两月的空缺！”

　　不待无痕有多余话语，唇际已被两片灼热的滚烫锁住！一道灵巧有力的湿热熨烫着无痕紧抿的双唇，腰际的手掌开始肆意地抚摸着水中赤裸的肌肤。当一只手掌滑至小腹时，无痕禁不住欲张口阻止，却不小心被唇际巡游的烫热伺机溜进了口腹中，强悍地引领着无痕一同缠物燃烧……

　　第四十六章

　　清晨的第一缕曦光跳过格窗，悄然溜进绫纱丝帐轻曳的寝屋内。庞阔的沉香杏木的雕花床榻上，无痕幽幽地睁开眼帘。逐渐清晰的视线中，一缕缕晶莹剔透的晨曦，在罗帐轻拂下，映满尽铺羊绒丝毯的屋室内。环视此间寝屋，入眼可见简约素朴中透逸着异常洁净的气息。此间寝屋中没有同与其他屋堂的奢华装缀，只设有简单几件桌案花柜，唯独身下此张杏木雕榻几乎占据了此室三成空间。润滑如脂的沉香杏木，散逸着淡雅的清香醒人心神。而身下镶嵌与榻身之中的垫板，竟不知是何物所做，散溢出舒适的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