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得等。这个故事只提供了手段,不足以说明动机。
维吉尔把那本记载了小岛渊源的金册扔到桌上,轻吸一口气,终于抬起眼帘,回应了他的视线。
「作为航海士,你早就了解了船队的航线。」
维吉尔说,以笃定的口吻,「你知道我们会到人鱼岛,所以你当时给我下了那样一个命令:杀光岛上的人。那根本不是什么考验。你只是利用我们的手,帮你干掉了那些人。你一直视他们为肉中刺,可你又不能上陆地。所以,你是有意地利用了我们。」
对于这项「罪名已成立」的指控,费尼克斯没有辩解什么,平静地说:「你们每趟登陆无非就是掠夺及杀人,杀一个和杀一千,我想对海盗而言没有多大区别。另外,别忘了你们在岛上得到了什么。」
「这话不错。」维吉尔点点头,「所以那更应该说是『买凶杀人』?那些财宝就是你支付的报酬?不管怎么说,整件事里包含了你很明确的目的性。」
费尼克斯再次陷入沉默。
他不想听这些无谓的东西,维吉尔不会是为了这种事而背叛。
「让我们继续往前追溯。」
如他所料,维吉尔紧跟着就转开了话题。
「你制造那场雾,杀死我的船员,独独把我最后留下,再以光怪陆离的方式出现在濒死的我面前,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
话到这里突然卡住了一会儿,说话的人似乎想到什么而出神了,但很快就摇摇头把思绪澄清,接着说:「因为你想得到我,所以策划了这场意外?没有其他任何原因?」
费尼克斯直直地看着他:「没有。」
不避讳也不修饰的回答,一瞬间让维吉尔感到心脏在痉挛,虽然这是他意料之内的答案。
「好,为了我,都是为了我。」他从干涩的嗓子里挤出声音,「费尼克斯,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你跟我这么像,都是只为一个理由就会付诸行动的人。」
他顿了一下,缓缓摇头,「不,我是为了结果而行动,我的行动是必须,而你的行动只是铺路,把事情引到那一点上。你的目的性比我更强,也更有手段。我深知自己这种性格有多危险,而你——费尼克斯,你比我更危险。当你想做一件事的时候会不惜卷入一切有关或无关的东西,你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费尼克斯。」
「喔?」费尼克斯讥诮地挑起眉,「所以维吉尔,你害怕我?」
维吉尔表情一滞,无意识般顺着对方的话嗫嚅着,「是的,你太危险了,你让我感到恐惧,让我害怕……」
「你撒谎!」
费尼克斯的语气陡然凌厉,白眸中射出咄咄逼人的目光。维吉尔如同受到了电击一般,身子抖了一下。
「让你感到恐惧的根本不是我,维吉尔,你很清楚我对你怎么样,你怎么可能害怕这样的我?别再自欺欺人了。维吉尔,你所恐惧的,其实是你自己。你害怕的不是我做过什么以及将要做什么,而是我从你那里得到了什么,或者这么说,你恐惧着你对我付出的东西。维吉尔,你怕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对你而言的意义。因为你明知我有多危险,却还是爱上了我。你不敢面对你内心的感情,还说什么害怕,这只是你在逃避……」
「不!」维吉尔猛地大叫出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轻颤着的身体——他强撑到现在的意志快要被对方那一连串的追击给敲碎了。
「别说了,不要再说了。」
与对方也与自己交战着的灵魂虚弱到了极点,他开始有些语无伦次,「根本不是这样,我不爱你……谁会爱上你?不,不会……就算有谁会,那个人也肯定不是我,不是我……说我爱你,这种事绝对不可能……」
「不可能?」费尼克斯冷哼一声,「事实是你已经爱上我了,就算你再怎么不愿承认。」
「不,不是,不……」维吉尔翻来覆去地说了数个「不」字,仿佛是在重复给自己听。
「我不爱你,从来就不,以后也一定不会……我,我恨你……」
突然,他的目光一凛,为了自我激励似地直起腰身,在眼睛里点着火焰,然后目光炯炯地向费尼克斯瞪视回去。
「没错,我恨你!是你杀死了我的伙伴,把我逼得走投无路……我们全都被你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你毁了我们所有人。你是个十足的恶魔,费尼克斯,我恨你,在我有生之年都不会停止恨你。」他就这样告诉对方,也告诫着自己,如同催眠时调出记忆,让不能忘怀的惨痛经历占据思想。
「是吗?」费尼克斯冷笑起来,「好吧,既然你这么恨我,那就杀了我。」
清楚地看到维吉尔的肩膀摇了一下,费尼克斯有一刹那露出了苦涩般的皱眉表情,口中却以更加冷酷的语气说了。
「现在就动手,证明你是多么痛恨我,恨到要取我的命。」
他顿了顿,再一次发出冷笑,「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我失去力量,而欧利昂——我的坐骑,还在享受它每隔百年就沉睡一整年的长眠,下个月才会醒来。你不会想拖到那时候的,不是吗?」
「……」维吉尔无法回答。
他甚至无法迎视对方的眼睛,尽管那双白茫茫的眼睛里不存在眼神,但是光芒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锐利,有如能割伤人的刀子。
而他身边的桌子上,正横着一把真正的刀子。只要他拿起它,走到费尼克斯面前,然后……
一切就都能结束了。
他将重获自由,就像过去一样,无拘无束地在海上驱赶海浪乘风而行。
船上所有人都能获得对于自身那无尽生命的支配权,他将不必再担忧他们随时可能被海魔取回性命,也不必再每时每刻忍受内心的煎熬——那仿佛要把他撕成两半的矛盾痛苦,就将永远结束。
只要他举起刀……
脑子里构想着那唾手可得的大好将来,维吉尔眼中涌现出意志的光芒,然而双手却仿佛在抗拒着什么似地紧紧攥成了拳。
「还不动手吗?」
讥讽的话音再次响起,闯进了维吉尔正交战着的灵魂当中。
「无法动手的话,不外乎两个原因。第一,你还不够恨我;第二,你、爱、我。」费尼克斯用言语刺向他的软肋,他要他正视自己的感情。
而维吉尔却不能容忍这样的刺激,「住嘴!」他嘶吼一声,蓦地抓起刀冲了过去,蹲下来,瞄准费尼克斯的咽喉挥下刀。
刀尖在离目标不到一寸的距离上,突兀地煞住了。
握刀的手剧烈颤抖着,无论怎么在心里逼自己「动手!快动手!」,却始终刺不下去,但也收不回来,就这样停留在费尼克斯咽喉上方。
从来不曾觉得要杀一个人有这么艰难,他真的快要虚脱了,希望有谁能来解救他,释放他……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扼制住感情的泛滥?他明明不该这样!
不该爱的。只有这个人,他不能去爱……
突然,费尼克斯捉住他的手,凭着仅有的气力将毫无防备的他撞倒在地,整个人伏在他身上,定定地凝视着他。
「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
费尼克斯低沉异常地说:「现在在你面前的,是你深爱着的男人。你不想失去他,不管再怎么否认,你都停止不了继续爱他。」
维吉尔一呆,目光急剧地晃动起来。
那一瞬间,他是多么想捧住对方的脸颊用力吻上去,就这样交缠在一起再也不分开……然而这样的想法却更深地刺激了他,几乎当场挑断他那已经脆弱不堪的神经。
「不——!」为了挣脱对方的手,他猛地使劲一挥臂。
……
空间里陷入一片死寂。
窗外,海风凶猛地呼啸着,好似鬼怪在哭号。
淡蓝色的液体就像飞流直下的瀑布,不断洒在维吉尔胸口,很快就将那件白上衣打湿了一大块,蓝色顺着衣服纤维渲染而开。
维吉尔用错愕的眼神看着这一幕,竟然什么都做不出来。
相比之下,费尼克斯的反应却冷静得有些不正常。
他将手举到咽喉下方,看着还带有暖意的血液在顷刻间流满掌心,溢出指缝,固执地往维吉尔身上跑。
终于肯定了刚才感觉到的剧痛不是错觉,他扬起脸看向维吉尔,后者的视线凝固在他的喉部,眼睛瞪大到不可思议的尺寸,似乎还不敢置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看来他真是惊呆了。
对于这个意外,费尼克斯不知道能责怪什么,何况就算想责怪也已经没办法责怪。
他没有声音地苦笑一下,无力支撑的身体往旁边倒了下去。
维吉尔这才找回了神志,一个翻身起来,慌张地试图用手按住他咽喉上的刀口,但血依然喷泉似的汩汩地往外冒。
「费尼克斯!不,天哪,天哪……」
跪在地上的维吉尔,无助的表情就像要哭出来一样,但仍不肯放弃地努力着。
从指尖到手掌都被沾满了血,淡蓝的色泽不像猩红那么触目惊心,然而,这是费尼克斯的血。
由于他的错手而被割开咽喉的,费尼克斯的血。
他杀了他……他居然杀了他?噢不不不!
「费尼克斯……」
他更紧地压住对方的喉咙,口中呢呢喃喃像命令又像哀求,「不可以死,费尼克斯,你不能死!拜托你,千万不要死……」
被割开的咽喉无法组织声音,费尼克斯就只能悲哀般无言地望着这样的维吉尔。
失去了魔力令他不能自行恢复伤口,血液的大量流失导致脸色迅速惨白下去,为了抢夺呼吸而急促地喘息着,但这注定只是徒劳。
再过不久,就连这样望着对方的权力都会被夺走吧。
怎么也想不到事情竟然会变成这样,好后悔……
突然,他伸手揪住维吉尔的衣襟,嘴唇一次次开合着,似乎是很想要诉说什么,然而直到最后也没能说得出来。
手臂垂落下来,被维吉尔及时托住,并握住了手掌,只是已经不可能再给予回握了。
弧度优美的眼睛依然半开启着,但是眼眸不再具有光芒,就像失去灵气的玉石,暗沉而空洞。
维吉尔表情呆滞地跪在原地,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手里的温度渐渐冷却,提醒着他这个事实:费尼克斯,死了。
不,才不是!脑海中随即冒出一个否定的声音,他是无比强大的海魔,怎么可能这样就死?他只是累了,暂时睡着了!
不会死,一定……
维吉尔扣住费尼克斯的肩膀把他扶起来,按住他的头顶将他埋首于自己肩上,爱怜地一遍一遍抚摸着他的长发。
眼泪不知不觉地滑落下来。
没有呼吸。此刻他搂在怀里的人,没有呼吸……
无法再欺骗自己的维吉尔,就这样抱住怀中的尸体无声饮泣。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眼泪好像流干了,维吉尔松开手臂,放下费尼克斯让他躺回地面。
手掌覆过去,为他阖上眼帘,随即从口袋里取出了一枚戒指。
一直挣扎着没能送出手的礼物,再不交给他,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本来是准备穿在项链上的坠饰,但维吉尔却牵起费尼克斯的右手,把戒指缓缓套进他的中指,大小刚刚合适。
深吸了一口气,维吉尔打横将费尼克斯抱起来,走出了房间。
他来到船尾甲板上,站在围栏边,仰望着夜空中数不清的繁星——也许这一双双眼睛就是他今夜所犯下的罪行的见证者。
是的,我有罪,谁都不要宽恕我……
他松开紧抿的唇,轻声说:「再见。」
道别,向沉睡在他怀中的爱人。
他低下头,在对方冰凉的额上落下一吻。
「再见,费尼克斯。我爱你。」虽然没能及时说给你听。
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爱人的面容,他把手臂伸到栏杆外,放开。
海潮声将一切异响吞没。
来自海中的凤凰,回归大海。
第十章
以海盗而言,连续两次造访同一处陆地,并且逗留长达两个月,是一件极其稀罕的事。
而「雄狮之心」海盗团就这样做了。当然,这是他们的头儿的意思。
费尼克斯不在之后,维吉尔以「他去了该去的地方」搪塞了每个人的疑问,并掉转船队航向,回到了那个他们曾经以纯粹游玩为目的而来过的陆地。
之所以重返这个地方,是因为它是当时距离最近的陆地。急欲告别大海的维吉尔只能这样选择。
至于为什么要暂时告别大海,他给其他人的说法是,长期待在海上让他感觉不大好,他需要在陆地上静养一段时间。
这一静养,就养了两个月。还要养到什么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
只要看到海就会想到费尼克斯,只要想到费尼克斯就会对海感到颤栗,连天接地的蓝色令他头晕目眩,呼吸困难,持续抽痛的胸口仿佛插着一把利刃。
无法以这样的状态航行,他只能暂时离开大海。但如果他是打算等脱离了这种状态再重新回到海上,光想像起来就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他变了。从费尼克斯离开的那一刻起,他就完全变了。
从以往的意气风发,变成现在的一蹶不振,郁郁寡欢,每天每天数着呼吸过活。他总是默默地坐在一处地方,一坐就是一整天。
尽管束缚灵魂的人已经不在了,他却始终被困在一个看不见的牢笼里,无法脱身。
现在的他,甚至连剑柄都不敢触碰,因为无法释怀失手杀死了费尼克斯这个事实。但是他并没有让自己为此而后悔,尽管每当想起时,还是会痛得恨不能剜出这颗心。
不后悔杀死了费尼克斯……
当费尼克斯还在的时候,他的心何尝不是分分秒秒都在经受着折磨。
曾经为了费尼克斯而在潜意识里甘愿自我欺瞒,如此强烈的感情让维吉尔深深恐惧,这样下去,他一定会迷失自己,眼睛里只看得见那个人的身影。
然而他的骨子里流动着天性自由的血,他向往无拘无束,不能忍受被控制被牵着走。
他和他所处的位置,从那天起就已经无法平衡了,不论被怎样对待甚至珍惜,这个事实始终不可磨灭,不能忘怀。
更重要的是,杀害了船员们的费尼克斯,毁掉了他们一生的费尼克斯,比任何事物都要危险并且可怕的费尼克斯——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
不能原谅,这个明知不该却还是爱上了恶魔的自己。
他知道,他是个卑鄙的人。
想以死亡来彻底断绝这份不该有的、如同架在脖子上的一柄剑般时刻威胁着他的危险爱情,但他没有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因此选择了杀死对方。
只是,在把那杯酒递给费尼克斯的时候,希望他被这种等同于背叛的行为激怒而杀死自己——在维吉尔的意识中,说不定这种想法也是有过的。
但无论如何,结果死掉的人还是费尼克斯。
可惜爱情并没有因而死亡。是他想得太简单了,也或许,他只是一味地寻找出路,罔顾了后果。
即使人已经不在了,还是停止不了思念。每次一边刮胡子一边在心中回味着过去那双手抚摸在脸上的触感时,眼泪总是突然就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