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行为不受意志的控制,每当这时他就只能按住胸口发呆。
灵魂的支配权,他取回来了,心却空了一大块。
爱情与自由,究竟哪一个更重要,他到现在还无法下定论,他只知道,只要他一天不从失去费尼克斯的阴影中走出来,他就永远无法为重获自由而感到喜悦。
甚至无法再面对曾经钟爱过的大海,那片蔚蓝会让他想起那个人的长发。
他曾经躺在床上,枕在那海浪般铺开的美丽长发上,与它的主人相拥着入眠。
这样下去,他将什么都干不成,哪里都去不了……
「回家吧。」
直到这一天,杰罗米忽然这样对他说。
他们已经在这个地方逗留了太久。
这次出航既然大有收获,该是时候满载而归。而且他们的船长状况看来很糟糕,静养了两个月也没进展,或许回到故乡以后能够渐渐好转。
所以,他们提出了回家的建议。
在维吉尔的内心深处,始终是有些害怕重回大海,但是他也明白,不可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逃避下去。
该面对的东西,他总归要面对。
除此之外,他的船员们也的确该回家了。这次就让他们在家里多待上一段时间,好好地与亲人朋友聚一聚,享受那远离血腥的安宁时光。
等到下次再出海,也许就不会再回去了。
再过几年,「已经不是人类」这件事必将瞒不下去的他们,一定很难被故乡接受了。
因此,应该尽早回家。
维吉尔点头同意。
「通知全员,明天早晨整装出发,目的地——斯堪的纳维亚。」
这样的天最适合出海。微风习习,碧空如洗,没有云朵遮挡阳光,远方海面在晴空下闪烁着金光灿灿。
终于能够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尽管路途还遥远,海盗们已经开始难忍兴奋,齐聚在甲板上晒太阳,尽情构想回家后的欢乐景况。
然而,就在这归程的第一天,他们却遇上了一件相当扫兴的事。
正前方出现了一队由六艘船组成的船队,从气势来看,来者不善。
很明显,那是另外一个海盗团。而为首的人,竟然就是那个曾经受过他们帮助的海盗头子,瓦布拉。
看来他不止已经平安度过危机,甚至重振旗鼓,纠集了一批比先前更可观的队伍,再次往海上出征了。
但是他这样堵在维吉尔的船队前方,就未免有点过分了。就算不要求他知恩图报,他也不该以一副随时准备开战的架势,对待在他身陷困境时帮助过他的人。
两方的船长站在各自船只的甲板上进行交涉。
对于维吉尔的「你什么意思」的质问,瓦布拉的答复是:「我要你船上的航海士,把他交给我。」
维吉尔的呼吸窒了一下,眉头蹙紧,不知道是怎么挤出的声音,「他早就不在船上了。」
「你就别诓我了。」瓦布拉冷笑,「维吉尔,你不是瞎子也不是石头,你不会舍得放弃那么……出色的人,就像你现在舍不得把他给我一样。」
维吉尔的拳头暗暗攥起来,真后悔当时没有把瓦布拉丢下海。
真的不想再听见任何有关费尼克斯的事,那种有如刀绞的心痛已经够叫他受了,尤其是从瓦布拉口中听见,更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
这只猪猡,连念「费尼克斯」这个名字的资格都没有。
「好吧,你不肯把人交出来也无所谓,反正我也只是问问而已。」
瓦布拉拍拍手,表情阴暗地环视了一圈维吉尔这边的几艘船。
「就像他那次说过的,只要我消灭了你的船队,到时他想不上我的船也不行了。我也不想这样,维吉尔,是你的航海士太有性格,我只能用这种方法来得到他,你可不要怪我。」
说完他就抬起手臂,打出了开战的手势。
事已至此,维吉尔他们也就不得不应战了。
当然维吉尔心里很清楚,他们是不可能输的,而胜利后他一定要把瓦布拉的头颅割下来,插在桅杆上曝晒成干。
原本安详的海面平静不再。一场惨烈的海战一触即发。
然而,在交战即将开始的时刻,所有人却听见「嗷」地一声长长的怪声,一时间都呆住了。
那声音像是来自他们脚底下方,十分沉闷但浑厚有力。
从海下传来这种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嗷……
当这种声音再一次响起的时候,瓦布拉所在的船底涌起一阵浪,突然,船身剧烈地震动一下,船上的人顿时东倒西歪,给摔得七零八落。
「哇啊!」
「天哪!」
……
惊呼声开始此起彼落,场面乱成一团。
在海盗们还忙不迭站稳的时候,一根东西悄无声息地从海下伸出来,高高竖立在那里,甚至高过了船上的了望台。它是那么长那么粗,分布着金色的鳞片,顶端是略尖的,看上去像是什么动物的尾巴。
可如果只是尾巴,那么这个东西该有多巨大?
海盗们还在瞪着它发呆,下一瞬,它重重地落下来。一击,就将整条船从中砸成两截。
在连天的惨叫声中,它不断地挥起落下挥起落下,短短几个眨眼的时间,就将六艘船全部砸成了碎片。
落海的人有的抱住了船体残骸大声呼救,有的则奋力游动试图离开这里。
维吉尔这边船上的人震惊地看着这一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少人脸上都现出了掩饰不住的恐惧。毕竟那东西太可怕了,已经不是人力能抵挡的程度。但到目前为止,他们的船还没有遭到攻击。
海下忽然传来呼呼的声音,浮在海面上的船骸以及人,都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吸了过去。人们拼命挣扎,但还是没能逃脱被卷入海底的命运。
不一会儿,海面上除了「雄狮之心」海盗团的几艘船,别的什么都没有留下。
由怪物造成的大浪渐渐平复。
幸存船上的人仍然呆呆地站立着,无法从那非言语能描述的恐怖景象中回过神。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嗷……
声音再次传来,紧接着,一只庞然大物缓缓浮出水面。
它的外貌让人想起神话故事中的龙,浑身布满金色的鳞片;一条硕大的尾巴,毫无疑问就是刚才进行攻击的那东西;血红色的眼珠,目光有如雷电般慑人;一双收拢的翅膀叠在身侧,相信展开的时候像海岸线一般绵长。
只不过这条龙的翅膀并不是用来在天上飞,而是用于在海下滑翔。它的速度比任何海底生物都要快得多。
它就这样停在船前,面对着一船被惊呆的人,慢慢地,垂下了它那几乎高昂到天上去的长脖子。
随着位置的降低,海盗们这才发现,在它的头顶上伫立着一抹蓝色的身影。
惊愕的抽息声在人群中错落响起。
比起之前发生的事,此刻他们看到的情景反而更加让人难以置信。
「怎么回事?」
「不是幻觉吧?」他们窃窃低语。
已经失踪了两个月的费尼克斯,为什么会突然出现,甚至还站在一只海怪的头顶上?
他们想不通。维吉尔同样想不通。
他怔怔地瞪着那个理应在海底化为了骸骨的人,不变的长发,不变的面容,只是没有如往常那样微笑,白眸中冰冷的眼神宛如利刃。
从照面一开始,这眼神就半秒钟都没离开过他。
一阵眩晕袭上大脑,他的心脏像要蹦出胸口般地狂跳起来。
没有死,这个恶魔居然没有死!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还会在这里看到他?这一切真是太荒谬,太不可思议,太……太好了……
维吉尔揪紧胸前的衣襟,眼睛一眨不眨,不浪费半秒看他的时间。
不后悔杀了他,现在也不害怕面对他,能够看到他真实地站在面前,不用再在梦中苦苦追逐那道怎么都追不上的背影,这就比什么都好。
对于彼此间像是要令人窒息似的视线交缠,两个人都这样任由着,谁都没有先移开。
时间仿佛静止下来。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做出任何举动。
「我的天哪!」
一声惊呼突然响起。
维吉尔怔了一下,心里瞬间涌上异样的预感,他飞快转身看去。
此时发出惊呼的已经不止是哪一个人,而是一群。
除他之外的所有海盗,全都以震惊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手,或者瞪着旁人的脸。
就好像是一个个曝晒在大太阳底下的雪人,他们的身体正在逐渐消融,化成了蓝色的液体向下流淌,脸不成脸,手也不成手,很快就连惊呼都发不出声音了。
他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是变成了什么怪物。写着错愕的眼睛里流入了液体,剥夺了视力。
维吉尔眼看着这样的情景在面前发生,不是不想做些什么,可实在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他很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不是他能阻止的范围,他也没有资格。
这是报应,一定是报应,只是先降临到了他的船员们头上……
视线不经意地一转,他看见了身旁的杰罗米。
杰罗米正直勾勾地瞪着他,大睁的眼睛仿佛在问他「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发生那可怕的变化。
无法面对这样的目光,维吉尔只能连连摇头,伸出手,想抓住杰罗米,想对他说「对不起」。但是就在手指触碰上去的前一秒……刚刚还保有人形的肉体,突然间整个融化了,哗地一声洒在地上。
四艘船上,数百个人,就在转眼之间全部消失,只留下甲板上一滩一滩的蓝色液体。
维吉尔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好长一段时间都做不出任何反应,失魂落魄地站着。
他抱住头颅,大脑里在嗡嗡作响,什么都是混乱的,只有一个事实格外清晰。
那就是,他害死了他的伙伴们,又一次残忍地害死了他们,都是因为他,他,他!
「维吉尔。」
身后蓦地传来呼唤,维吉尔悚然一惊,转身的动作却有些迟钝。
不知道什么时候费尼克斯已经来到了甲板上。几经挣扎,维吉尔总算抬起视线,对上了他的眼睛。
白色的眸子,看上去永远都那么冰冷。
「很意外看到我吗?」
费尼克斯问,一个字一个字地放慢了语速,「明知道我是海魔,却没有把我的身体烧成灰烬,反而把我送回大海,会让我以为你是不舍毁掉我,而有意救我一命。维吉尔,你是吗?」最后他问,声音竟是异常的低柔。
维吉尔怔在当场。
是这样吗?他又在潜意识里保护了费尼克斯吗?不会吧,他明明不知道大海可以将费尼克斯复活……
是,他的确不知道这一点。但是在他心底深处,并不是没有这样期望过的。
期望着,费尼克斯在海中复活,就像那浴火重生的凤凰,再次展翅飞翔,飞到他面前来,然后……
维吉尔的眼光闪了一下,逃避似地往后大退几步,无法迎视地别开了视线。
够了,已经够了!他怎么还能奢望这些?
他害死了那些信赖他而跟随他出海的伙伴,包括对费尼克斯,他也曾经残酷地杀死过一次。他的身上满是罪恶,都是他最不想犯却还是犯下了的罪。
已经没有任何借口能够让他原谅自己。他再也不配拥有什么了。
在他对面,费尼克斯注视着他凝满痛苦的侧脸,无声叹了口气,幽幽地说:「维吉尔,这样就可以了吧?」
维吉尔一愣,明明自觉不该再奢求什么,连再多望一眼都是不被允许的,却仍然身不由己地看回费尼克斯。彼此的目光碰上,他的脸色顿时微微变了。
费尼克斯的眼睛……那双拥有了人类感觉的瞳孔,闪烁着纯净的海蓝色泽,能清晰感到有温柔的光芒穿透而来,落在脸上。
怎么也没想到还能被对方以这样的目光看着,维吉尔不由得浑身僵硬,忘了呼吸地呆呆回望着。
「那些牵绊你的人已经不在了。」费尼克斯像在说着什么值得庆祝的事般地笑起来。
「我知道你会回来,所以一直在等。你被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绑住了手脚,我必须为你解开束缚,否则你永远也抓不住你想要的东西。现在好了,你再也不必想这个顾那个,这样就可以了吧?你能放下一切坦然面对自己的感情,紧紧抓住我吗?」
维吉尔的胸口划过一阵锐利的痛楚,僵硬的身体轻颤起来。
怎么会这样?他凭什么能得到这种程度的宽容与珍惜?
他早就不配了!从他对费尼克斯动了杀机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爱他的资格。
他的爱情太污浊,里面掺入了太多太多的杂质,释放出来只会让彼此中毒。既然有毒,就必须收回来不可。
如果说,在这种失去了所有伙伴和生存动机的时候,现在他还希望有谁能好好活下去,那就只有费尼克斯一个人……
费尼克斯等不到他的回应,不得不再次出声:「维吉尔?」
维吉尔脸上摆着抗拒的表情,仿佛说着「我不想听」似地不住摇头。
「维吉尔。」
费尼克斯拧起眉,目光闪了几下,语气忽然凌厉起来,「告诉我,刚才你第一眼看见我的时候,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没料到他会提出这样的问题,维吉尔不自觉停下摇头,困顿地看着他,思考着那个问题的答案……目光突然像被针刺到一般弹开了。
「不论你想做什么,做。」
费尼克斯一步也不放松地紧逼上来,「拔剑、逃跑,什么都可以。做!」
一瞬间,维吉尔被对方的气势震住了,激醒了,无法容忍自己这一反常态的懦弱。
就是那么短短一个瞬间,已经足以让他做出行动。
他几个大步上前,捏住费尼克斯的胳膊将他朝自己用力一拽,狠狠压住他的唇,蹂躏般地啃咬着,贪婪地吸取着他舌尖上的海洋气息,仿佛怎么都嫌不够似的。
如果能一直这样什么都不想地拥吻下去,该有多好……
这个想法刚刚掠过脑海,维吉尔就感到像是被电击了一下,猛然推开了对方,步履不稳地向后退去。
费尼克斯追上去两步,又停了下来。
如果这个人一心想要躲开,那么无论自己怎么追索都是没有用的。
他长长叹了口气,轻声说:「还有哪里不行?告诉我,维吉尔,你还想要什么?我还得给你什么,才能让你放开其他一切?」
「我,呃……」
维吉尔按住额头,那里疼得像是要裂开,他痛苦地喘着气,毫无预兆地却笑了出来,冷冷的、涩涩的。
「你,给我?不,不用了,你已经给了我够多。你给了我不败的团队,不朽的生命……但是,你也夺走了我曾真正拥有的一切……」
倏地目光一凛,他咬着牙挤出声音,「既然要夺,为什么不干脆夺个彻底?为什么还要给予?你给我的,本来就不属于我,那么一开始就不要给。我根本就没想过要……说什么给我,其实你不是为了我,你不是……」
费尼克斯瞬间哑然了,瞪着面前的人,良久,无声地撩起了唇角。
「是,我不是为了你,从一开始就不是。」
他点头,一字一字地说:「我要的只是你,并且不止是要你的灵魂。我要你不朽,我要你为我而存在,我要你只会对我笑,这是为了我自己,我承认。但现在看来,你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