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梦成城————落花满架

作者:落花满架  录入:11-15

秦暮苔在门口站定,同样皱眉看着斛律芮。对方瞅了瞅他那不算好看的脸色,呵呵笑道:“昨天喝醉了,吓到你了么?”
秦暮苔仔细看着他的脸色,最后淡淡回了句:“酒醉伤身,微醺为佳。”
斛律芮按了按额头:“明白明白,的确不好受。可也是因为你们在我高兴啊。”
秦暮苔依然淡然:“我弟弟来你高兴什么?”
斛律芮一滞,哈哈干笑了两声。
秦暮苔抬头看了看天,忽然说道:“是快秋天了吧?”
斛律芮一愣:“还早着呢,怎么了?”
秦暮苔正眼看着他,微微一笑:“我忽然想到,月亮快圆了。”
斛律芮不解地看着他。
秦暮苔继续微笑:“既然朝露已经来了,那这次我就随他回去吧。”
斛律芮的脸微微一白。
秦暮苔依然笑得云淡风轻:“大哥,这次多多打扰,我昨晚想了一夜,弟妹年幼,毕竟还是放不下。”
斛律芮看了他半晌,终于也笑了,只是那笑容实在勉强:“是啊,也对,的确。”
如此六个字之后,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再度笑了笑,这一次的笑容则是无奈,他望向秦暮苔:“你既然有此打算,那大哥也不拦你。你我兄弟终是相交一场。暮苔,你可莫忘了我。”话到最后,已经带了玩笑意味,之前的勉强也烟消云散。

秦暮苔心中叹息,明白这位大哥是决定放手。正如他清醒时选择沉默一般,有些话,是永远也见不得光的。
两人相对一阵沉默。
那阳光照得一片光明,两人的身上暖洋洋的,心底某处,却更有一方阴冷的天地,在那里,看不见前进的方向。

正是相对无言之时,两人忽然听到一阵呻吟,秦暮苔转过头,就看到朝露铁青的脸,好像是刚被马儿狠狠踹了一脚似的。一看到大哥的脸,呻吟声就轻了不少。
秦暮苔瞟了他一眼:“宿醉很难受吧?”
秦朝露也是尴尬一笑:“哈哈,是啊。”
这回秦暮苔没说什么,只是对斛律芮说道:“你让焚朱他们给煮点醒酒汤吧。”见到斛律芮点头,秦暮苔才对弟弟说:“你若没意见,过两天我们就回去吧,留着他们几个,我有些不放心。”

秦朝露有些怔怔,怎么昨天自己这位大哥还是半点不着急,过了一晚上却变了个样子?他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只是觉得今天的大哥较之昨天又阴沉了许多。正想问,他又收到大哥淡淡一眼,于是识趣地闭上了嘴。

斛律芮一笑:“这倒好,原来昨天这场醉是我早有先见之明,倒算是饯行宴了。
秦朝露看看面前两人,再度觉得,这一晚有什么在悄悄地改变。

41

然而所谓的世事就是从来戏弄着人们的意愿,毫无同情心地摆布着人们的命运的东西。
秦暮苔体味到事如流水,全不由人的真意,原来有的时候,只是想甩头走人也是那么困难的事情。

那一日,斛律芮并未再出现。只有焚朱在得知秦家两兄弟要走的消息后,跑来跟在秦暮苔的身后绕来绕去,眼巴巴望着他,好似这一次就是诀别。倒让秦暮苔在微笑之余生了无限怅惘。而对于那个没有出现的人,他是尽力不去想了。

既然已经决定要走,何须那许多牵牵念念?

那一天他早早睡了下去,直到中夜还未安眠。眼看着月影慢慢地移动,不知道是哪里的虫子唧唧叫着,只有夜风慢慢吹动着窗纸,发出很细微的“扑扑”声。
忽然想到,不知道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家中,是不是也响着同样的虫鸣。
是不是到了明天,两人就会远隔着千里,听着同样的虫鸣?
秦暮苔闭上了眼睛,截断心思。若是平时,只要自己愿意,自然就能很快平静下来。奈何此时已非寻常,过了许久却还觉得烦躁。秦暮苔于是披衣而起,打坐吐吸。
身体像被埋进了水里,周围的一切动静都如此的清晰,却好似隔了一层。秦暮苔只觉得心神似乎脱体而出,如陌生人般冷眼看着自己。
正当烦躁又起之时,窗边响起了叩叩之声。
他的呼吸一滞。
不用细分辨,他就知道那是谁。
然而,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他便发觉自己的行动有多好笑:习武者又怎么会连这点警觉性都没有呢?
应该做点什么。
结果他却还是静坐不动了。
对方也不再叩窗了,脚步声响起,他移到了门前。
秦暮苔盯着黑暗中的房门,似乎只要一眨眼,就会有野兽从那门口扑进房内。
对方的脚步声停了下来,迟疑许久,之后似乎是在门口放下了什么物事,便离去了。
虫声在他离开后不久就响了起来,一切云淡风轻,似乎这里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更没有人曾经来过。
秦暮苔静坐许久,直到那月影斜斜,才终于起身。
推开房门,门口放着一坛酒。
坛子已经被夜露打湿了,经月光一照,是晶莹的水色。
秦暮苔慢慢蹲下身,抱起那一小坛酒,拍散了泥封,很淡的酒香扑鼻而来,缠绵不散。
不知怎的,那些怅惘随着这一坛在月色下显得淳红的浅酒慢慢地浮出了心底,微醺的心思有点微酸。
就这样,抱着浅酒,秦暮苔在房门前慢慢坐下,夜色遥对尘世,一切恍如幻梦。

第二日,秦暮苔原打算中午请辞,结果至早上开始就寻不到斛律芮。问焚朱等人,也都是面面相觑,似乎都不知道他们家庄主的去向,结果行程就此耽搁了下来。
直到傍晚,还是未见斛律芮,秦暮苔起了点疑心,胡乱揣测,秦朝露见大哥渐露于形的烦躁,宽慰道:“大哥莫担心。斛律庄主武艺盖世,想来总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秦暮苔点头,心中却还是忐忑。他知斛律芮从来行事有分寸,即使心中犹豫,也决不至于因此而闹失踪。
更何况,那人又怎么会犯如此感情用事的错误呢?
秦朝露见大哥焦急,于是便出外打听,结果发现漠城左右无事,倒是遥远的赤绫君似乎出了点麻烦事,让漠城上下掀起一番八卦风云。

直到那一日中夜,秦暮苔才又见到了斛律芮,却未曾想见,会见到那样狼狈的他。
那一夜,初时安静,秦暮苔又是辗转未能成眠。及至中夜,忽然听得杂沓的脚步声,间或是几个下人的低语。他仔细聆听,没听到两句就惊得翻身而起。因为那依稀传来的话语中,有着“庄主”、“受伤”的字眼。

秦暮苔的心扑扑跳得厉害,坐在床前忽然感觉一阵手足冰冷,不安的情绪袭上心头。他定了定神,胡乱拽了件衣服就奔了出去。
原本安静的庭院内如今一片灯火,秦暮苔循着灯火而去,只见中庭人来人往,有下人见着他,只是匆匆叫了一声,又匆匆而去。在大厅门口立着数人,各各皱眉握拳,心焦万分的样子。

秦暮苔的心却是定了三分:如此看来,并非大伤了。否则哪有这般平静?
走到厅前,那厅里的人先后瞅见了他,皆是阴着脸打招呼,秦暮苔也不理他们,直接入了大厅。
只见斛律芮半卧于榻上,一张脸竟是毫无血色。左胸口包着的白布隐有血色,正在与面前诸人细声商议。见得他来,斛律芮微微一愣,然后勉力向他一笑:“没睡么?吵着你了?”

秦暮苔快步走到了他的身边,仔细看着他的胸口处那一片殷红,想来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斛律芮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再度微笑:“放心吧,没事。”
在一旁站着的焚朱啜泣了起来,结果让斛律芮狠狠瞪了一眼。焚朱再不敢声响了。
秦暮苔相信自己的脸一定是立刻阴沉了下来,他阴阴地环视着周围的人。相信即使是向来粗线条的大汉也会立刻明白他眼中的含义,于是在秦暮苔露出那种眼神后不到一会儿功夫,其余“闲杂人等”就纷纷退场了。

在斛律芮的面前找了张椅子坐下,秦暮苔注视着他的伤口问道:“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斛律芮微笑以对,似乎胸前的伤口只不过是秦暮苔的想像。
“是么?或许你接下去会告诉我,你受的伤只不过是打猎时不小心被狗咬到。”秦暮苔十分平静,只有眼神越来越阴郁。
斛律芮很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想说些什么?”室内的气氛为之一松,就连焚朱也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直到秦暮苔轻轻地一拍桌子。
一片哑然。
斛律芮咳了咳,以掩饰自己还尚存的那一丝笑意。秦暮苔微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问焚朱:“你们家庄主是被哪里的‘疯狗’咬伤的?”
焚朱忍不住又要笑,张口正要说时,终于省悟了自己的身份,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自家庄主。
秦暮苔的身体微微一侧,遮住了斛律芮,然后无言地看着焚朱,直到焚朱慢慢低下了头,小声说道:“是……是聂……”只说了那一个字就消于无声,不过秦暮苔到底还是听清了那个字。

他缓缓转过头来问道:“聂麟?”
斛律芮开始看天看地,中间不小心扭到了伤口,忍不住用力地皱了皱眉。然后他就听得某人冷冷的微哼。
身体一僵,斛律芮再度扭到伤口,这一回,他相信伤口又再度出血了。
“怎么回事?”秦暮苔淡淡问道,却有着让斛律芮心头一凉的震慑力。不用去看那人的脸色,斛律芮也明白对方此刻是生人勿近。
他抬起头,终于坦诚地看向秦暮苔:“你明日就要动身了,此间之事,不必多问。”
秦暮苔一梗,忽然明白,斛律芮有多认真。
是的,明知道明日就要各分东西,何必管那许多。他不是早就知道结果,又何必自寻烦恼?
看着斛律芮的眼,在灯下那人的眼睛流露着淡淡的悲伤,然而,却没有一分软弱。
不是早已明白,就算有着别样的情感,他们二人,依然可以,彼此自如地生活在没有对方的天地里。
那么为何,还要牵心挂念?
如此想来,秦暮苔的眼露了一分疏离。却见斛律芮崴然不动,似乎一切与己无关。
秦暮苔张口欲言,却发现,终于是无话可说。
眼光游移,第一次,秦暮苔感到了哑然的焦急和……那一丝缠绵的痛意。
不期然看到了焚朱,那孩子的眼睛里满是无助和不解,仿佛正在质问为什么他会在自己的“好友”受伤时显得无动于衷。
秦暮苔心头再度一痛,忍不住瞥向斛律芮,却见对方正笑得云淡风轻。
似乎,早已经知道了他的选择,并且满不在乎。
秦暮苔一热,脱口而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若当我是生人,不说也无妨。”
斛律芮的眼神一下子亮了。
从原来的散漫,变成了那样的执着眼神。
他看着秦暮苔。
两人对视许久,斛律芮终于说道:“你确定?”
秦暮苔不语,只微微,点了点头。

42

斛律芮张了张口,似乎终于决定了要说些什么,却突然闭上了嘴。
他只是伸出手,用力地握住了秦暮苔的。
他的手有些冰凉,偏如此之有力。秦暮苔心意一动,竟未挣脱。
就在那时,两人的眉同时微微一挑。
他们同时听到远处隐隐而来的马蹄之声,在风声里,那纷至沓来的遥远嘶鸣听来居然带了一丝寒意。
斛律芮的眼冷了下去。
秦暮苔手一翻,反手握住了斛律芮的,然后很快放开。
斛律芮的眼一暖,温柔地看向身边的男人。
秦暮苔却说了似乎与此时此刻毫无半点关系的一句话:“你和聂麟所争夺的,是陈现在当权者的支持么?”
斛律芮的身体一僵,看着秦暮苔的眼,苦笑了。

彼时陈初定,在位者言廷是前王的三子,得到王位的过程据说极富机谋,得到王位后也依然不遗余力地为巩固自己的皇位而努力。总而言之,而言廷即位后的第三年,他的兄弟们就已经送命的送命除籍的除籍。

当然,朝廷之事,与江湖无关。居庙堂者的尔虞我诈与在野者的争强斗狠看来绝没有相交的地方。所以任他哪个皇帝当朝,江湖依然实行着自己的规矩。
然而秦暮苔知道,很多东西正在慢慢变化着。
比如说原本与陈之子民似乎从不来往的北疆之人去了武林大会。
比如说武林大会时到场的那个官员。
比如说聂麟与斛律芮争相收留着流民,偏偏却又给他以别有用心的感觉。

斛律芮冲着秦暮苔慢慢摇了摇头,微笑了起来:“我道你虽是沉默少言,却无心机。未想到到底还是藏了几分心思。”
秦暮苔正视着对方,也是浅浅微笑:“彼此彼此而已。”
斛律芮遥遥看向窗外,似乎这样能够看到外面的来人。又似乎正在考虑,接下去应该说些什么。
马儿的嘶鸣再度响起,这回似乎带了烦躁。
斛律芮再度漫转过头时,秦暮苔等待着他的回答。

“我自小出生于北疆,想必你也知晓,早年我曾至中原游历,虽说中原富庶,百姓安康,可在我眼里,却怎么也及不上这片野马奔腾无际辽阔的草原。所以我很快回到了北疆。”

斛律芮看着秦暮苔,可那视线却仿佛落在窗外无边黑暗的远处,“我的性子如同野马,不爱半点束缚,可近年来却变了许多。你可知为何?”
也不待秦暮苔回答,他径自说道:“这两年,陈局面已定,中原少有战患,可在北疆,却是危机四伏,动乱渐起。北疆素来未曾有一姓之王,却有不少氏族,多年来相安无事。可就在四年前,数族争纷,虽然只是小祸,却也让人忧心。你可知为何?”

他的两个“为何”听似南辕北辙,秦暮苔却多少听懂了意思。
斛律芮的眼终于触到了他的眼光:“我拥有漠城,少不得也接触其中一二事,渐渐才发现,一切只不过因了一句古语。”他慢慢说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你们的皇帝言廷之心,并不仅在中原,却在乎四海,北疆自是不在话下。这件事也并非机密,有心之人自能看出。而北疆能人颇多,又有多少人甘于拥小城而居。如此,动乱自起。”

秦暮苔依然不言语。
“我自认并非英雄,只希望能保留漠城这一片小小的净土,若是他人有意染指,我自也不会垂手待毙。你说我有意要得那有权势者的支持,倒也并非如此,只是想要搅搅那别有用主者的局而已。”

秦暮苔微微一笑,终于开口,但话却不失辛辣:“若说是搅局,我又怎知你心口如一?你说他人别有用心,又何以证明自己并非如此?”
斛律芮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两人都知道,秦暮苔所言,戳破了彼此之间最脆弱的那一层关系。
缺失的,是信赖。
即使曾在狼唇下并肩而战,但在脱离那样的凶险之后才会发现,因为缺少最基本的相处和信赖,最终两人还是有着隔阂,而这些是并非会因着彼此的好感而消散的冰冷存在。

在命悬一线时团结以躲避凶险,在平和时却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浮出水面,秦暮苔的问题,正刺入了两人都清楚明了的关键所在。
斛律芮终于未再开口,秦暮苔却甩了甩头,低声说道:“对不起。”
这三个字之于他很是陌生,但是之前的一刻斛律芮的眼神却让他冲口说出了这短短几个字。
斛律芮淡然笑了笑,轻轻摆了摆手。
秦暮苔振作了一下,避开之前那个冰冷的话题继续问道:“所以之前救济灾民,不光是为了他们本身考虑,也是为了你自己考量了?”他的眼神淡淡倦倦,话语里已经听不出任何立场。

斛律芮迟疑了一下,最后选择了诚实作答:“我不是圣人,也没什么治理一方的本领,的确,那一次出现在你面前,四成是同情他们的灾祸,六成,是为了我自己。”
秦暮苔点了点头,终于能够解释那段时日自己体味到的稍稍不解:从哪个角度而言,斛律芮从来不是乐善好施之人。
斛律芮深深望向他,问道:“你失望了么?”
秦暮苔听得,略有失神,最后摇了摇头:“你是怎样的人,我这些日子点滴看来还不知道么?我只是想听你说真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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