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律芮却是偏重视于他,我相信他们若争斗起来,一定很热闹。”聂麟悠闲地喝了一口茶,笑意深沉。
燕阳冲他皱了皱眉,沉默离去。
47
信马游缰,不知所踪。
秦暮苔那一日任着马儿来往天地之间,他只觉得浑浑噩噩,直到天将黑,秦暮苔才发现自己竟又到了漠城之外。
拉住缰绳,秦暮苔苦笑:这马儿原是漠城所出,所谓老马识途,当然会回来。
可是自己,却不知如何踏进这座城池。
为什么手上沾满了鲜血之人居然可以如此理直气壮,反倒是自己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的犹豫,本是自己最讨厌的性格,偏偏在遇到他之后,一切都不对了。
扯着马儿掉头,那马却不肯走,打着响鼻很不情愿的样子。
忽然有个声音在身边响起:“马儿累了。”
秦暮苔浑身一震,转过头,见到斛律芮拉着他的坐骑慢慢接近。
居然连他什么时候出现都未有所觉,此刻的自己便是被人杀了也是活该吧。
秦暮苔望向对方,暮色里只见斛律芮一双眼睛,相视竟是无言。
斛律芮慢慢走到他的马下,向秦暮苔伸出一只手,秦暮苔借力跳下马来,两人并肩站着,那已经微冷的风迎面而来。
远处的马儿长嘶,漠城的灯火已经星星点点的燃起,秦暮苔看向天边,那里有刚升起来的星星闪着寒芒。
耳边突然听得一句问话:“你可知道这草原上每一刻都是屠杀,每一刻,都有狼吃了羊,或是狐狸吃了鼠。每一刻,这里都是争斗的地方。”
秦暮苔不语。他发现如今的自己总是沉默,这个地方让他觉得如此陌生。这个世界是他所无法理解的世界。
“我常常问自己,为什么看似宁静的草原总有着血腥的味道,可若是不如此,狼和狐狸都会死亡。它们也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生存斗争着,这个世界上的屠杀,原本就没有什么恶或者善。我之前便跟你说过,为了保护我的漠城,即使化身修罗,亦在所不惜。”斛律芮的声音平静地响着,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而秦暮苔的心却一阵阵的发寒。
斛律芮继续说道:“你可否记得你我在慕云庄遇到的那两次袭击?”
秦暮苔转头望向他,不明白为何此时此刻斛律芮会提到那件事。
“那指使者却是你们的朝廷。”
淡淡一语却让秦暮苔如受雷击,瞪大了眼:“什么?你在说笑么?”
“这绝非是我哄骗你,的确是他们的施为。你或许认为江湖上的事怎么会与朝廷有关,事实却是,你们的朝廷最希望看到的事情便是北疆的动乱,为此,不惜以这种卑劣的暗杀手段来制造我和赤绫之间的嫌隙。”
秦暮苔心中百味陈杂,看向斛律芮,他不知道这一次是否可以相信他。
斛律芮的眼依然晶亮:“事实上,我袭击方兴诸人之后偶尔发现,另有一队人马当时正在前往他们的驻地,若未猜错,那伙人也是你们朝廷的人马,他们应该是抱有同样的目的,只不过却是想让赤绫以为一切是我的授意……”
秦暮苔的脸第一次完全阴了下来,“不可能!”
斛律芮紧紧盯着他:“不然你以为一开始的时候那个县令去求救,为何你们的朝廷居然没人助他?你真的以为只不过是官吏之间的意气之争么?你们的朝廷刚刚安定,皇帝又有手段,有哪个官吏敢私自瞒下这么重大的事件而不上报?”
一番话让秦暮苔汗水涔涔而下,原来原来,这个世界全部都疯狂了,原来原来,自己眼见的一切都是虚假。
所有的一切,都是别人的算计和推手。
而自己,也只不过是其中的棋子一枚而已。
那些冷风吹着,星星已经升起,可秦暮苔的眼中却已经是全然的黑暗。
48
肩头一暖,却是斛律芮的手稳稳放在他的肩头,秦暮苔定定神,刚要退开一步,却发觉肩膀竟是被对方扣住的。
秦暮苔心中愠怒,正待发作,斛律芮却咳嗽了起来。
秦暮苔转头,见他辛苦的样子,心底某处莫名的再度有些凄然。
今日之前,他一直觉得斛律芮当得起大侠之名,而对方又是为了自己伤成这样,原想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站在他的这边,然而只短短的一天,所有的信念竟都被倾覆了。
即使心中难过,秦暮苔终于还是没有推开斛律芮的手臂。
斛律芮终于咳完了,方才抬头看向秦暮苔:“即使我说得再多,你也必当是我狡辩吧。”秦暮苔一窒,忽然看到那个人嘴角一抹笑,居然看来苍凉无比。
秦暮苔再度说不出话来,不知为何,鼻端竟是酸楚。
过了很久,他才能缓缓说道:“可惜,你认为对的事情,对于我而言却非如此。不过要是当初知道你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我宁可从未与你结识过。”声音慢慢地被吹散在风里,秦暮苔最终踏出了一步,离开了斛律芮的范围。
夜风吹动着他的头发,他只能听到马儿踱步的声音。而那个人却已经没了声息,就连之前的咳嗽,仿佛也不过是秦暮苔自己的错觉而已。
再也不看他,秦暮苔翻身上马,转而离去。
直到远离那个地方,他始终未回过一眼。
天上星辰灿烂,那一条银河遥遥可见,如同无数的银屑被洒在深蓝色的缎中。秦暮苔停下马儿时,发现自己已经不辨方向了。
马儿已经疲惫了,秦暮苔拍了拍它的脖颈,卸了马鞍,马儿欢叫了一下,小跑着踱去远去吃草。
秦暮苔躺了下来,秋草瑟瑟,闭上眼睛,那些冷风拂面而去,背上压着的野草上微有露水,凉意慢慢渗透背脊。
陡然想起也有那么一个夜晚,是夏天的星辰和晚风,自己也曾这样躺在一天繁星之下。那时候,身侧是斛律芮……
秦暮苔抬手遮住眼,仿佛这样就可以遮住回忆。
居然就这样沉沉睡了过去,只浅浅睡了一会儿,秦暮苔倒被脚步声所惊醒。
睁开眼转头,就见那人牵着马站在数丈开外,静静看着自己。
相对无言,秦暮苔许是睡糊涂了,居然没有避开他的眼光。
过了许久,斛律芮松了缰绳,马儿慢慢行了开去,秦暮苔猛然惊醒,就见那人慢慢走向自己。
秦暮苔一时竟动不了了,原先决绝的话犹在耳边,此刻却忘了那些决绝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那一夜两人并躺着的情形,才会有如此异常的反应吧……
秦暮苔看着对方坐到自己的身边,喉间一哽,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斛律芮抱膝看着月亮,夜风吹起他的衣襟,一点点飘过秦暮苔的脸颊,秦暮苔撑着身体就要起来,眼前突然一黑。
身边那个人斜了身子下来,秦暮苔的唇被对方冰凉的嘴吻住。
冰冷的唇如同那拂过草尖的微露,可是那动作分明却是热切。
如此矛盾,秦暮苔的心揪了起来。
气息一窒,秦暮苔的手臂一软,差点跌下去。头一炸,身体完全僵硬了。
斛律芮已经转身,斜撑了手臂看着他,刚才那个吻只不过是蜻蜓点水,但他的眼却让秦暮苔觉得本能的危险。
那是一双慑人的眼睛,仿佛是它的主人终于下定了什么可怕的决心,如同草原上识准了目标的猛兽。
秦暮苔翻身欲起,肩膀却被斛律芮压住了。
秦暮苔心中百味陈杂,生平少有的不知如何是何,但是身体却直觉地反应,右掌翻出,推向斛律芮的胸膛。
这一掌用了巧劲,虽不至于伤人,但还是能让人疼痛。可是斛律芮却如同失了知觉,一动也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秦暮苔冷哼,掌下内劲微微吐出。
那人依然未动。
只是眼中却是微微的……哀伤。
秦暮苔再不愿看他的眼,撇开眼去。
那草上的露珠在月下似乎是洒了微霜,有着浅浅的淡银,一层一层翻涌着,是无边的寂寥。
虽然此刻的斛律芮与自己只不过是一臂之遥,可为什么,感觉是如此遥远。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斛律芮终于直起了身体,这个动作让秦暮苔微微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他便被紧紧抱住了。
秦暮苔的身体再度僵硬。
此刻他的手掌还抵在斛律芮的胸膛,秦暮苔咬牙劈了一掌。
耳边是斛律芮的闷哼,想必是旧伤未愈,新伤来袭。秦暮苔冷语:“放手。”
最终,斛律芮还是未放开他。
秦暮苔格掌成拳,这一次伤他伤得更重,心底却升起了怨懑:为什么还要来扰乱自己呢?你所做的一切,件件都注定你我之间的距离愈行愈远。我虽知你是箭在弦上,依然不能也无法原谅你。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挑明这些无谓的情感?
这一拳,斛律芮的嘴边是一丝鲜血。
可他仍未放手。
他的手指在颤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疼痛或者其他。
秦暮苔终于没有再打下第二拳。
只不过,他看了他一眼。
斛律芮如遭电击,手腾地垂落到身体两侧。
秦暮苔自知自己的那一眼,露了太多情感,再度侧过头去。
脸颊渐暖,是他的手指慢慢触着他的颊。
秦暮苔咬牙,依然不回头。
斛律芮的声音响起,轻的一如这吹过草尖的冷风:“我早知你我会有这一日,却一直未曾想通,到了这一日我该如何待你。若是不曾相遇,那该多好……”
说完,指尖颓然放下,秦暮苔只觉得冷风从那人原先靠着的地方漫漫而来,吹得他的心底空空荡荡。
那人一步一步离去,风越来越冷,即使不回头,秦暮苔依然能想见他孤独离去的样子。
一步,两步,三步……
手指抽搐地握紧成拳,秦暮苔控制着自己的身体。
为什么,为什么今时今日竟是如此地步?
一切已经走到势成水火,何以来那许多不舍依恋?
是对是错是黑是白,这个世界混沌了,为什么却还要苦苦挣扎,自己从头到尾,也只不过是他人局下的棋子一枚,为什么居然没有半丝不甘,只觉得心灰?
不敢去想答案,此时的秦暮苔,只是想控制自己,不要转头。
不要转头,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
事已至此,那些将明未明的情感,就让它随着这秋天的风,漫漫离去吧……
直到万籁俱寂,冷风冻住了握紧的拳头,秦暮苔才终于能回过头。
那人离去的地方,一颗星辰冷冷垂着,银霜漫地。
这一夜,霜梦成城。
一座思念的死城。
49
秦暮苔躺了下去,躺在这漫天遍野的银霜里,那些星星一颗一颗爬上天际,只不过每一颗看来都冰冷无比。
恍恍惚惚阖上眼,似梦而非梦,却不知为何,一直想到另一个夜晚,夏夜的青草香缠绕在鼻端,那个时候,有多愉快。
仿佛这样,就可以忘记,那绝裂的眼神,和,终于没有望见的背影。
这个草原太大太大,足以埋葬所有的苦乐哀伤,却原来,连自己的整个灵魂都可以埋葬……
直过了许久,又听到马蹄声响起。秦暮苔真愿可以一直这样睡下去,偏偏还是睁开了眼。
因为,那是朝露的声音。
果然是朝露困惑的脸,他看着躺在地上的大哥,不知为何竟不能发一言。
大哥身周的哀伤太明显,只不过一夜,秦暮苔仿佛是另一个人般,就连眼神也只留在远远的云端了。
秦暮苔起了身:“怎么了?”
“斛律大哥让我来找你,他说你伤未好,早点休息不要感了风寒……”朝露有些讪讪,真奇怪,之前的斛律大哥也是如此,神态怎么看怎么奇怪。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一向沉稳的两个人同时变了样?朝露看着大哥的表情,却怎么也不敢问出口,只是为着大哥那份莫名的凌厉而感到伤痛。
秦暮苔怔怔坐着,原以为已经冻僵了的心居然一绞。
既然一切已成定局,你又何必再作这关心之态呢?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秦暮苔眼中又是平静无波,拍了拍身边的地,朝朝露说道:“你也下来坐会儿吧。”
朝露犹豫片刻,终于也下了马,坐到兄长身旁。
秦暮苔又躺了下来,朝露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未再劝阻,脱下了外袍给兄长盖上后,自己也躺了下去。
结果,劝人回去的人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天光大亮了。昨夜那一原的晚霜早已化为露水,无迹可寻。朝露揉着眼睛,才看到兄长一人独坐在十余步开外,神色怔怔,竟有几分凄然。
一时之间,朝露作声不得。
秦暮苔见他醒了,振作了神色,淡淡道:“我们走吧。”
朝露慢了半拍才应道“哦”,刚想牵马走时,却听到兄长说道:“不是这个方向,我们回中原。”
朝露大奇,张嘴欲问,见了兄长的眼神,却再也不敢开口。
兄弟连心,秦暮苔再淡然,也骗不了朝露的眼睛。
朝露再不多问,只点头上马。
行到午时,两人终于消受不了,要寻处游牧民休息。
毕竟决定仓促,他们即未准备水,也未准备粮食。秦暮苔这时才明白自己一时气怒,却累了朝露。歉意看向弟弟,弟弟却只摆手,不以为意。
好不容易看到了一处牧民的炊烟,行将过去,却见那十余户牧民神情惊惶,竟欲搬走。秦暮苔大奇,赶马而去,远远地对着更加害怕的牧民叫道:“我们是迷路的人,不是强盗也不是匪徒,请问能不能讨一杯水喝?”
这样一说,牧民的惊恐之色才稍减。
等入了牧民的帐篷,一个看来是首领的汉子说道:“我们原道是中原来的官兵,刚才才那么害怕,实在是不好意思。”
秦暮苔一愣,旁边的弟弟早已经开口问道:“怎么?你们见过中原的官兵么?”
“是啊,昨天晚上见到的。我们这里最大的部族漠城已经被剿灭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对付我们。”那大汉满脸的忧色。
咣铛,水碗落地。朝露回头,就看到秦暮苔的眼睛,那里面是不可置信、惊疑、恐惧……还有无限的悲伤。
再也无心回乡,秦暮苔再度踏上了回漠城的路。朝露也不多问,只随着兄长一路疾赶。
等到快近漠城时,已经是傍晚时分。那远远的血色夕阳之下,漠城竟已是一片废墟,墟上偶有青烟,那也是焚城未灭的死亡之火。
秦暮苔未进漠城,竟已痴了傻了,再不敢进半步。
直过了许久,到朝露一脸担心地想要劝大哥莫太担心时,秦暮苔才陡然打马前行。
不可能!
那人昨夜尚在自己身边,为什么只一夕就风云变色?
愈近漠城,心愈沉到底点,待秦暮苔看到漠城开外还有几人的身影,来不及细想,他便赶了上去。
一照面,两方都是一惊。
秦暮苔见到那几人之中有一人竟是燕阳,下意识的一勒马缰,进退不得。
然而这一次,燕阳的身边不是赤绫。
他心中惊疑不定,却见燕阳朝自己举起了剑,神色冷厉,却是从未见过的严肃。
而与燕阳一行的诸人也是一脸戒备,其中只有一人,神色悠哉。
秦暮苔这才看到那人,原本,那人本该是他第一眼看到的。
那是一个面容俊秀的削瘦男子,略带了几分病容,可眉眼之间,仿佛凡人生死尽已在他掌握。
男人正朝秦暮苔似笑非笑,朝燕阳招了招手,燕阳小步上前,低声说了几句。削瘦男子又看了秦暮苔几眼,随手玩弄着右手上的碧玉戒指。过了一会儿,挥了挥手,那群人原先的剑拔弩张便顿时如冰雪销融了。
秦暮苔心念电转,一切仿佛已经明白,但是一切都令人不敢相信。见燕阳恭谨地退下,他还只愣愣站着。
那一行人也不理会他们二人,只遥遥看着已成废墟的漠城。削瘦男子一脸的淡定,仿佛面对的是春水秋月,而不是一城人的生死嚎哭。
突有人快马而来,秦暮苔只见远远的有个将士状男人骑马而来,未近身便下马,伏在地上大声说:“皇上,已找到六百三十七人的尸首,尚余三人未能寻获。”
秦暮苔身体颤抖,果然如同自己的猜想。
他慢慢地,朝这个幕后最后的推手,伏下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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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尚在惊疑不定,见到大哥伏身,这才慌乱跪了下去。
秦暮苔垂低了脸,听那人的声音缓缓响起:“那斛律芮呢?有否寻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