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露越听越是心惊,越惊越是心凉:自己大哥这口气,怎么听都像是交待后事。他瞪大了眼睛:“大哥,你说这些给我听做什么?有你在就好,你说什么我都听。”
秦暮苔缓缓抬目看向弟弟,微微一笑:“你总是要学着挑点担子的。”
朝露为之语塞,想起当日自己刺伤兄长的所为,竟再也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他才终于能问出:“大哥,你……有何事需找……皇上?”
秦暮苔缓缓说道:“那漠城一事,我始终是不能安心。故而想去问问。”
朝露皱起了眉头,直觉兄长之语并非实言。
见兄长转身欲离开,朝露再度拉住了暮苔。然而秦暮苔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说道:“安心吧,你以为会出什么事么?”
朝露忐忑不安地放开了手,看着兄长开了门。
站在门边,秦暮苔忽又转头,说道:“若真有什么事,你记住,保住性命,一切回到江南再说。”
秦朝露惶恐地伸出手,却见兄长已经离去,伸出的手也只不过抓住一刻虚空。
一天的繁星洒了进来,那些风声都已经被围墙堵在外面,只能隐约听到些呜咽。
站在星光里的秦暮苔看来如此不同,朝露猛然发现,面前的这个大哥,真的已经变了。
变得如此遥不可及,甚至让人猜不中他在想些什么。
秦暮苔回过头时,看到弟弟还怔怔站在门边,眼神迷茫。
他心中叹气,却毅然转过身。
有些事,明知很傻,却总是要做的。
言络正独坐灯下看书。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妥当。这时的皇帝看来脸色有些苍白,秦暮苔忽生了个荒谬的想法:原来所谓的帝王受了伤也一样会虚弱。
胡乱的想法被匆匆拾起,秦暮苔躬身行礼。
言络放下了书,按了按眉尖,说道:“你我此刻皆身处于江湖,一切便宜行事。我知道你们江湖中人也并未将皇权朝廷看重,你有什么事便直说吧。”
秦暮苔却未抬头。烛火的影子将对方的身影烙在地上,将地上的一切都遮蔽了进去:“此次草民求见,只因有个心愿请求皇上成全。”
言络的声音响起:“说。”
“草民想请皇上放过斛律芮和秦家。”秦暮苔淡淡说道。
言络沉默了一会儿,方才挑眉:“哦?且不说你们秦家,那斛律芮,可是害了方兴诸人的祸首,你为何会替他求情?而你们秦家,又是何罪之有?”
“皇上何必故作不知呢?陛下英明决断,料敌之先机,自有方法将人掌握于股掌之间。其实那斛律芮所行的一切都只不过是被水推行的船罢了……”
“秦暮苔,你不要命了么?”言络未提声,屋内却一下子森冷了。
秦暮苔拜倒在地:“草民既然决心要提这心愿,自未打算活着回去。何况皇上即已瓦解了北疆两大势力,想必接下去便是安内一事了。秦暮苔是武林中人,只懂得好勇斗狠,恐怕不日也将获罪。只不过草民既猜到了陛下的用心,接下去怎么做自有草民的决断。只求陛下答应我这一个小小的请求,草民自甘缚手,请陛下成全。”
言络半晌未语,过了许久才森森冷笑:“如此说来,你倒是在威胁我了?”
“草民不敢。”
“说着不敢的你,又哪有半分恭谨之心呢?秦暮苔,我是念你曾救我一命,故而格外开恩,你若不识趣,我立刻就能命人将你拿下。”
秦暮苔身形未动:“草民来前曾对朝露言语一二,若无意外,单以陛下目前身边的随从,要同时留下我们兄弟二人是绝无可能,何况草民来之前已有了拼死之意,最差也不过是个鱼死网破之局。陛下在北疆所行虽是为了陈的百年绩业,但将方兴诸人送入死地,若是告之世人,只怕所有人都会不齿吧。以皇上的英明,又怎么会分不清轻重缓急,将方才平定的大好河山断送在我等草芥之民手中?”
“好一个秦暮苔!你倒是一意要惹怒了我么?”
“草民并非孤意要护斛律芮,只不过这一路行来,陛下丝毫不顾忌我们兄弟二人,自是没把我们当成活人了。草民这次即使平安回江南,一个勾结外党之名也是绝对逃不过的。陛下的棋局丝丝入扣,一箭双雕。秦家在江湖中薄有声名,陛下此前奖赏了颜家,难道不是欲抑先扬之棋?朝露这几日出走,只怕江湖上早已是风风雨雨,波折不断。颜家伯父是不得不受赏,可是每个把命放到刀口剑尖的男儿又怎么会看得起对朝廷称臣的伯父呢?我和朝露又不在家中坐阵,这江湖之乱,可想而之。陛下既算得如此清楚,草民也不得不为自己做些打算。既然始终都将获罪,草民只想恳请陛下,放过秦家,放过斛律芮。草民的弟妹年纪尚幼。草民若下狱,以他们孤力难撑大厦,自然不足为患。草民想来想去,只用自己一人性命,换取义兄和弟妹的安全,倒还算是笔划算买卖。”
言络冷笑:“如此听来,你的算盘倒也精明得很。不错,历年来朝廷积弱,方才由得草莽人士横行于市井。你们这些江湖中人,自认豪侠仗义,实则对民生一无是处,且各地官吏勾结江湖中人欺压百姓之事时有发生。我若不除去这块心病,陈何以富强?只不过我想不通的是,传言中一向冷漠寡情的秦暮苔竟会如此不智,选择激怒于我,也要护着那斛律芮?你明知若不搭上他,你们一家脱罪的可能性尚要大些,为什么一意护他?”
秦暮苔忽觉寒冷,某处的冷风吹进了胸口深处,空洞洞的什么都没有。
是的,为什么,要一意护他?
在他的棋局里,自己从来也不是,要顾忌的那一方,为何,还要护他?
秦暮苔的声音淡淡响起:“斛律芮于秦暮苔有救命之恩,我欠他一条命。”
“那么,你又怎知他未死在漠城的那一场大火中呢?”言络哈哈大笑,“若是他已经死去,你的一番苦心岂不是完全白费?”
“陛下允许草民两兄弟跟随,难道不是想引斛律芮出来么?如果斛律芮早死,只怕陛下身边诸人表情会更轻松。”秦暮苔淡淡道。
言络的笑意变冷了:“原来如此。我只道你为人沉闷木然,却不想却有此等心思。不过,我且问你,你一意要斛律芮,难道不怕将一家的性命都断送于你短短几天结识的一个义兄身上?你不齿我的行为,那么你的义兄呢?他若没有私心,又怎么会轻易入了我的局?你既不怕死,果然好男儿,可是值得么?为了他,值得么?”
心底某处有很大的声响,声声都是“值得么?”
秦暮苔却只是跪着,低下他的头颅:“草民只请皇上开恩,成全草民这一点点心愿。”
怎么也没有想到,为什么会有如此的冲动,居然真会护他?
明明,说要放手的人,不是自己么?
却为何,宁可拼了性命,还要护他?
门忽然开了,冷风吹了进来,室内的烛火暗了。那些星光还没来得及照进来,便已经被挡在了门外。
秦暮苔陡然转过头,却见一名大汉杵在门口。
言络手边的书掉了下来。
那人虽不言语,却连未曾见过他的言络也能猜到他是谁。
大汉一身夜行的衣裳,或许之前是想要行刺那个屠了他城的祸首,而如今,却只能愣愣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那个人,一言也不能发。
那么高傲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跪在这个地方,这样的哀求?
又为了什么,要为自己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人,如此的哀求?
过得半天,他才能嘶哑吐出:“为什么……”
秦暮苔转头未去看他,只淡淡说道:“我只求一心无愧,你若还有心,还记着焚朱他们,便好好活下去吧。漠城已亡,你要护卫的一切他们都曾拼死要护卫过你。不要让他们再失望了。”
斛律芮手一软,差点拿不住手中的兵器。那人孤傲地背对着他,有多少决绝。而自己,永远都不能再站到他的面前。
不是早已经知道么?当时那个选择便将他推到了自己的反面。即使能瞒住一时,也不能瞒一世。以秦暮苔的性子,又怎么会再与他朝夕相对?
可是啊可是,他宁可秦暮苔恨他到底,也不要他,抛弃尊严,跪到这君王的面前,为的,却只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屋内一室的寂寥,谁也分不清,是恨让这里变得那么寂寞,亦或者是为了爱。
两人的眼前忽地亮了,却是那言络重又点燃了烛火。言络注视了他们许久,才又哈哈大笑:“有趣有趣,若我无料错,这位便是斛律芮了。你们所谓的情义真是件奇怪的东西。明明这斛律芮一直隐瞒于你,你却还如此待他。你若甘心,我便成全。好,你之前所要求的我必会答应。只不过斛律芮,你此生不得再用现在的名字,不得再入北疆。你若做不到,我便取了秦暮苔的性命。如何?你愿不愿意?”
秦暮苔的心中升上一丝悲哀:此刻的言络,又在试探着人心,设着他的棋局。
更悲哀的或许是自己,因为此刻的自己,完全不知道斛律芮将如何作答。
或许自己是能猜到的,却不敢承认。
斛律芮的心中,把北疆诸人放在首位。那样的人,又怎么会忍气吞声流浪于异乡呢?
果然到最后,自己始终是被所谓命运捉弄的那一个啊。
想要保全的人和事,永远都不在自己的掌控中。
不知哪来的风,再度吹熄了烛火。在室内黑暗的那一刹那,秦暮苔能看清言络眼中清晰的玩味眼神。可是他自始至终都不敢回头,去看一眼那个人。
那些远来的风沙已经拂面,斛律芮的声音轻轻响起:“从这一季开始,北疆的风沙便要来了。你若能待久些,就会看到那奇景。”
“可惜,我绝不会待到那一刻了。”秦暮苔望着远远的沉静的草原,淡淡道。
斛律芮沉默着,眼前的人那么近,却又那么遥远。
此刻的他突生了一个希望,真希望两个人可以一直一直这样走下去,走在这一天星芒之下,走在这无尽草原之上。
短短的数月内,这样的经历便有数次。然而那时的自己一直以为,这样的时光以后也会有。却不想,只短短几天,所有的一切便化为了虚空。
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秦暮苔淡然地转过身,将手中牵的马儿交与他:“我便送到这里了。你的路向来是由你自己行去的,此后只怕也不会再见了。你……一路顺风。”
斛律芮默然牵过马儿,怔怔看着那人。
秦暮苔背身过去,竟再不看他。
星光之下,秦暮苔衣袂飘飘,竟似欲飘摇而去的飞絮。
那是斛律芮曾在江南见到的景色,那漫天飞扬的轻絮随风而舞,半点也不由人心。原以为可以牢牢握在掌间,却只不过是自己一心痴念。
当一切都已无转圜的余地,自己还待如何呢?
斛律芮轻轻笑了笑,上马,扬鞭。
那一天星芒之下,他驰骋而去。
此去,便是天涯。
自始至终,他都不敢回头,生怕背后那人早已经转身而去,再也不愿回头看他一眼。
所以,他始终不知,那一天的星芒底下,曾经有一双眼睛目送过他。
但是,知又如何,不知,又待如何?
杜老头自从年前便开始长吁短叹:这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
眼看着三月初,天光将晴,本来是一年将醒之时,若是往年,这茶摊从早到晚都已经忙个不停,可轮到今年,天刚亮起身一直在茶摊蹲到正午也做不成生意开不了张。
隔壁的穆大娘子运气好,人家年轻貌美,早早给城里的张大药房做了填房,也不用出来营生。可他杜老头就没这个福气有人生养,生意再难做总还得做啊……
正在哀声叹气间,马蹄声传到耳边,杜老头眼前一亮,只见不远处来了一匹青花骢,马上一名大汉看来魁梧,一顶斗笠遮了面,看不清啥样。本来还高兴着生意上门的杜老头一下子苦了脸,还没来得及多想,那大汉已经下马而来,把马儿栓在一侧矮树上便冲着茶摊而来。
杜老头心中又是喜又是怕,想了想,还是跑上去殷勤问道:“客倌用些啥?”
那大汉也不多声响,没拿下那斗笠,沉沉静静地要了一碗茶便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杜老头乐了:还好还好,这还是个不找事的主儿。这就好了。
刚奉上茶,却听到大汉沉沉的声音:“这位老人家,怎么我刚进门之时就见你一脸不虞,似乎不欢迎我啊。”
杜老头的笑脸再度变得苦哈哈:才说这是位不找事的主儿,怎么转眼间就变了个人?看起来那么凶悍……想不到我老汉也有走眼的时分……
还未来得及细想,就见那大汉把提了马鞭的一只手慢慢放到桌上,把杜老头唬了一跳,连忙说道:“客倌息怒……这还不是朝廷发的那张禁武令么?我瞅着您就应该是江湖上的大侠,老头我胆小怕事……这才……哈哈哈哈,客倌您别见怪,乡下人见不得世面……”斗笠始终隔绝了他的视线,根本看不到大汉的表情。越是这样,杜老头越是心惊。
然后大汉终于放掉了皮鞭。杜老头心头一块大石方才落地,这才省得身上早已经起了一层冷汗。
肚里腹诽着“这帮子江湖人就该禁武”,面上还是笑呵呵:“那客倌,我就先去忙活啦?”
“等等。”大汉的一句话再度让杜老头心中七上八下,只得继续陪笑。
“我问你,你们晏城那户姓秦的人家……最近可有什么消息?”
杜老头心道“莫非真的是今天出门忘了烧香才碰到瘟神?”,开始装傻:“客倌你说啥呀?这晏城上下少不得也有几百户姓秦的,您说的是哪家?小老汉我见识浅陋,平时也不关心……”
“别装傻了,我说的是那最有名的一户。你若再装傻,我便拼着那禁武令,也要把你这棚子拆成白地。”大汉似乎在冷笑,让杜老头好生抖了一回。
这一次的杜老头是再也不敢装了,只能老老实实答道:“这……其实我老头也不清楚啦。好像自从去年秋天秦家大当年秦暮苔获罪入狱后,秦家便散尽了家财,一家老小早就搬出了晏城,也不知道现今定居在何方了。”
杜老头一边回答,一边看着大汉的手。眼瞅着那大汉又握紧了马鞭,手上青筋直冒,杜老头心底一个劲儿念着佛:这准是与秦家有过交情的江湖人士……拜托,再恨再怒也别发作到咱老汉身上哪……
也不知道是不是念佛真的管用,过了一会儿,大汉哼了一声,在桌上掷下一物后径直而去。杜老头这才软软扶住桌子,也根本不敢把大汉送出门。仔细一看,四方桌上是一枚铜钱,可惜已经弯了。
杜老头心底唯一剩下一个念头:今晚上一定得回去烧香。
秦朝露回到家时,只见妹妹夜秋在门口张望,他一愣,猛然注意到不远处大树下站着一个人,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秦朝露猛地咬紧了牙关,把迎上来的夜秋吓了一大跳。
夜秋怯生生扯着二哥的袖子:“二哥怎么了?那人你认得么?我刚想问你那人是谁,都在门口站了一下午了。”
秦朝露粗声粗气答道:“不必理会,那人无关紧要。”
夜秋歪头看他:“可他之前曾问过我大哥现今关在哪里……”说到那个“关”字时,夜秋的声音小了许多。
秦朝露一把抓住妹妹:“你告诉他了?”
夜秋吓得差点哭起来:“我……我哪敢啊……我没告诉呢。就想着等你回来……”
朝露心中这时才升上悔意,自从去年那个秋天以来,原先弟妹们那点活泼的脾气全被磨没了。妹妹们的性子变得尤其明显,就像被惊破胆了的雏鸟,已经不敢向巢外张望……
想到这里,秦朝露心中一阵疼痛,缓下声音说道:“我只是怕你们又不知轻重上了恶人的当,走吧走吧,进去吧。”
把妹妹送进门时,秦朝露关上了门。关门那一刹那,还能看到那个人抬头望他。
那眼里是什么神情,朝露一点也分不清。
他咬了咬牙:自始至终,他都未能明白兄长和这人之间究竟出了什么事。但是……若不是那人,兄长又怎么会下狱呢?
秦暮苔,那么高傲的一个人,竟是以里通外贼之名而被收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