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离?小离是谁?我是在哪里?怎麽身边的人都说一口纯正的英语?却觉得一只手被抓住了:“小离,坚强些,医生马上就到了......”声音带着哭腔,却有着欣喜。小离?是在叫我吗?我全身很痛,意识也有些朦胧,似又有人说话:“嗯,他是恢复了一些生命征兆......如果挺过这个冬天,也许能活下去......不过院长还是别抱太大希望,这麽病弱的身体,也要早有准备......”院长?医院的院长?病弱?我应是伤患才对吧?活不过冬天?不会是说我吧?维风呢?他在哪里?......我模模糊糊的想着,渐渐的睡去。
我静静的躺在床上,看着对面椅子上的院长,善良的老人,不愿放弃一个病若游丝的孩子的老人,疲倦的打着盹,一绺头发沿额角挂下来,斑驳的白。我已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虽然离奇,但却是事实---我已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孩子,一个叫小离的孩子!
我躺在床上,看着放在被外的应是自己的手,那麽小,月光照上去,透明般的苍白,一具如此虚弱的身体,竟装着个秦无衣!我想笑,却笑不出来。月亮还是一样,任世间多少怪异,犹自幽幽的照着,不惊不惧。猛想起圆月下自己也是祈过愿的,那麽,这是否是愿望实现?
医生隔几天会来,义务的,因为这里是孤儿院,一切都是善举,有院长的苦苦相求,也用一些药,我不知有没有用,可还是干脆的吃下去,我已想得明白,前尘往事就那麽去吧,在那个世界里,秦无衣已是去了,逝者已矣,生者自当会继续活下去,既是老天允了重头来过,也就是允了自由吧?从现在开始,我就是小离!
我动不了,因为太虚弱,于是我很努力的调理自己---吃下粗糙的食物,喝下淡似水的牛奶......只要是有助于恢复,我就来者不拒。院长很兴奋,因为我的听话,而且病情也没有恶化下去。我还是不说话,我已注意到她们并不在意,只是对我说,而不要求回答,时间长了我也就知道,原来这个小离,是严重的自闭。这倒方便了我,因为不知道这个身体的过去,猛然说的不对,会不知如何解释。
医生来得勤了,因我的情况出乎他的意料,他已断言我会活下去,自豪的把我当作他创造的奇迹,我听了不由得笑,院长看到了,扑过来拥住我:“小离,小离,你笑了!”眼里晶莹的泪,大颗的落下来。医生来得更勤了。
我已能坐起来,身上层层的裹着旧衣服,英国的冬天很冷,而孤儿院里没有取暖的东西。院长将我放置在南向的窗前晒太阳:“小离,再坚持下去,小离,等到了圣诞节我们就会有木柴来取暖了。”只有在年节的时候,慈善家们才会有所谓的善举,送一些自以为多的东西,让自己的自满虚荣膨胀。而平时,我们靠真正善良的人们活着,可他们,自己也是穷的。
我试着下地行走,或许活动着就会不冷,而这具身体需要锻炼,脚沾着地却跌了下去,自己还是太心急了。“小离!”院长奔过来,抱起我放回床上,满眼的惊惧,我被感动了,伸手抚上她的:“院长,我没事。”......
世上真的有那麽多的人,会无私的为别人奉献,不管身份地位,无论善恶尊卑,一味的不求回报,只是付出,这些人大概就是凡世间的天使。而院长,就是我遇到的天使。自从我开口说话,院长就快乐的像一个慈祥的老母鸡,处处的护着我,骄傲于我的每一个小小进步。而我也终于可以慢慢的在房间里走动,并盘算着弄清楚外面的环境。
我时常坐在油漆剥落的窗台上,看手中厚厚的诗集,院长发现我识字后,就开放了藏书不多的书房给我,而这里,是院里其他孩子的禁地。我知道自己很安静,话也不多,院长怕其他的孩子欺负我,不过可能是同病相连的缘故,其他的孩子对我很友好,因了我的瘦小,常把最大的面包给我,这样也能得到院长的表扬。只有一次,一个孩子因我的特殊待遇说我是“杂种猪”,被院长关了一天的黑屋子,我为他求了情,院长还专门拉我到一边,夸我是“漂亮的东方好孩子”!我觉得自己是回到了家,一个热情拥抱我的家。
我主动担起了整理院长办公桌的工作,找机会翻出小离的资料:“陆离,男,父母不详,中国血统?入院十岁?”只是几句,带了两个问号,我想是不能确定的意思。看日期,是两年前,那麽我已经十二岁了?可我却是这麽的矮,像一根营养不良的豆芽菜。院长惊讶于我选的书竟那麽深奥,希望我能想起过去:“小离,你来的时候,就坐在大门口,一句话也不说,手中有一个纸条,只写着名字。”回忆着泪掉下来,真是个爱哭的老人,善良的老人。“你还记得吗?”我只能摇头,我是真的不知道。原来这陆离,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我已经知道自己身在百年前的英国,以前从简陋的设备,人们的穿着与入夜摇曳的蜡烛猜出一些,可真正得知年代,还是有些失望,没有了现代化的便利,有些难以习惯,却不得不习惯。我开始有计划的锻炼身体,可这个身体真的太娇弱,我只能一点点的进步。
初相遇
屋子里生起了火,木材在壁炉里快乐的唱歌,引得火焰为之舞蹈,孩子们在兴奋的跑叫,院长与帮忙的人一起装饰着小小的圣诞树。明天就是圣诞节了,我已在这里两个月。
我依然包裹得很严,按着院长的坚持乖乖的坐在壁炉边,这个圣诞节对我是一个新的经验,因为以前从没有这麽温馨的场面。一个孩子绊倒了,后面几个紧跟着倒在他身上,几个人压在一起快乐的大笑,我也笑了。炉火烤得我暖洋洋的,很舒服。
大门外一片喧闹声,孩子们大步往门口跑,列好队跟院长毕恭毕敬立在门边,迎接恩主的到来,我依然坐着,因院长说过不必起来。
阵势很大,先是十几个穿着鲜亮号衣的仆人捧着五颜六色装饰着彩带的礼物鱼贯而入,然后是管家,托着大约是给院长的下年的捐助,最后众星捧月般拥进来一个少年,服饰华丽,神情淡漠,似赐恩般环顾一下四周,满脸的鄙夷。
院长谦卑的致了谢,开始领着表情严肃的孩子们领取礼物,倒像是一项神圣的仪式,只是孩子们的眼底有藏不住的兴奋。我望向炉火,不再看这虚情假意。院长却在叫我:“小离,小离!”我只能转过头去,院长在对那少年说着什麽,一边指点着我,我皱了眉头,因这份过了的关切。反正是自闭,我又转回头看火。
一只手伸了过来,修长白皙,拿着一个盒子,扎着漂亮的丝带,我抬头,那少年应了院长的请求,竟亲自派礼物给我。我不喜欢他趾高气昂的样子,似乎我是一种污秽,我移开眼睛,随手接了礼物,放在旁边。“小离!”院长的声音里带有责备:“快说谢谢!”我没有说,因不知为何要谢,我不需要什麽伪善的礼物,只需要快些长大。院长替我说了谢谢,一边解释我的自闭,象是深怕我得罪了那个少年。“原来是个傻子。”那少年有着冰冷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因为我的不识抬举。我瞥他一眼,不由得唇角带了冷笑,那少年有一双傲慢的蓝眼睛。
送走了恩主,院长狠狠的责备了我,我没有分辨。这是她第一次责备我,我却因她的责备,又一次感到了她的爱和包容。于是我答应她第二天一起去送回礼的小甜饼。
圣诞节。外面在下雪。“小离,小离,要晚了。”我被院长揪起来,我不愿离开暖和的被窝,院长伸了冰冷的手进来,咯咯的笑,我被冰的躲来躲去,也咯咯的笑。
捧了院长自己做的小甜饼,我们踩着积雪往前走,路很远,又泥泞,走了很久。院长怕我体力不支,开始后悔带着我,我却很高兴,因这是我第一次出门。
很气派的大城堡,而我们站在入口。我已听院长说了,昨天那少年便是这里的少主人兰恩.罗德.威伊斯。威伊斯是英国最古老的家族之一,有着世袭的爵位,孤儿院的土地也属于这个家族,还有大部分的捐助。所以院长才会那麽生气。
我们被盛气凌人的管家带进去,到一个偏僻的小房间烤火,管家嫌恶的盯着我们踩过留下的化成泥水的脚印。院长被叫去与主人谈话,而我留在原处:“小离,要听话,我马上就回来。”院长很不放心我,一再的叮嘱,终于捧了小甜饼走了。
院长走了很久没有回来,有仆人给我带来了午餐,主人留我们吃饭。我看看桌上的食物,开始吃起来,的确是美味,我已很久没有尝过。“原来你只喜欢吃的!”冷冷的声音,带着不屑,我抬头,对上了那个少年---这里的少主人兰恩傲慢的蓝眼睛。我不愿理睬,继续吃东西,我很需要这些营养。我吃东西很慢,因是习惯,吃得太快会让我难以下咽。终于吃完了,我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拭唇角,发现兰恩还站在那里,拧着眉盯着我看。我想他大概要把我扔出去了,他却坐了下来,就在对面的沙发上。仆人进来收拾,我靠在了椅背上,房间的温暖让我昏昏欲睡,我真的睡着了。
“小离,小离,醒一醒,我们该走了。”院长在推我。我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站起来,一条毯子滑了下去。兰恩依然坐在那里,冰冷的兰眸里有不悦的光。
走到门厅,管家拦住我们,说主人吩咐派马车送我们回去,还要送我们一些御寒的东西,院长十分高兴,让我留在那里等着,自己去取。又下雪了,风杂着雪花吹过来,刚睡醒的身子特别的冷,我禁不住开始瑟瑟的抖。院长回来了,拿了大包的东西,马车也停在了台阶下。我们钻上去,马车开动了,却又停下,一个仆人追上来,拿了什麽东西:“院长,少爷说不要了,我想你们可能有用。”是那条毯子,因我盖过所以会有病菌?我微笑了,说了一声“谢谢”,那仆人竟有一丝不好意思,瞥一眼房子,善良的笑,我顺着目光看过去,兰恩正从楼上窗户往外望,一脸愤怒的表情。马车又动了,院长将毯子盖在我身上,上面依然有炉火的温暖。
拜访
冬天很漫长,雪积的很厚。我们整日在屋子里,无处可去。院长带着孩子们围着壁炉做一些简单的手工,用来回赠那些帮助过我们的人。我什麽也不用做,院长依然认为我是一个羸弱的孩子,不能劳累。炉火很旺,屋子很暖和,木柴总是能及时的送过来。院长说以往不会这麽充足,所以她时常的感谢天主,感谢恩主,甚至感谢我,她会微笑着吻上我的额头:“谢谢你,我的天使,是你给大家带来了好运气!”而我觉得受之有愧,只能说这世上善良的人很多很多。
天气好的时候,院长会叫上我带一些孩子的手工---女孩子编的杯垫,绣了花的手绢或者男孩子的小木做随送木柴的马车去那个大城堡表达谢意,因为每次都有马车送我们回来,而且主人会留我们吃东西。院长真的很偏心,我无意假装乖巧讨好她,而她还是无条件的宠着我。忙的时候,她就要我自己去。她经常很忙。
每个月总有几天天气很好,而送木柴的马车也常常这时候来,于是我每个月总有几天能吃上很美味的东西。
威伊斯伯爵是一个很和蔼的人,大概也知道我的情况,从不要求我什麽,只是让管家收了礼物,然后带我去吃东西。我与管家也熟起来,其实他并不是一个恶毒的人,只是太过刻板。他甚至允许我在等待主人回来时在城堡里逛逛,对我过于好奇的游荡视而不见。
城堡很大,大过了我的想象,管家曾自豪的说这里经历的几百年不懈的扩建,流露出对我的无知的嘲讽,眼睛里却带了善意的笑。主人常常不在家,我也就常常等到下午,也游荡到下午,直到管家准确的把我从某个角落里抓出来。整个大房子充斥着历史,小小的摆件都是价值不菲的古董---在一百年后。因为我的体力难以满足我的好奇,我便常常长时间的停留在一个地方,图书室或者花房。图书室很大,书多得像个小型的图书馆,珍贵的藏书很多都是我平生未见,我问过管家,他说我可以翻看,但警告我不要弄坏了。我便选了书坐在花房里看,花房很暖和,满眼郁郁的绿色,象是春天。管家不定时的在我旁边出现,对我看书不屑一顾,说我在装模做样,但神态在表明他只是难以置信,然后留下一些热的可可和饼干。味道很不错。
但看书很费神,我还不能太累。后来不看书的时候,我就跟着管家,看他忙。这麽大的地方,的确很让他忙。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也包括一个刻板的人如何别扭的表达他的善良。他会很粗暴的推开我,让我看书去,或者干脆将我扔到厨房,去告诉厨娘我喜欢吃什麽东西,并吩咐多做一些,让我带给院长。
我在书房旁边发现了一件熟悉的东西,是一架钢琴。这可能是我唯一觉得与过去一样的物体。钢琴很大,琴身质地很好,有精细的雕花。我翻开琴盖,黑白的琴键一个个的发亮。我看看自己的手,指节笔直细长,便想试试它们是否像看上去那麽有用,于是坐在了同样雕花的琴凳上。音质很好,刚开始有些生涩,一会便流畅起来,我兴奋的发现手指那麽听话,随心所欲的灵活。我对音乐不在行,只是乐理是以前必修的学分。我弹不来慷慨激昂的协奏曲,对大师的作品也很生疏,只是会一些简单的曲子,就像现在弹出的“小蜜蜂”,我不自觉的笑,因为声音跟以前毫无变化,我接着弹出了我喜欢的一些轻松的流行曲,包括正在弹的“爱的罗曼斯”,我以前不知道音乐这麽动听,被自己的弹奏迷惑了。
“小离......”管家的声音传来,拉我回到了现实。我回头,看到匆忙奔来的管家,还有门口立着的兰恩。我并不常见兰恩,他似乎很忙,只是偶尔在午餐时遇见,还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我知道他瞧不起我,认为我是一个吃白食的,但并不介意,因我不是他的客人,我也需要为生存努力。我没有理睬过他,他也不再对我说那些冷嘲热讽的话。我看到管家猛的止住了脚步,有些敬畏的看着兰恩,而兰恩对他怒目而视,猛然明白我动了不该动的东西。我连忙站起来,带倒了琴凳,咣当的一声响,两人都回头看,然后兰恩阴沉着脸一步步迈进来,我有些不知所措,但并不打算承受他的怒气,于是一溜烟从他的旁边逃也似的跑了。在花房管家告诉我,那架琴是兰恩母亲的遗物,她过世后再没人碰过,我想我应该道歉,于是又回到琴房,兰恩还站在那里,望着钢琴发呆。我低声的对他说“对不起”,尽量表现出诚意,他惊讶的回头,却没有吭声,我便离开了。以前是他说话我不理睬,现在是我说话他不吭声,很公平。再次去的时候,那架琴被贬到了花房,而我再没有碰过。我的确动了不该动的东西。
春天
春天来了,天气依然很冷,木柴便依然送来。我又坐在了马车上,这一次拿了一些院长的刺绣。主人依然不在。我看看外面灿烂的阳光,早早的告辞并谢绝了马车的相送,想自己走回去。因为沿途已有了一些可看的景色,远处白雪皑皑的山峰下也萌生了隐隐的绿。路上没有行人,我慢慢走着,然后蹲下来看路边不知名的小蓝花。马蹄声传来,我抬起头,兰恩已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我:“走不动了?真以为你勇敢到不用马车送了呢。”傲慢的家伙,比他和蔼的父亲更像个可恶的贵族老爷!我决定不理他,继续往回走,身子却一下子腾空而起,“啧!轻的像只猫!”兰恩已把我放置在了马背上,“那麽多的东西都吃到哪去了!”我觉得被冒犯,因自己被他轻易的提起,也为他讽刺我白吃他家东西,其实知道伤到的是十二岁身体里二十四岁的自尊心。我的恼怒却似取悦了兰恩,他纵声大笑,笑声中马鞭一挥,马儿窜了出去,我连忙抓紧他,免得自己掉下去。
我逐渐忘了维护自尊,因为我从没骑过马,从奔跑的马背上望出去,一切变得不太一样,这和开车的感觉完全不同,风能从四面扑上来。我开始东张西望,慢慢理解了古人的“春风得意马蹄急”。我没有注意到马儿逐渐慢了下来,也忽略了兰恩紧箍着我的那只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