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得元确实还在韩府打点生意,只不过,韩得元早已过世。邪道上有些狠名的乐六是照顾韩老爷子起居的人——乐六乐六,驱尸乐六,宫寒飞收他很是有用。就是乐六的癖好坏了点——白天安德城越发热闹,可来来往往的人都是乐六跟他那几个徒弟捣鼓出来的,最绝的是晚上还让它们各回各家,安德大大小小几个街市周围入夜便毫无生气,难怪谷角要抱怨。
如今的安德城是什么城?那是只属于赤目血魔的城池。可惜外头的、路过的没几个察觉的出。真有人发现了蹊跷,大约也被乐老六捉去作玩具了。
安德城里能见着宫寒飞的人不多,能见到韩赫的人不少。但“韩赫”不管江湖事,只开茶铺只聊天,出来主事的都是“赤目血魔之女”——实际上就是宫寒飞被“无绝”改换过面孔时的模样。宫寒飞第一次见到自己那张脸,觉得实在不能称为男子;宫寒飞年纪长了,那张脸却毫无变化,等宫寒飞一过三十,就觉得那张脸足以成为自己的孩子了,便谎称自己“女儿”。这么“女儿”、“女儿”地说着,到头来宫寒飞自己也分不太清楚他究竟是谁了。他就像被“无绝”“无续”强分成了两个人,分别生活在不同的时间之中。
昨天在南云山截住袁青诀和他师兄时,宫寒飞还是“女儿”。当时见袁青诀性命堪忧,他竟也乱了阵脚,当着那个师兄燕平升的面掳走了袁青诀,带往安德方向;后来转了功,他恢复了原状,正值最虚弱的时候,自然无法带着袁青诀进城,只得留他在安德近郊——宫寒飞清楚,城里有人喜欢清晨出猎,看见袁青诀必定会带到他面前。
果然,宫寒飞刚从谷角家里出来,还没踱到聚贤茶铺,就有人迎上来,说是救了韩先生一位友人,刚让人送去韩府。
那天南云山一别,宫寒飞见袁青诀托辞回来,便给他一条发带;那发带上的纹饰虽然不那么引人注意,但只要是安德人都知道,“青冥掩月绯自绕”,只有宫寒飞和他“女儿”才能有的东西。袁青诀身上带着这个,被安德人发现了,立刻就能送到宫寒飞手上。
接了“无续”功力,袁青诀现下还在昏睡着。宫寒飞遣人去催谷角的药,自己就在床边坐下,默默地看了袁青诀一会儿,若有所思。
给别人转功本就是险招,原先宫寒飞以为自己会留到最后才用,毕竟逼急了就是两败俱伤的事,竹篮打水一场空,就只将谷角配的转功药引一直放在身上。没想到遇见这身怀“无绝”之人才过半月,药引就用了,“无续”也去了三成。
不该如此急躁。宫寒飞怎么想都觉得不值,一来三成功力回复起来需要多少时日尚且不明,二来此举若是促成袁青诀身上“无绝”萌动,与残缺的“无续”有所反应,他等于是给自己造了个天敌。
更何况还用那种方法……宫寒飞一想起转功之事,眼神偏了偏,过会儿才转回袁青诀脸上。若没记错,这个袁家幼子是十七岁,自小在太山修行,难得下山,那些房中勾当自是不解;而宫寒飞当初未及十六便被害落崖,在崖下一待近二十年,还真没机会娶妻育人,以夫妻之道修习武功的事情都只是听闻,实践起来还是第一次。撇开转功不提,宫寒飞断不会与人这般,何况是让自己置于女位。
现在想来,那时哺血不成,靠宫寒飞身上的功力足以维持袁青诀性命,带回安德找谷角解药,他日再用药引。可为何如此慌乱,忘记了药性,只知以身体施救——虽说转功完成,但无论如何都心上不快。
而且若要省力,还需依此法来回复“无续”……宫寒飞看到袁青诀眉脚,想他虽被藏在深山,但掩不住不凡气度,假以时日,以其血脉中的“无绝”功力就能独步武林。宫寒飞给他“无续”,尚不知是祸是福,对宫寒飞自身来说,也是吉凶难卜。南云山相会时,宫寒飞看得出袁青诀心中热情,想来是神功相互呼应,自觉熟悉,难免亲近——这样也好,熟悉亲近都是好事,如此才能好好利用,逼出“无绝”图谱。
“一谷一人一画幅”,荡雁谷,袁青诀,剩下的就是那所谓的画幅。宫寒飞还要继续扮作“韩赫”,继续稳坐安德城,然后就是继续维持袁青诀的那种“亲近”……
正想着,差去的人带药回来,说是等袁青诀醒了,谷角会亲自来看一次。宫寒飞命人煎药,自己拿了药丸给袁青诀配水送下。不过一刻,人就转醒了。
袁青诀先睁眼,呆然一会儿再望望四周,自觉陌生。等触到宫寒飞面孔,脸上惊讶,挣扎一番,出声问:“……韩兄?……你怎么会在此处?”
是该问你自己为何在此吧?宫寒飞听他果然还记得韩赫,心中暗笑。眼前袁青诀睡眼蒙眬、神色疲惫,但面貌已经初具规模,大有俊朗侠士之气;加上眉眼点缀,自有风仪,自有威容。宫寒飞记得自己十七岁光景,藏身崖底,暗无天日,蓬头垢面,整日似鬼如怪,只知苦修神功自救;待重见天日之时,轮廓浅淡,五官规整,毫无特征,大约是那种让人见了都留不下记性的模样,不若袁青诀这般教人过目不忘——倒难为他还记得韩赫的样貌,连宫寒飞自己不看看镜子都偶尔会忘记。
真可笑,与黄毛小儿计较起长相,莫不是嫉妒起来?宫寒飞看袁青诀疑惑见深,便安抚道:“今早在安德近郊发现你昏迷路旁,不知如何,便先扶你来我府上休息。青诀你到底有何遭遇?可有什么困难?”
现在他宫寒飞就不是宫寒飞,是韩赫了。
第9章
袁青诀听他如此问,面露难色。宫寒飞知他昨夜濒死,肯定毫无记忆,到现在云里雾里;反倒是他这个始作俑者要问袁青诀缘故,摆明了欺负人。
“韩兄,今天什么日子?”袁青诀突然想起,问。
“正月十六。青诀你有急事?”宫寒飞是韩赫,要与眼前少年亲近,自然唤他“青诀”;如今喊了两遍,自己也觉得顺口,有点趣味。
“昨日我与师兄一同离家回太山,到了南云山地界忽觉身体不适,后来竟失去知觉……”袁青诀边忆边说,说着说着边艰涩起来,“……后来,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醒来人就在韩兄府上了……”
“南云山到安德还有些路程,你当真不记得如何往来?”宫寒飞靠他近些,低声疑问。
“……当时还当自己是死了——确实一点都记不清楚了。”袁青诀为难,一想起昨夜感触,脸上痛苦。
宫寒飞怕他留存记忆,但韩赫不能如此:“青诀别这样,为兄不是为难你,只是怕你身有疑症,不敢让大夫配药。”说着还要轻抚袁青诀肩头,以表安慰,“我请的大夫过会儿就到,让他为你细细诊断。现在你先好好休息。”说着就要转身离去。
“韩兄,”袁青诀挣扎起身道,“我今日还需越过南云山去与师傅汇合,不应当继续叨扰……”他还没挺直脊背便软了下去,浑身上下毫无气力。
“你看,身体都这样了还怎么到处乱跑?”原来南云山那边有师傅接应……宫寒飞想起以前袁青诀师兄提过,太山宾途老者,江湖上不曾有人提起,但不一定是简单人物;扶袁青诀躺回去,宫寒飞抚慰道,“你与师傅约在何处?莫非还是上次那间客栈?我遣人去告知他,看他决定,如何?”
若你再说要走,那我只能下狠药强留了……宫寒飞心中暗想,不过袁青诀没再推辞,一脸感激地说道:“韩兄,多谢!实在是给你添麻烦了……”
“青诀不必将我当作外人,等你身体好些,在府里走走,有什么需要就吩咐下人,别说谢也别道歉,把我当作兄弟,可好?”宫寒飞心想本就是两不相欠的事情,非说起来还是他这边不占理,袁青诀反而称谢,多有折损,他心中不快。袁青诀当他熟稔,点头信任。屋里沉默了片刻,谷角来了,宫寒飞只当寻常大夫介绍,自己出屋,让谷角看诊。
因金竹娘一事败露,袁珞璎自然警觉,思索金竹娘背后有支使之人。只不过袁珞璎心想索要“无绝”之人必定是身怀“无续”,才选了十五月圆这一日让袁青诀出发;此日“无续”功底最弱,而“无绝”最强——宫寒飞遭“无绝”影响变化通常也在此间——袁珞璎以为无论如何肖想“无绝”之人都不可能在此日出击,才放心让袁青诀出门与师傅汇合。可她没有估计到宫寒飞身上的半幅“无绝”——这倒奇怪,那天在荡雁谷,宫寒飞以另一面貌示人,举手间便是“无绝”功力,袁珞璎竟不得而知?
还是袁珞璎以为有“无绝”者必定为袁家之后,与她立场相等,不会为谋“无绝”而伤害袁青诀?
……或者,袁珞璎并不了解真正的“无绝”功底,血传护功之类的事仅仅是家族传言,真见着了反而认不出来?
不论袁珞璎作何打算,宫寒飞已给袁青诀转功,只等他日绝续两功相斗,看袁青诀反应。
不用多久谷角就从屋里出来,拦了正要送煎好的汤剂进去的下人,吩咐两句,就过来找宫寒飞。一见面他便道:“恭喜魔头!这‘无续’的功基是打进去啦!”
“谷角你明知我不喜这个称号,存心惹我?”宫寒飞假作翻书,也不抬头。
“我看你最近心浮气躁,想是到了时间没有变成你‘女儿’,心上就跟女儿起来?”谷角从来就不是畏惧宫寒飞的主儿,玩笑道,“我看这袁家幼子确是少年英俊,你‘女儿’喜欢倒也是寻常之事,不必遮掩。”
谷角平时如何玩笑都不打紧,可一提这事就像掐上宫寒飞心里隐痛,不足为外人道,也不好发作:“你可打算抓住此事嘲我一世?我当你平时懂得分寸,不想今日……”“宫寒飞你别威胁下去,我可害怕着呢!你心里知道我盼你成仙盼得比谁都紧,还等你成仙了让我媳妇抱上大胖小子呢!”谷角满口好话地说着,满脸堆笑。
“那可不一定,如今能有绝续二功的人又多了袁青诀,说不定刚才你已换了主子,替他调药去了。”宫寒飞也顺着他玩笑,心上略觉轻松。
“那小子究竟能不能通修成仙不是操控在你手上么?你别诬我名声!”谷角也笑,“我正要问你,如何下药呢!”
“你怎么看?”
“他身上的‘无续’功基,我能用药保住,还能诱引出来,不算难事。我想问你用他固功一事……”谷角凑近了些,眼色神秘,“仅用迷药我觉得不好,不仅是他移了‘无续’身体问题,而且……”
“那你想如何?”
谷角又凑近了些——这让宫寒飞不适地退了退——声音又低了半分:“为你着想,我合计着加点戏药进去,你取他‘无绝’功力必定顺畅些,固功效果也好些。”
宫寒飞以为他有什么妙法,一听“戏药”二字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谷角所指何物,心中直想对他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还真当他宫寒飞乐在其中了不成?!
“谷角你满嘴低俗之事,回去以后漱净了才准来韩府!往后聚贤茶铺也不必露脸了,在家闭门熬药谢罪吧!”宫寒飞屏住火气,只让他速速回去,“惯常迷药便好,当心着别伤他两功基地就行!去吧!”
谷角笑笑,飘然而去,留下宫寒飞一人思考到底是不是做错什么,惹来这番戏弄。
正想着,谷角又在外厚着脸皮飘来一句:“对了,提醒着你,今日别急着用他固功,需等明夜良时,我先帮你调养他……”
话没说完,就被宫寒飞动用功力,封了声响,落得清净。
第10章
袁青诀是当真记不起十五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几近死亡的感觉一过,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眼睛一睁,韩赫便在眼前,自己也不知怎么就到了安德城。
倒在地上时燕平升还在旁边,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或者说,袁青诀不清楚自己是如何离他而去的。
看样子与师傅约定的日子是赶不上了。袁青诀在韩府睡了一觉便是十七,勉强支撑着起来,脚下虚浮,想赶路是不大可能;整整衣服在院子里走走,还没走出自己住的小院,迎面就遇上韩赫。
韩赫说看他好转,介绍他与家父韩得元认识。袁青诀推说衣冠不整,不甚礼貌;韩赫不管,只道:“都是自家兄弟,父亲绝不在乎这些!”
进了厅堂,袁青诀才发现自己身着真是离谱。先前听说韩赫家里是安德富商,只是没想到如此奢华,袁青诀一身病服,显得格格不入。反观韩赫,似乎刚从府外回来,衣衫富丽,佩饰雅致,本就慈眉善目,如今优雅富贵,举止气度更是不凡,引得袁青诀一阵羡慕。
韩得元也是一脸和气,眉目间与韩赫三分相似,袁青诀觉得亲切。只是韩得元身边跟着的男人看上去让人不大舒服——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苍白的面孔,五官虽然清秀但耷拉着眼睑,嘴角时而诡秘地上挑,一副病态。袁青诀探问韩赫:“那位是……”
“那是父亲的贴身管事,姓乐。别看他年轻,他可是从小跟在父亲身边的,能干着呢!”韩赫介绍着,那边姓乐的年轻人向这边点点头,也不招呼。
这韩家上下待袁青诀都很客气,袁青诀看他们也都和气,只这个管事有些奇怪——若真说起来,昨天帮袁青诀诊治的那位大夫也有些蹊跷,相貌堂堂,右边脸上却只有半截眉毛,像是被人硬生生剜去似的,让袁青诀吓了一跳。
韩赫知他觉得生疏,坐立不安,不多会儿就找个借口带他退下。转回花园,韩赫才说:“昨天是年后茶铺开张第一日,我去那边关照,冷落你这边,还望青诀不要怪罪。”
“哪敢哪敢!”袁青诀倒觉自己睡了一日颇为羞愧,“韩兄有事别管小弟便好。”
“改日青诀身体好些,也去我茶铺坐坐,那里常有江湖侠士光顾,我可替你引荐几位人物。”
听韩赫如此说,袁青诀顿觉他家茶铺定然高朋满座,说不定那些埋在自己心中的疑问很快就能解决……或许……
“小弟有一事想请教韩兄,”袁青诀突然想起,韩赫既是茶铺主人,也可能是江湖人物的老友,有些事情,不如问他,“韩兄可曾听过江湖上有‘秦国昭’这个名字?”
“‘秦国昭’?可是为红颜舍去盟主之位、自废武功的那个秦国昭?”
今日袁青诀一清醒,宫寒飞便赶回来会他;等到独处,袁青诀问起的第一个问题便是“秦国昭”是谁。
还能是谁?你袁青诀的父亲、荡雁谷何青便是此人。
要说起秦国昭,宫寒飞能说的本有很多很多,但现在他是韩赫,是个开茶铺的商人,说的只有道听途说的消息。为红颜舍盟主之位、自废武功,那都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宫寒飞少年时不仅知道,还目睹一二,只可惜现下不能向袁青诀一一描述。
宫寒飞话一出,袁青诀的神色就告诉他,袁青诀知道这秦国昭就是自己父亲,只是他想不出袁青诀到底有何机会了解内情——莫不是从金竹娘那一两句话里就猜了出来吧?
他确实利用当年金竹娘与袁珞璎的恩怨,可惜没能估测这女人情恨当头就忘了赤目血魔的威严。
“怎么,青诀你与这位秦大侠相熟?”韩赫还得继续装下去,这一等二十年,宫寒飞有的是耐性。
“不不,只是路上听人说起,好奇而已。”袁青诀掩饰,只不过资历尚浅,拿到外面就会弄巧成拙。这样单纯的少年,又身怀绝技,他们袁家怎么舍得把他放出谷来,被宫寒飞这样的“邪魔”觊觎。
大概是袁青诀觉得尴尬,想了想又问:“我师傅那边可有消息回来了?”
“还没有。是不是他路上耽搁了?”还真是着急,宫寒飞想着,我也该急一些了。
袁青诀听了唏嘘一阵,也不便多问,生怕给韩赫添麻烦。
等谷角来为袁青诀诊视,宫寒飞径自回房,沐浴更衣清心静修——想来前次在南云山救人,宫寒飞虽是在山野间生活惯了的人,但也觉得浑身不适;若非情形紧急,断不该如此。选择了自己喜欢、可平日作“韩赫”不宜多穿的红色衣衫,看着那颜色就想起少年时有幸得见的“无续”图谱上的斑斑血迹,心中默念,为固功做下准备。有时他倒觉得,说不定那赤目血魔的“女儿”才是他的真性情,能穿着殷红衣袍,能不管别人眼色来去自如,能板起面孔懒于俗事,又能高高在上不被人惹恼侮辱。想着想着便又转回前次南云山的事情,联系起眼下情况一想——怎么倒像我乐意如此似的?!真是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