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火红月 第一部————宫焱

作者:宫焱  录入:11-08

  红衣人听了有些惊讶,脚下顿了顿;上下打量袁青诀一番,似在确认无异之后,方说:“……红月。”

  红月……袁青诀默念,不知何字,想来不像连名带姓,就据此人给人印象想了两字,红月,那种色彩和阴晴不定的感觉只有这个他能体现。

  “我是袁青诀,是这太山上虚梁殿的弟子——虽被你救了几次,但还怕你不知道这些。”或许是在阳光下的缘故,袁青诀笑着,猛然发现自己笑得应该异常灿烂。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袁青诀从小就不喜欢自己的笑脸,对着池塘看过,有些憨直傻气,幼时就被师兄们嘲弄过这般模样。袁青诀想赶忙收住笑,可抬眼看红月神情,倒也没有异样,反倒像是觉得舒心,连脸上表情都放松了一些。

  是不是我一直笑下去说不定他也会露出笑容?袁青诀没头没脑地想了这么一句,等他回答。

  可红月没有答他这些,身上本有的杀气收敛了许多,就地坐下。

  袁青诀摸不着脑袋,不知红月此举为何。但见他不防备自己,便放心过去,也在他身边坐下。

  这样看来,红月比袁青诀略高一点,但人略瘦,体格倒不像习武之人。枯坐一会儿,袁青诀耐不住,又问:“不知红月师承何处?”

  红月不说。袁青诀便追问:“可是不能说?”

  “无门无派,无师无从。”红月终究开口,干净利落地念出八个字;这下袁青诀听清他声音,低,却飘,好像轻轻地浮在,却又字字入耳,让人都不知道是从何处发出来的。

  若没有师傅,那红月惊人的功力从何而来?袁青诀心上疑惑,但不便问,只说:“那日荡雁谷你救我时功夫了得,必定是得到世外高人的指点,我好生佩服!”

  “确有高人,不过不能称为师傅。”红月也不回避,直说武功来处;但这话就像说了一半似的,卡在那里,让袁青诀也弄不清楚他武功究竟从何处来。

  袁青诀知道红月对他并无敌意,甚至也有亲近的意思,只是不擅表达,便将练功之事放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红月是在江湖间行走的人物,但又不抛头露面,事事冷眼旁观,漠然以处,见识自然与寻常武人不同,时不时一语惊人。虽大多是袁青诀在闲聊家中之事、虚梁殿之事,但也觉得受益匪浅。说了半日,袁青诀直感亲切,那种莫名的亲切感前不久也曾有过,是在韩赫身上,不觉又聊起此次下山在南云山、安德一带的见闻。

  刚提到这些,红月突然起身,称时间不早,袁青诀应该回去了。袁青诀一看,太阳已经在天上染出深深浅浅的红色,而红月站在那里,仿佛跟它们融为一体。

  “你看我都忘了——红月安顿在何处?”袁青诀想了想又问,“不会是山林游侠,风餐露宿吧?”

  “此事不必多问,我自有办法。”红月说完转身要走,袁青诀追上去拦他:“不如随我回虚梁殿,我跟师傅一说,殿中有客房可住!”

  红月看他一眼,眼神似乎又恢复了过去的冷绝,毫不费力便甩开袁青诀拉扯,径直而去。袁青诀一阵失落,有些垂头丧气地走回虚梁殿,被燕平升看见,调笑一番,闷头关在屋里。

  不多会儿又转念想起,红月这等神出鬼没的高手,他袁青诀不仅知道了名号,还与他促膝而坐半日闲话——这也是不同寻常之事,说明他之于红月,多少有些与众不同。

  如此一想,袁青诀又振作起来。近日他见《无绝注》一书他已明了,剩下的只需假以时日,尽力修炼,就将一知半解的《无续注》也背了下来,藏在心中待以后与无续图谱有缘相见再拿出来一一对照。默诵一遍,袁青诀心想明日应该继续练功,就算再遇见红月也不能偏废——若他真来,那便邀他切磋一番,说不定还能得其指点。

  正想着今日忘了旁敲侧击问问红月可曾修习“无绝”之事,屋门被人敲响,袁青诀去开,见是罗绍堂站在外面。

  一见罗绍堂,袁青诀便猜是师傅找他有事:“大师兄,是师傅有……”

  “大胆逆贼!谁是你大师兄!?”罗绍堂不许他多说,暴喝出声。

  第17章

  袁青诀听见就懵了。“逆贼”?什么意思?他听罗绍堂的口气,竟像是自己被逐出师门一般。

  “袁青诀你私自修炼他派邪法,引得太山阳面林木具毁——你当师傅师叔一干师兄弟们是瞎了眼还是怎么,没有人能看得到么?!”罗绍堂本就严肃,如此一吼就更有威严,袁青诀不禁心颤。

  林木具毁?他确实在修炼《无绝注》上内容时移过树木,但直至今日太阳落山,他见树林里一切正常,怎么会被毁了?

  还有所谓的“他派邪法”……他练“无绝”,若说是被师兄看见还说得过去,师傅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罗绍堂见他一脸不平,好像早就料到一般,自袖中取出折好的纸张:“你若不信,可看这张契证。”

  袁青诀接过展开一看,那纸有些时日,竟是他出生时拜师的契证,上面印着袁青诀小小的指印——如今这张契证已不是原样,上面用鲜红的颜色涂抹出一个巨大的“逐”字,旁边是明明白白宾途老者的字迹。

  “袁青诀不顾师门劝阻,修习异术,堕入邪门歪道,未免他日祸患武林,自此夺其虚梁殿弟子名号,令远离太山,终日不可归。”

  这……怎么可能!

  “看清楚了?你已被逐出师门!收拾好东西趁晚上立即滚出这里!”袁青诀知罗绍堂始终忠于师傅,师傅说的事情,他定是说一不二,便明白不能与他争辩。可这逐出师门的事情……师傅究竟如何才能做出来!袁青诀满心不平,但只能拿着失效的契证僵直而立,等罗绍堂将房门狠狠带上后很久都没有动静。

  袁青诀记得,宾途那日说的是他不只是虚梁殿的弟子,还是神功传人;可怎么到了今天就变成扫地出门?无绝无续是宾途说出来的,那两本解注也是宾途让他参透的,如今怎么成了他袁青诀修习异术堕落邪道?更何况他在太山树林修炼的事情,绝无他人知晓,怎么会被别人察觉,惹出事端?

  其中必有蹊跷。袁青诀想着,忽地开门出去,往虚玄斋去找宾途。

  路上遇见燕平升,燕平升看见他气势汹汹的样子,不知何故,拦了他两下,就被袁青诀运功挡去,狼狈不堪。袁青诀没有多想,却不知道如今《无绝注》修习多时,功底醒觉,这一挡用的可是无绝的功力,异于常人。燕平升倒在地上,体内异样,勉强回忆方才情形,觉得不对:“青诀!你刚才那是什么招数!”

  袁青诀见虚玄斋已近,心上紧迫,虽听见燕平升叫声,且心中暗觉不好,但脚下哪管那么多,直奔虚玄斋门前。

  罗绍堂刚才从袁青诀房里出去,不知是不是在别处徘徊,没有照例守在虚玄斋门口。门口有两个师叔那边的徒弟,袁青诀分不清面孔,也不多管,直冲门边。

  “站住!师伯正闭关修行!你可不能乱闯!”两个小辈一起上来,见袁青诀面色不善,手按在剑上蓄势待发。袁青诀只想尽早与宾途理论,不管两人,作势要冲进去。两人害怕,拔出剑,还没正过手来剑尖指向袁青诀,便不知怎么将剑扔在地上——剑刚一着地竟然弹了两下,像是有了生命似的,甩在远处。

  那两个人哪里见过这样事情,一个胆小的高呼有鬼,另一个颤抖着挡在虚玄斋门前,与袁青诀抗衡——一眨眼就害怕地赶紧闭上,倒有种视死如归的神情。袁青诀觉得好笑,伸手一推,那人就软倒在一旁,全无力气。

  正在庆幸罗绍堂不在这虚玄斋应该可以长驱直入时,袁青诀身后剑风一掠,一柄佩剑擦着他右脸,直插在虚玄斋外门边立柱上。

  回头一看,是二师兄孟楚达,凛然傲立,随后而来的是罗绍堂。

  “方才听绍堂说你被逐出师门,青诀,这么看来,确有道理。”三个师兄就属孟楚达最看不惯袁青诀,见自己掷剑过来阻了袁青诀动作,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平日里的孟楚达便不是个简单角色,他不像罗绍堂只想如何苦修剑术如何为师傅效力,也不像燕平升那般憧憬江湖风采寻思下山畅游,孟楚达的目标清楚,师叔坐着的虚梁殿掌门之位,他似乎会用尽一切办法把那位置拿下,在师傅师叔师兄师弟间打点得颇为周全——唯独不理袁青诀。袁青诀知他是防着自己,这个二师兄阳奉阴违的事没少做过;如今却被这样的人以剑打断,一阵怒火燃起,狠命地瞪向孟楚达。

  “袁青诀你究竟想如何?!师傅的逐令写得清楚,自知理亏就即刻下山,不要再出现在太山虚梁殿!”孟楚达身后的罗绍堂似乎看出袁青诀脸上杀气,上前两步,厉声斥责。孟楚达却不再说话,一指挡在罗绍堂唇前,只说:“借剑一用。”

  紧接着便是孟楚达纵身扑面而来的攻势。孟楚达剑术其实及不上罗绍堂,此时却取罗绍堂的佩剑攻过来,招招狠绝,丝毫不讲师兄弟情面。若在平时,袁青诀定然接不住眼下几招,但如今的袁青诀已通“无绝”,一边躲闪孟楚达招式一边念动,原本插在立柱上的孟楚达佩剑就这样抽了出来,从侧面划过孟楚达颈边,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楚达!”罗绍堂见血,喊着孟楚达追过来,仔细查看。袁青诀心上也是一惊,但定睛一看,只是伤口深点,并未伤及性命,就旋身要闯进去——身后罗绍堂抓过孟楚达手上的剑,挑上他的足跟……

  袁青诀还没碰上虚玄斋的门,门就从里面拉开了。宾途老者板着一张面孔站在那里,眼神越过袁青诀,直看着袁青诀脚边的罗绍堂与孟楚达。

  袁青诀正想叫声师傅,就被身后声音惊醒:“青诀!快放开二位师兄!!”

  是燕平升。袁青诀听了回身一看,那柄孟楚达的佩剑正悬空架在罗绍堂的肩上,直逼他的咽喉;而倒在罗绍堂臂上的孟楚达鲜血直流,却因为没有力气动弹而只能倚着罗绍堂,苟延残喘。

  那把剑……为什么……袁青诀只知道那剑是孟楚达为了阻止他而掷过来的,后来发生了什么并不清楚;可是,看眼下这样情状,驱动那剑诡异地悬在空中的,莫非正是他袁青诀?!

  古有神功“无绝”,修习者大善隔空取物,无中生有之道……

  前些日子袁青诀在树林中独自练功时都能达到这样的效果,怎么今天就像大功告成一般,突飞猛进——难道是他情急之下,无意发动了“无绝”的真正功力?

  什么仙族秘术!如此这般明明是妖孽才有的邪法!

  看着那仿佛与自己无关,孤零零地悬在那里的利剑,袁青诀一阵寒意,不觉回过头来,对上宾途直勾勾望着他的眼神。

  不需多问,袁青诀已经明白他已不属于此处——自从他依照《无绝注》修炼无绝神功的时候……

  不,早在他一出生、在血脉中带着那种妖魔般的力量的时候起,他就从不属于这儿。

  心里颓丧下来,那柄佩剑自然就落在了地上。燕平升赶忙上来,跟罗绍堂一起扶着孟楚达离去疗伤。而袁青诀背过身去,径自走开,出了虚梁殿,不愿收拾什物,更不敢回身看向宾途老者那澄清凛冽的目光。

  从头至尾,师傅没有说过一个字,就断绝了他们十七的师徒情谊。袁青诀满心沉重地想着,拖着步伐潜入太山的夜色之中……

  所以,他不可能看见虚梁殿上方闪过的一抹红光。

  第18章

  下山五里,袁青诀也不愿接近村落,寻了一处干净地方和衣睡下,竟也一夜安稳。天明上路,不知去向,想着不久前才南下归家,便不渡天河,北上仓州。

  此次下山,袁青诀身无分文,只有身上佩剑一柄,虽可在野外打些吃食,但终究不济。可久了他便发现,先前醒觉的无绝之力,一旦动用起来,何等的珍馐佳肴都能生造或转移过来;先是一喜,随后又觉得实在妖异,且又是不劳而获,便藏起佩剑,在仓州与天河渡口附近的一处客店帮店家做些杂事,漫无目的。

  开始几日风平浪静,只听来往过客说起江湖上闲事,那赤目血魔仍在风头浪尖,大有愈发玄乎的征兆。袁青诀听着,想起当初在荡雁谷,武林盟主张钰晖来访何青,说起赤目血魔所求之物正是“无绝”。依宾途分析,会求“无绝”,看来是早拥有了“无续”;反观江湖上被传的神乎其神的血魔事迹,说不定真与“无续”有关。

  那他是否与我身上的无续功基有关……袁青诀每次听见血魔名号,都要将那魔头与自己联系起来想上一遍——过去或许只是好奇,如今袁青诀已深知绝续二功的可怕之处,更是明了其中可悲之处,一思及那赤目血魔说不定也与他有同样遭遇,就停不住地想多听一些血魔事迹,可惜听来听去倒像是在听人杜撰的异闻,总不觉得真切。

  自从那日在太山见了红月一面,袁青诀便在没有他的消息,也不见红月的气息出现在附近。想来是有别的事情——袁青诀偶尔闲了下来,发现自己真是被所有人弃在一旁了,父母将他送上山去修炼,如今又被逐出师门,连路上遇见的“友人”,都……

  说起友人,袁青诀蓦地想起安德城里的韩赫——不知如今去寻韩兄,会不会能得一个安生之所?思索间,那副眉眼在袁青诀眼前浮现,如此说来,他说不定只能去韩赫那里,做一打算。

  正想着,端茶上桌,右腿一软,歪斜着就要倒下。袁青诀一惊,勾起脚步,伸手接住茶碗。待平稳后想想,若不动用体内功力,在极短时间里救过托盘,这茶碗肯定是保不住了。

  袁青诀还没平复心头虚惊,就听后面有人击掌称好,颇为奇怪;回头一看,背后一桌四人,三男一女,都是旅客打扮,却能看出一些江湖风骨;击掌称好的正是那位女子。

  “敢问这位兄弟何门何派,能有如此身手?”那女子爽快,这么问道。袁青诀仔细看看那桌位置,忽然发现,方才右腿软弱无力,说不定就是那女子从中搅和,心里发怒,嘴上说道:“这位客官怎么对小人胡言乱语起来?”

  “我看了你许久,就跟裘兄猜测你定是深藏不露的习武之人——裘兄你看,这回你可赢不了我了!”女子言语豪爽,倒有几分江湖男子的气度,指着袁青诀跟对面的青年男子笑起来。

  原来是拿我打赌,真真无聊!袁青诀把茶碗送到前面一桌,便不理会,直往里去……

  “这位兄弟且留步!”那女子竟离开座位,追在袁青诀身后,大胆抓住他衣袂,恳求道,“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想与你这位少年英雄结识,共商大计!”

  “大计”?什么“大计”?袁青诀听一个女子口中说出这些词语,不禁好奇,转过脸去,见那桌上另一位青年男子向这边走来;男子躬身,略施礼:“虽不知是何缘故让这位小兄弟大隐于此,既然清凌看出你身怀绝技,那恳请你来我们这边一叙。”

  袁青诀看看店家,店家觉得清闲,便允他过去,自己还想弄弄明白这个打杂的少年是不是真在江湖上有些斤两。

  到了桌上,后来这位男子介绍起桌边众人。先前拿他打赌的裘姓男子是闻名京城的“铁扇公子”裘立,一直在旁边不语只笑的少年是君山万尺剑郭千林的幼子郭菊山,那位女子是京郊河沙门门主之女王清凌,而他自己是金岭派弟子廖德巍。他们四人集结在此,为的是南下去探一探赤目血魔的老巢。

  只凭你们四人便想探查赤目血魔消息?袁青诀自知血魔懂得“无续”神功,想来一定行踪诡秘,光凭这四个人绝对是查不出什么名堂,顶多为血魔牺牲品的名录上多添上一笔。可顾及他们脸面,袁青诀也不指出,只听他们继续说起。

  起初听来与寻常旅客并无相异,特别是那些口上高呼要讨伐血魔为武林除害的江湖人,袁青诀在店里待的这段时间,仿佛每天都要遇上几批。后来说到各自来前家里情况,两位年轻男子都是无牵无挂,少年郭菊山则说起其父阻拦,兴致不高,言语间颇有任性公子的味道;到了王清凌,这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一改刚才豁达情态,声音里竟有些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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