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没料到那晚在后园之中我会碰到同样睡不着的父亲。
父亲那时正在眺望着远处,冷湖之上的飘摇楼阁。日间灿烂的绿琉璃瓦在月光的映照之下,只有微微的光芒闪动,听雨榭的灯火已熄,里面的人想来也已经睡了。
四周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巡夜兵士手上明灭的提灯,若隐若现。
今夜月色很好,父亲严峻的脸色在月光下也显得柔和许多,让我对他的畏惧,也似乎减少了几分。
“父亲。”
父亲见我,眉头一皱。
“旭儿,你怎么还在这里,快去睡吧,天色很晚了。”
“我睡不着,父亲眉宇紧锁,可有烦心事?”
我以为父亲不会回答我,平时我问他这类问题,他总是含糊地岔开话题。只有今夜,父亲好象有些不同。
“也没什么,头一次觉得,那帮山东高门的面目,有点可憎。”
父亲话中的山东高门,指的是“山东五姓”之中,与我谢家有血缘关系的郑、卢两家。我谢家虽也是士族,最重士庶之别,宗的却是晋风,两晋风俗重洒脱,世俗之见于我家倒不甚介意。
与我家相反,宗唐士族之风的山东高门却是极重规矩与俗世之见。谢家人不爱这一套,但我的祖母却是山东高门的郑家人,我母亲是卢家女,父亲行事,多少要受他们两家的制约。
对此,以前父亲从来没有过抱怨,如今父亲如此说法,看来事情有些严重。
“是为了叔父的事吗?”
我低声问。
“是啊,阿奴归宗,说白了是我们谢家人自家的事,与他们何干。偏偏我要认我弟弟回家,他们两家东也阻挠西也阻挠……”
“父亲,既然您都说了,这是谢家的事,又何必为他们的言语而烦恼。谢家人的事,由我们自己做主。”
我实是不懂,父亲为何为这点小事烦恼地连觉都睡不着。
“旭儿,你不懂。我们谢家是江左士族的领袖,一举一动,自为他家表率,又岂可自行其事?虽然那两家的话实在听不得,也不能不听。”
我大惊,听父亲言下之意,难道--
“父亲,您的意思该不是,不打算认叔父?天气那么冷,那夜叔父他跪了那么久,还为这个生病了,难道都是白费。”
想起风雪之中,虔诚的面容,对着他的儿子,小声的说着,这里才是家的叔父,我心里一阵不平。
“世事不由人,时机未到。阿爹虽然可以执意而为之,可是那样谢家的声誉会受损,阿爹可能会保不住宗族领袖的地位。阿奴还年轻,他还有的是时间可以等,不差这一年半载的,待我平息众议,就可以让他回家了。”
父亲对我微笑道,可此刻的他于我好陌生,我看着他,突然很失望。
虽然父亲待我并不好,可是以前,他在我眼里的形象很高大。我不明白现在的父亲为什么那样自私,就算声誉有损又如何。叔父是父亲的弟弟,不是外人,他身上流着的是云阳谢家人的血。聂先生所说的,父亲是为了保护叔父才用逐离家门威胁他,这并非父亲的本意,可我怀疑,我怀疑聂先生的话。
名誉、地位、势力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连陛下都不觉得他爱上一个男人可耻,为什么在父亲的眼中,纯良的叔父竟也有罪。我不知道父亲是否这样评价叔父,或许他对外人都会说,叔父无过,可是在他内心深处,是否也曾认为过这是不可饶恕的罪。
叔父已经回来了,大家都知道他为什么而来,父亲不认他,不要他回来,这是多大的难堪,连兄长都不肯包容他,连自己的家都不肯包容他,那叔父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回去。
当繁华落尽之后,我的叔父,会不会变得很可怜。那样灿烂的笑脸,温暖的湛蓝双瞳,会不会在人世的冰霜中失色?
我对父亲真的很失望。
回头的时候,我看到同样的失望的眼睛,那双眼睛与我相同,与父亲也相同。
来人是我的大哥--谢奇。
父亲的长子,与叔父一样在族谱之上消失的人物。
“你还是一样的自私。阿默这么辛苦的活着,努力的保护家族,为什么你就不能多为他想想?”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只说了这一句他就走了,而在他说话的时候,父亲的眼里浮起过一层淡而薄的,飘渺的思绪。
而我又想起那夜,叔父对小婶婶所说的话,因为云阳是他的家,所以他要保护好自己的家。为了家人能够活得好,他一定会努力。
可叔父这么辛苦的活着,如大哥所言,这么辛苦的活着,值得吗?而父亲却认为他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我没有,我是为了这个家好。阿劲,你说对吗?”
“谢公说的自然对,这样对大家都好。”
这时我才发现,在远远的黑暗的背景里,有一个人影。那个人正是前几天我所见到的人,龙劲。他的脸上无笑也无嗔,在暗夜的背景里,他如玉的脸就象木雕。
这人对父亲的影响力不是一般的大,他究竟是谁呢?当真只是,如历代的神算子骆氏一族一样,仅仅只是,为我家人卜卦的人而已吗?
也许他看出了我的想法,如那日,微微地冲我一笑,无害又真诚。可是我却不如那日一样,可以相信他。
“我是龙劲。”
淡然的话语余音未落,父亲已抓着我的手。
“旭儿,父亲是真的为这个家好啊!阿默会体谅我的,他会知道我的苦衷,他从小开始就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我做的对!”
父亲喃喃地,自语。他看我的眼神象抓住浮木,可是父亲你如果不心虚,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这样的父亲,说什么我都不会再相信了。
而最可恨的是,叔父不能回家的消息,竟要我传递给他。
***
“是吗?”
出乎我的意料,第二日午后,我吞吞吐吐对叔父说出父亲意思的时候。他只是淡淡的一句,面上的神情如他的言语,云淡而风轻。
可是那我分明见他如水的双瞳里,飘起一层同样淡淡的忧伤。
那时我真有些恨父亲,昨夜当父亲嘴中透出那样残酷话语的时候,我真的有些恨父亲。
就某种意义上来说,叔父与我,在父亲眼中都不算什么。
这么轻易得就能够被舍弃的亲情,即使表象再好,又有什么意义。
叔父与我,或许还有大哥,都是牺牲品。
或许看出了我的想法,叔父突然摸摸我的头。
“不要怪阿兄,他也难做,毕竟云阳谢家的担子太大,而他要考虑的东西也实在太多了。也是啊,我还年轻,有时间可以等。家里的事,有我在朝上,总能起点作用。”
依然是微笑的面容,只是里面除了忧伤,我看不出别的东西。
例如,我心中时常涌起的不平与激愤,嫉妒与反抗,叔父的眼里都没有。他的眼眸就如同灿烂的晴空,蓝得那样清澈而纯净,里面有的,只有悠然与温暖。
即使忧伤着,看去也能觉出其中温暖的眼睛。
“叔父不怪父亲吗?”
我问。
“原先也曾怪过,可是后来,不怪了。”
“为什么?”
“阿兄每年都派人,千里迢迢的,给我送墨荷香。”
我讶然地抬头,见他温柔的眼睛,融融如春水。
叔父身上,总有着淡雅而芬芳的香气,那是墨荷花的味道。而将墨荷花香提炼成香料的技术,只有谢家的造香坊才有。我们谢家嫡裔每一个人都有属于代表自己的一种香剂,人如香,香如人,据说在先帝至德四十二年,谢家造香坊的师傅郭大和郭三才提炼成功。
谢家造香坊所炼之香,只供谢家人自用。而在造香坊的众香之中,又以墨荷香为最,世称独步天下。祖父把这独一无二的香剂给了叔父,只给了叔父一个人使用,墨荷,便代表叔父。
时年,叔父十四岁。
这些是我从家中的老仆役身上挖出来的消息,但我不曾想过,在叔父被父亲逐离家门之后,父亲年年都派人送墨荷香给他。
其实我不觉得这有什么,父亲的送香之举,也许是出于祖父的遗愿。祖父还在生的时候,夏日总会对着满湖的墨荷出神,现在想起来,祖父是在想念着叔父。也许,年复一年的,父亲的送香举动,是出于抚慰一个老父亲的心。
其实我所吃惊的,是叔父说话时的神情。
那样知足与感恩,湛蓝色的眼睛看着我,满满的都是浅浅而温和的笑意。
这样的他,我不想对他说我的推测。
外边所言的,精明而能干的叔父,其实某些时候,象个天真的孩子。
这时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我什么都不能说,我不会对他说实话,象个孩子一样天真的叔父真的很可爱,我不想打破他的幻想。可我也不想为父亲贴金。
因为我知道,那和父亲的做法一样,都是谎言。
于是我只能岔开话题。
“叔父,为什么你今天换了这身衣服?”
刚进屋,我就奇怪于他今日的装束。不若平素闲暇之时着白衣,也不是紫罗绛纱的官袍。
今天的叔父穿的是一身水蓝色的单衫,配着他湛蓝的眼睛,很配,但也很奇怪。
但这不该是他的装束,天下人都知道,身为宰相的中书令谢默,除了官袍就只穿白衣。可他自己却不如此认为。
“谁说的,我也不是非穿白衣不可啊!”
听我问,叔父瞪大眼,神色非常不可思议。我沉默,用眼神表示自己的辩解。
世上人都这么认为,又不止我一个。
“我只是爱穿,不是只穿白衣,再说穿白衣也太显眼了。要去逛街还是别太显眼为好。”
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
谁来打我一棒,敲醒我的脑袋,怎么可能,我的叔父竟告诉我他要去逛街?
我又哑然。他好笑的看我,只是笑。
“旭儿,我逛街很奇怪吗?你怎么目瞪口呆的。”
是很奇怪,简直奇怪极了,我怎么也没办法将叔父与市井联系在一起。可我又不能把我的想法说出来,闷闷地撇过头,就见不远处裴元度正领着我的小堂弟谢庭往这走。
“叔父要带着小堂弟一起去逛街?”
“是啊,这段时间我病了,公务又繁忙,都没空陪你小婶婶和庭儿?今日正得暇,就带他们出去走走。”
原来是家人出游,叔父笑呵呵的,看起来很开心。我一阵羡慕,看起来叔父是个好丈夫也是个好父亲,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我的父亲就从来想不到这点,父亲对家人也没有这么体贴。
“咦,元度,聆音没来吗?”
言谈之际,那两个人也走近了,我原以为裴元度也同去,叔父问起的人却是我的小婶婶。
“夫人说下午要看府中的帐目,就不去了,谢相与小公子去就好。”
“哎呀,难得我有空,她这么不卖我面子啊!庭儿,你在偷笑什么?”
“娘说她要去的话,家里的帐目就没人管啦。爹爹每次一看到帐簿,都逃得和兔子一样快,羞羞脸。”
被小堂弟说了一通的叔父,脸通红通红的。而小堂弟扑进叔父的怀里,不住地笑,叔父摸摸他的头,也无奈的笑了。
看来我的小婶婶,已经把难缠的小堂弟给收服了。看来这家子其乐也融融,说实在这是副温馨的场景,让人看着也有种淡淡的感动。但我脑海中这时却不和谐的冒出一个人的面孔,不知道陛下对叔父带着儿子去逛街的想法如何,我突然很想知道。
可是再怎么想我也没料到,陛下会在这时候从叔父身后跳出来,把他吓了一跳。
“陛下,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说下午要与徐侍中商量政务?”
陛下看着叔父,脸色不太好看。
“朕不过一下午没把你看紧,你就自个逍遥去了啊!”
酸溜溜的话语脱口而出,叔父头疼地看着面前同样酸溜溜的脸,他苦笑。
“这是什么话,微臣下午有空,带小儿出去走走。这没碍到陛下吧!”
“谁说的,你带他不带朕,就是过分!离子远点,还记得否?”
特意在“离子”上加重语气,陛下强调又强调,叔父一脸恍然大悟状。
“原来陛下想吃云阳街头上的栗子糕,不早说,微臣带回来就是。不过就是块栗子糕,气成这样何必呢!”
言罢,叔父乐呵呵地带着他的宝贝儿子就往走去。我怯生生地看着陛下,他气得脸色都发黑,我只听到他不断的小声的喃喃。
“朕气的是你,你要出去竟然没想到朕。朕眼巴巴跟来,叫你离你那宝贝儿子远点,你却和朕胡扯什么栗子糕,朕哪里爱吃栗子糕,朕爱吃的是你……笨君阳笨君阳,朕今天还特意换了衣服来寻你,你怎么就不懂朕的心意……笨君阳笨君阳……”
这时我才发觉陛下穿的是一身便装,看来他是想和叔父一起去逛街。不过叔父好象没看出他的意思,倒是裴元度叹气。
“陛下也要去逛街?”
“那还用说,朕不把他看好点怎么行。裴卿你也知道君阳的个性,又笨又迷糊,老是被人骗。再说他人生得好,每次上街都有不少人对他垂涎三尺,叫朕怎么放心。”
哎,说得叔父就象块上好肥肉。
我叹气,而裴元度默然无语,只是将一个小袋子交给陛下。
“陛下,带上这个。”
“这是什么?”
“钱。”
“朕为什么要带这个?”
皇帝一脸不解。
“因为臣不想,再到酒家去赎因为吃白食而被店家扣留的陛下和大人。陛下总不指望,谢相会记得带钱吧……”
小小声,裴元度小小声地说道。
吃白食?
被扣留?
还得人带钱去赎的当朝皇帝和中书令!!
我面前的皇帝,脸色突然变得和猴子屁股一样红,他咬牙切齿地看着裴元度,看起来已是恼羞成怒。
但他的火终究没发出来,因为走不远的叔父又折回来了。
我以为他是打算招呼陛下一块去,显然陛下也这么认为,他满脸期待的看着叔父,双眼亮晶晶的。
但是,叔父叫的人却是我。
“旭儿,你也和我一起去。咱们三人一起去逛街!!”
没有他,没有他……
这下皇帝的脸可是全黑了。
第九章
我领着小堂弟,走在前面。
陛下和叔父并肩,走在后面。
回头的时候,我总见陛下瞧着叔父左顾右盼的脸,含笑。
不说他是怎么跟来的,当今天子要做什么事,又有谁能管得了。
他就这么大剌剌跟来了,还紧紧地拉着叔父的手。
平时素来面薄的叔父,在大庭广众之下却没有挥开他的手。任皇帝握着,也不挣扎也不恼火,只有脸上,淡淡地笼罩着一层飞霞。
看到了糖葫芦,叔父就想买。
而问了糖葫芦的价钱,他摸摸口袋,却是一脸无奈。
果真如裴元度所料,他没有带钱。
叔父的脸色有些失望,陛下这时在他耳边小声的说了一句话,我就见,叔父笑了。
而后陛下跑去前面,追着已经离我们有些距离的糖葫芦小贩。
这时我问他,为什么现在任陛下握他的手。叔父分明很窘,不是吗?
“我不想伤害他,既然他喜欢,就任他握吧!他为我做了这么多,我总要回报他一些的。不过小小一点让步,换来他一天的开怀,有什么不好!”
这时小堂弟插嘴。
爹爹是不是很喜欢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