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之《霜华》 ———— 宋颖

作者: 宋颖  录入:11-04

  “被我这么参,也没见你收敛多少。每被参一次,还兴高采烈的,这样的人也实在少有。”
  “你参了我这多次,每次见你上本,文辞都有进步,我当然替你高兴。你上进,我开怀又有什么不对的?”
  “就你一堆歪理,不和你辩。”他摇头,又道。“对了,你病好些了吗?我在路上听到你又病了,现在情况如何。”
  吴肃靠近叔父,手摸摸叔父的额头,才露出笑脸。
  “已经好了,你尽管放心。我倒要问你,京城至云阳水路不过十日行程,你怎么走了半月之久。这半月都没你的消息,我很担心你。如今瞧你比日前在京时清减了些,路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叔父拉着我的手,坐下,又问。
  “怎么这你也看得出来,我一路在船上猛吃猛喝,照理你不应该看得出来才对啊!”
  吴肃摸摸自己的脸,喃喃。叔父好气又好笑。
  “你有什么事我当然看得出来,季常,你该不是怕我担心,才在路上耽搁这么久吧!”
  “也没有,主要赖你江南的螃蟹,我吃了水土不服,病了一场。所以路上也耽搁了点时间,再说你病了,我怎么好让你这病人再来操心我的事。”
  小声的小声的,后来他的声音渐低如蚊子哼叫。看来,他之所以延迟时间到来,是因为叔父。
  不想生病的叔父担心他,所以在病好之后才来见叔父。
  这是男人的友情吗?
  我心中暗自咀嚼,说不出那是什么滋味。
  “螃蟹?不会吧,胃寒之人不得食螃蟹,你胃又不寒,吃了应该不会有事啊?莫不是将柿子与螃蟹同食?那自是不行。”
  见他摇头,叔父又看看我,我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这吃螃蟹还能吃出水土不服来,我当真第一次听说。
  “大人确定是我江南的螃蟹惹得祸?”
  我静静地问,他则一脸理所当然。
  “正是,刚下律州,我就看见滟水岸边有螃蟹爬动。本官乃北地人,也未吃过螃蟹,就命下人捉来煮熟。没料到食用之后上吐下泻,委顿不堪,这不是螃蟹使本官水土不服,是什么?”

  我无言,正犹疑,叔父插话言道。
  “季常,你确定你吃的是螃蟹吗?你以前也没见过螃蟹,你怎么可以确定你吃的就是螃蟹?”
  “就算没看过,我也听过啊!《礼记*劝学篇》有云,蟹二螯八足。我在江边所见之物,也有八足,加之二螯,不是螃蟹是什么?”
  “你吃的螃蟹有多大?”
  叔父想了又想,复问。
  “这么大。”
  吴大人比画了一下,叔父扶着我的肩,猛地笑出声。
  “错错错,你吃的那个不是螃蟹,是澎蜞。澎蜞不能吃,你吃了当然会生病。”
  “澎蜞?”
  这时我也想到了,忍不住笑,我道。
  “是啊,澎蜞,似蟹而形小,生长在水边。那不能吃的,吃了就会吐泻。”
  “世上还有澎蜞这东西,怎么我以前从来没听过,这《劝学》里也不说清楚。”
  吴大人摇头,也忍不住好笑,叔父叹气。
  “不是《劝学》的错,你呀,《尔雅》读得不熟,《劝学》读得太熟,结果几被《劝学》害死。”
  《尔雅*释鱼》中有说到澎蜞,而这位大人,却只记得《大戴礼*劝学篇》所记载螃蟹的形状,分不清而误食,结果闹出这么大的笑话,还赖我江南的螃蟹不好。
  吴大人这次真是脸红了,我有趣地瞧着他,突然觉得,他不若我想象的那般讨厌。
  ***
  似是不忍,见他太窘,叔父此时岔开了话题。
  “你的内袍怎么还没换,上次我见你,你是这件破袍子,怎么这次见你,你还是这身破袍子。”
  微微皱起眉梢,叔父看着吴大人的袖子,道。
  “我家中人口多,连吃饭都不够,哪里还顾得上衣服,反正是内袍,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你当没看到就好。”
  他倒不以为意。
  “我怎么能当作没看到!!”叔父皱眉,见他只是摇头,苦笑。“算了算了,指望你去换还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升起来。这样吧,我送你一百匹绢好了。”
  “不要。”
  “减半,五十匹。”
  “不要”
  “再减半,二十五匹。”
  某人依然回答“不要”,最后减至一匹,那人还是摇头说不要。叔父的眉越挑越高。
  “就一匹有什么关系,你升任御史大夫,个性怎么越来越罗嗦。以前那个豪爽的季常兄到哪里去了?”
  “朝中什么人都可以接受别人的礼物,只有我不可以,御史大夫统领所有的御史。掌督察百僚,议论朝政之责,百官收贿,有我可以监察。如我收贿,我又怎么有立场再去监察别人。你也别不服气,一匹和一百匹没什么不同,我收了,就是受贿。”

  叔父无言,我第一次见他连话都说不出来,而吴大人只是微笑。我看着他,对他油然而生一股敬意,我没见过这样的人,但我尊敬这样的人。
  即便,他的声音大得依然让我头发昏。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但叔父似乎是个固执的人。
  第二日,他约吴大人和我一起去瓦官寺礼佛。我才上了车,就见叔父抱着一匹绢坐着,神色肃然。看来叔父还是不死心,可吴大人那样难缠,我想叔父今日还是会无功而返。
  吴大人登车之后,见叔父只是一楞,回过神就想下车,后襟却被叔父拉住。
  “你莫逃,说好今日一同去礼佛,怎可言而无信?”
  他气结。
  “你敢说你怀里那匹绢不是打算送给我的?动机已经不纯,我为什么还要上当。”
  “是打算送你,但你应允与我出游,人已登车又不去,就是失信于我。”
  叔父直认不讳,却理直气壮。
  “去瓦官寺也罢,这绢我不收。”
  “一匹之内不算收贿,我扯二丈与你。”
  言罢,叔父将怀中的绢当即扯了二丈给他。吴大人依然摇头,言道:
  “二丈依然是无功受禄,为受贿,不收。”
  叔父正色,看了他半晌,突然问道:
  “难道一个人可以让老婆穷得连裤子都没有吗?”
  我顿时大惊,这么粗野的话会从叔父嘴里冒出来,实是无从想象。我呆若木鸡,而吴大人一楞,大笑,竟收下了绢。把那二丈绢放于身后,他又笑道:
  “你很少这么粗鲁!今日怎么连平素最注意的优雅举止都不顾了,看来真急了。不过你也放心,我虽清贫,内子做衣的布料尚有。我再委屈自己也不会委屈她。”
  “我知道啊!可对什么人说什么话,对你就得这么干,你才会就范,我是不得已而为之。”
  同样和煦的笑颜,两个男人的友情,在这小小的车厢里,也象发着光。
  我也很想,有这样的,互相为对方着想的好朋友。
  ***
  时间总过得很快,象流水一样去无消息。
  又到三月三,曲水流觞的时日。
  本是踏青的好时节,父亲一早就去瓦官寺礼佛,我以为叔父也会去。哪里晓得叔父没有跟着父亲,反而和吴大人、裴元度在一起。
  我家从晋之古风,家中也有个小小的“兰亭”,坐落在后山之上,白梅林下。
  山中与外界,似有不同,外边已经是三月的温暖春风吹拂绿野,而山上,依然寒冷。
  云阳多桃树,现在走在街上,到处都能看到一片片开得灿烂的粉色花朵。
  只有我家的后山,这座无名的后山之上,依然是白梅的世界。
  溪水清清,流淌,小小的酒杯顺流而下,流经一个人的身前,那人便要喝上一杯。
  景色风致如画,优游的人却只有一个。
  只有叔父是笑呵呵的,赏着盛放的白梅,天真得象个孩子,而他已经半醉。吴大人与裴元度看也不看对方一眼,偶尔对视,双眼之中似乎有火光冒出。
  我也是食不甘味,因为我所陌生的人,我的大哥--谢奇就在我的身边坐着。
  平时我见不到他,但在叔父的身边,又老是见他的影子。他似乎无时不在,而他对我,似乎不是很在意。
  此刻瞧我呆呆地看着裴元度与吴大人,他开口。
  “元度出自世家,本性骄傲。吴季常乃小吏出身,由流外官超拔而任高衔,流外出身的官员,即使官阶再大,也被人看不起。所以这两个人互相看不顺眼,吴季常除了阿默,也不爱和别的士族交往。”

  我又呆呆地看向他,他只是冲我微笑,眼神却是往别处瞧去。
  顺着他的眼神,我见陛下的身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在场的人惊惶之下正欲行大礼,却被他喝止。而此时的叔父并没有发现他的到来,叔父其实也没喝多少酒,但他如今已是醉得人事不知。

  陛下抱起了叔父往听雨榭的方向走去,脸上的神色说不出的轻松,而他看着叔父的目光,充满着怜爱之情。醉了的叔父一路上在他的耳边小说的说着什么话,距离太远,我听不到。

  只是陛下一直都在笑,而叔父因酒醉而艳红的脸上,也一直有着浅浅的笑容。
  而这时看着他们远去背影的人,除了裴元度,没有一个人的脸上有微笑。
  即使是一直站在远处,我以为到瓦官寺去的父亲,不知何时出现的父亲,脸上也没有笑容。
  幽幽的,耳边突然有陌生的声音传来,低沉象传自幽冥。
  “谢郎好,凤飞九重宫阙,富贵登极顶;叹无常,奈何今生无寿,不过四十七。”
第八章 


  来人有几分面善,又觉得陌生。
  他是父亲的座上宾,经常往来于我家,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没有仔细瞧过这个人。
  他不爱出现在众人之前,也总是避着我,就象暗夜中行走的人,他只是无声的隐在父亲的身后。今日,他却与往常不同。
  而他的言语,又是什么意思呢?
  话音有如梵唱,于我看来,低幽的声音更象是一种飘渺的诅咒。
  诅咒的人似乎是叔父,却奇异的不讨人厌,这人的声音幽微如来自冥府的深处,似乎天生,就不该是为报喜而来。在那淡然的话出口之后,唯一拂袖而去的人是大哥。裴元度只是忧心忡忡地,低垂下了头,而吴大人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若有所思。父亲,神色似乎如常,但我见他朝那人使了几个眼色,就离去了。

  水月朦胧,我不知我所见中,有几分的真实。
  抬头,便瞧见他的脸,于阳光下的,如玉的面孔。这人长得很俊,斜飞入鬓的剑眉英武,而他的眼,象狐眼一般的狭长。更重要的是他的天庭饱满,印堂之中隐隐紫气东升,正是相书所云,王者之相。

  开始我以为我眼花,陛下的相格,是毫无疑问的真命天子之相。在中略的土地之上,除了他的儿子,将来继承帝位的儿子,不会有第二人再有这样的命格。
  很少有人知道,月阁教书的聂夫子,同时也是位一流的相士,而我传承了他的技艺。
  叔父的面相圆雅而风流,宁静之中虽透着几分安然,却也苦难无数,为入相损命格;御史大夫吴肃,他的脸却是孤寒之相,有贵也无富;裴元度有富贵之命,却注定波折重重。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者,命运多坎坷。
  而眼前人的相貌很奇异,对相者而言,这样的面相很让人着迷。让我不由得一看再看,猛看去,这人还是王者之相,复看,却又是常人面。
  看得我心跳也不禁加速,如我没猜错,这该是“隐帝”之格。
  相书上云,这样的相格,千百年不出。自古草莽之中多盗匪,却少豪雄,拥有隐帝之格的人在朝中也少有。
  隐帝者,谋国之大逆者也。治世则为权臣,乱世则为奸雄,惜终究不为真命之龙,天子位不登,起兵则必败。
  我直勾勾地看着他,心下犹疑,可他见我瞧他,只是朝我微笑,笑容那样诚挚而又无害。
  突然之间我松了口气,我想他终究会于草莽之中湮没一世。这人似乎没有大志,而最为重要的是,他是神算骆和的徒弟。神算子骆氏一族,向来为谢家尽心竭力,探天命之所归,测族人之吉凶祸福。骆和无子,一身技艺由这人继承,凡为神算者必通相人之术。

  我想他该知道自己的命格,我想他也不会轻举妄动。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耳边传来吴大人的声音。
  “你在诅咒朝廷命官吗?”
  话说的是不错,却稍嫌太直白,看起来吴大人的个性非常耿直。奇异的是我面前的人一点也不显得惊慌,口气谦卑又有礼,与我所想不同。身为神算子骆和的徒弟,他本不必如此。

  “非也,这是家师骆神算在谢郎出生时卜的一卦。在下只是在验证家师的卜卦而已。”
  “你是神算子骆无庸的徒弟,本官怎么没听过你?”
  “在下姓龙名劲,为家师关门弟子。大人既与谢郎交好,又怎不知神算骆氏一族世代为谢家人服务,家师外出云游,一直由在下担任云阳谢家的卜算师。我不常出门走动,大人又怎么知道我呢?”

  吴大人垂下了眼,我不清楚他现在在想什么,但他下一句话却让我吓了一跳。
  “你姓龙,这姓倒少见。记得被我大宁所灭平朝的皇族,就姓龙,你莫非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吗?”
  平朝龙家的人,早在独孤氏建立新朝的时候,已经消失了,怎么吴大人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收留前朝皇家的子孙,为重罪,这位大人到底要说什么?
  我不懂。
  “如在下真是前朝的孽子遗孙,早就改姓换名了,还会站在这里任凭大人摆布吗?况且孔雀虽有孔字,却非圣人孔子的家禽。在下姓龙,也不代表,在下与那已消亡的前朝,就有必然的联系。”

  同样是眼帘低垂,我见了多次,今天却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的人--龙劲面容之上,即无惊也无恼,话语平淡。如此反应勾来吴大人一笑。
  “说得也是,不过云阳谢家与平朝皇室的关系一向密切。平朝立国始,谢家人便世代累任三公,居庙堂高位,如有包庇余孽之举,本官也不以为奇。元度,你说呢?”
  从刚才起就一直不说话的少年官员,这时抬头。
  “御史大夫,虽然您的职责是监察朝廷百僚,可这毕竟不是在朝堂之上,这是在谢令的家中,大人这样的说法,对谢令似乎不太尊重。”
  中书令谢默君阳,民间出于对他的景仰,亲切地唤他“谢郎”,抑或称官名之别号“谢紫薇”,姓之别称“谢芝兰”,而朝中,人家出于对他的尊重,称呼他为“谢令”或者“谢相”。裴元度此时这样的说法,以朝官对朝官的身份,公式化的言语与他对话,显然是生气了,看来叔父的属僚对他忠心耿耿。而嗓门大如雷,听起来总好象在生气的吴御史,听了他的话,却仅仅只是,微笑而已。

  临走之时,他又再度凝视龙劲半晌。这时我不由觉得,这人在我家,似乎有些危险。
  即使是神算子骆和,也不常在我家中公开露面,龙劲这样敏感的人物,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呢?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是谢家人,云阳谢家所发生的事,我总办法可以打听的到。
  很快的我知道,龙劲此行,是为了叔父而来。而叔父这次回乡的目的,我知道是为了认祖归宗。先前叔父在雪夜之中跪到昏迷,生了一场病也是因为这事。
  我以为这事已是板上钉钉,家中之事父亲说了算,现在看来,却好象没有这般容易。
  午夜梦回,一夜我无眠。睡不着的时候我喜欢到到庭院信步,看看晚空中粲然的星子,那夜也是如此。

推书 20234-11-05 :王子的恶劣宠物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