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之《霜华》 ———— 宋颖

作者: 宋颖  录入:11-04

  他似乎很容易害羞。 
  他以为我看不到,手偷偷地捏着陛下,好象想让陛下的头离开他的肩。可是陛下即使眉毛皱起来,一副吃疼的样子,也依然动也不动,手还揽上叔父的腰。 
  叔父回头瞪他,幽蓝色的眼瞳此时看去,大大的圆圆的,隐约有一线浅浅地火光冒出。 
  陛下满脸无辜的看着他,叔父似乎没辙,郁郁地撇过头去的时候,他叹气,陛下却在偷笑。 
  这样亲昵的场景,我好象是多余的,虽然阅历尚浅,我也知道这时我不该再呆下去。 
  行了礼,向叔父告辞,我看他一副松口气的模样,而陛下冲我眨眼,似是赞许我的识相。 
  刚跨出门外,还没走几步,突然听到陛下小小的惊呼。**近窗户一看,叔父在捏陛下的耳朵,双颊气得鼓鼓。 
  “痛、痛、痛,君阳你放手……” 
  “知道痛,每次还照干不误。陛下不是与臣约法三章,在外人面前决不做越矩的举止,现在呢?” 
  叔父气得不轻啊!我咋舌。 
  “这是在你家里耶,还管那么许多劳什子做甚?君阳啊,你看看朕在你面前的时候,哪有几次象皇帝来着。” 
  揉揉自己通红的耳朵,陛下抓下叔父的手,倒也没生气。 
  “那是因为陛下皮厚。”叔父毫不客气地扫回陛下振振有辞的回话。“在家与在外有何不同,臣在家难道就不用做人了?” 
  “喏喏喏,你啊,爱面子别赖到朕头上。别瞪朕,朕可没象你那样,要是朕也一副威风八面的君王面孔对待你,你好受不好受。君阳啊,你是朕心之所系,朕不愿意委屈你,朕也不摆帝王的架子待你,你又何忍把朕丢到一边去。有你的地方,朕不觉有什么不同,将心比心,你为朕委屈一点,不可以吗?” 

  叔父无言,轻轻把头埋进陛下怀中,陛下脸上,此时满是温存的笑意。 
  “在喜欢的人面前,何用顾虑别人的看法?平时面对朝臣,都是帝王的样子,可是对你的时候,朕只是个人而已。朕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和别的男人也没有什么不同。即使有差别,也不过只是,朕爱上的,是个男人而已。朕不觉这是罪,朕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天理人欲皆是寻常,你也不必觉得害羞,也不必烦恼,我们在一起,并没有做错什么事?” 

  人说当今天子有雅量,寻常事,在他眼中,也自有不同见解。以前听到这些,我只是一笑置之,帝王家深宫重重,又有几分的真实流传在民间。 
  而今我想陛下是个好人,传闻之中的皇帝雷厉风行,创我朝一代之盛世。人说君臣的风格决定了皇朝的风格,我所见,叔父的兢兢业业,陛下雅量如汪汪大洋,我想,这样的盛世光景,还会持续下去吧! 

  而叔父在这样的人身边,也该是幸福的吧! 
  “可是别人这样看着我,我会不自在。” 
  微弱的声音自陛下怀中响起,我须得竖起耳朵才能听得见。闻言陛下轻抚他的发髻,温言软语。 
  “朕明白,你啊,好面子呢!” 
  怀中的人小小的捶了他一下,惹得他朗笑出声。在那样无声的寂静里,墨荷的香氛弥漫,清幽而又淡雅,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无足轻重。 
  我只是静静看着他们,忍不住停驻步伐,只是看着那一双微笑的人。其实幸福也很简单,只是看着他们那样平静的互相依偎着,即使什么动作也没有,就只是这样看上去,便觉得春天已经近了。 

  后来打破了那样和谐的气氛的,是一本奏章的内容。 
  “怎么又来了。” 
  只听到“啪”的一声,一本奏章被陛下丢到了一边,而似乎在陛下怀中睡着的叔父,此时也已惊起。 
  “怎么了?” 
  没好气,对叔父拣起又重新放在他面前的奏章,陛下撇过头。 
  “每三个月的例行上本,弹劾你的。” 
  “季常上的表啊!他还真是不死心呢,这次也不错啊,和过去不同,换了个新词。‘以色惑主’变成‘辅星克主’,不错耶,这次我升格成有用的人了。” 
  叔父看着那本奏章,喜滋滋地对陛下言道,脸上半点看不出生气的模样。只有陛下头疼地拿过他手上的奏章,口气转缓了些。 
  “不是叫你看这个,朕和你的事又没碍着国事,于国何干。吴肃这家伙,朕真想修理他。” 
  “不许动他,季常可是我的好友。再说我们的事本来就不正常,身为御史大夫,他不上本参我,反而不称职。” 
  听到叔父的话,我一惊。惊得不是御史大夫参他,而是参他那人竟是叔父的好友。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 
  “你够了,每次朕提到吴肃,你就一副紧张的样子,朕才是在你身边的人啊!” 
  陛下似在吃味,叔父微笑着,在他的唇上,亲了一下。 
  “好好好,我知道。” 
  “这还差不多。” 
  陛下又开始看奏章,好一会,里面都没有什么动静。我想大概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了,正欲走,耳边此时又传来叔父的声音,轻轻的,低低的。
  “如我真是奸臣,陛下如何?” 
  “嗯?怎么说起这个。” 
  “只是想问问。” 
  “若你是奸臣的话,朕就只好做个半庸的昏君!” 
  “为什么?” 
  “要是做明君,奸臣必得死,朕可舍不得你;要是太昏庸了,朕的皇位坐不稳,也保不得你。所以,还是做个半庸的昏君较为妥当!怎么了,朕说错什么了吗?干嘛笑成这样?” 

  我回头,正看见。 
  纱窗深处,叔父那样灿烂的笑脸,兴高采烈的,开怀的笑脸。 
  还有陛下温柔的,凝视着他怀中人的样子。 
  所谓的幸福,是不是,指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呢? 
  临走的时候,看着他们,我这样想着。
第七章
  大凡是人,总有自己看不顺眼的东西。
  如我,最讨厌的人,莫过于绿衣七品官裴元度。
  世上有一见就喜欢的人,也有一见就讨厌的人。见了叔父我心再不甘,却也有淡淡喜悦。而见了裴元度,我除了白眼还是白眼,再无好脸色。
  似乎他也不喜欢我,平时即便见了我也当作未见我,好象我是隐形之人。而造化向来爱捉弄人,如我们这般,偏偏日日相见。
  原因也无他,谁让他就住在我居所院落隔壁---“盛友堂”中,走进走出,难免碰面。有旁人经过之时,两人都是虚伪地假笑,笑得我面也发僵,若是无人,我们皆是恶脸相迎,拂袖而去。

  装模作样的滋味实在不太好,见了面总是感觉不舒服。后来我和他都学乖了,我避他,他也避我,正觉心安,谁知清净不过几日,没料到我们竟又在叔父房前相会。
  那日前去拜会叔父,见他坐于叔父房前回廊之上发呆,不若往常,在叔父房中如入无人之境。
  今日的他有些反常,我不由狐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他遥望空中。而我所见,并无异常。
  这人在发什么神经?
  不屑的在心中摇头,正欲迈步进房,却被某个不知“识相”二字为何物的人拦下。
  “不用进去了。”
  “我的事,何需你来管?”
  我傲然。
  “谢相正在安睡,你别粗手粗脚地打搅他。”
  他看也没看我,依然是如旧所见的轻蔑眼神,我想破口大骂,偏又顾忌他的话。探头,看看屋内,屋内明明空无一人。
  这人是不是在玩我,恼火地转过头,却见他朝我指了个方向。
  听雨榭建于湖面之上,除一面有与堤岸相连的九曲回廊,三面皆环水。裴元度指的,是他的左侧,被建筑所挡的临水阶台。
  我见他蹑手蹑脚的样子,也不由自主地放轻步伐,走近,就见叔父无忧的睡姿。
  午时已经过半,今日正午日光倒不是很猛,暖暖洒在听雨榭之上。叔父身边水清清看得见游鱼的身影,叔父身后满湖碧绿荷叶如盖,亭亭玉立。
  而他熟睡的面容那样平静祥和,无忧无虑。
  看到这样的他,我不知怎的,有点想笑。裴元度见我笑,便瞪我,我越发笑不可抑,他又瞪我。我指指叔父,他看去,顿时哑然,脸上也冒出浅浅笑意。
  原来,叔父睡着的时候,这么不老实。
  他的腰下垫着几本奏本,而叔父左手洁白的袖子,竟掉进了水中,不时的,被游来游去的调皮鱼儿当成饵,咬了又咬。
  这般不舒服的姿势,亏他也能睡的着,竟也能睡得这般好。
  被我们两个人死盯着不放,他却似乎一点未觉。好半晌,只是动了动左边的袖子,似是想翻身,偏偏袖子落进水里便沉了,竟也拖不动,动作所到,几点凉水随着袖子的卷动,溅上了叔父的脸。

  我以为他会醒,却只见他皱皱眉,右手揉揉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继续睡。
  忍不住的,我就是想笑。控制不住的时候,便猛然笑出了声。
  大概我的笑声太大,裴元度瞪我不够,还当机立断踩了我一脚。吃不住疼,我立时停住了笑,而我正想踩回来报仇,叔父醒了。
  “元度,旭儿。是你们啊!”
  平时是幽蓝色的双眼,如今却是浅浅的,如此时无暇天空般的净蓝,那双眼里睡意依然浓浓。神智尚未清醒的叔父看着我们,揉揉眼,他却不知自己左袖此时已经入了水。
  下一刻,我就见叔父流云般的白袖在空中划出了小小的弧度,带着闪亮七彩光芒的点点水珠,不仅掉落在地上,也溅了叔父一脸。
  接连不断打了几个小小的喷嚏,忙忙地用袖子擦脸,叔父却忘记了自己的左袖已经湿了,结果只是越擦越湿。最后还是裴元度看不过去,伸手递了一条白巾。迟疑地接过,好不容易擦干脸,叔父这才疑惑的看看自己的袖子,又看看水,最后迷惑的眼神又看向我们。

  那吃惊的模样真是可爱极了,虽然我眼中的叔父,是个成年的男人。
  “这是怎么回事?”
  我笑而不答,而裴元度一脸没好气。
  “谢相,您睡觉又不老实了。袖子落了水,所以……”
  “元度,你今天到这里,不是特意来训我的吧!”
  警惕地打断裴元度似乎快要出口的滔滔大论,叔父喃喃道,又看我。
  “旭儿,你呢?”
  “我只是来探望叔父,倒是裴大人,好象有事。”
  方才我来之时,见他坐于回廊上既看天又看自己怀中的卷轴,长嘘短叹。我想他必然有事烦恼,而他不愿叫醒叔父,或许,只是因为他遇上难题。此时不卖他,何时再卖他,见他再度恶狠狠朝我瞪来,我微笑。

  “元度?”
  叔父看着他,目光温和又亲切,而这位裴大人的脸却如同煮红的大虾。我又想笑,却不料他为难的人是叔父。
  “谢相,这是刚到的,谢相你的俸禄帐册,元度拿与你过目。”
  叔父看着裴元度递上的帐册,却不去接。
  “元度,平时这些不都交由你处理了吗?怎么今天又来问我。”
  “谢相,今年制度有变。您也知道我朝官人除给职田、禄米以外,薪俸又分为俸料、食料、杂用、防阁及庶仆等。”他看看我,似乎向我解释。“因今年陛下下诏改制,将各种原有各色薪俸合并,按月给付,统名为‘月俸’,今日元度已领谢相春、夏二季俸禄,所以要重新报给谢相听过。”

  “原来新俸制度今月开始实施,我倒忘了,元度你往下说。”
  “谢相居官三品每月共得十七千,其中月俸五千,食料一千一百,防阁十千,杂用九百文,今算春夏二季六月俸禄,总计一百零二千钱。谢相请过目。还有今春谢相永业田与职事田的田产与禄米收支情况,也请谢相一并过目。”

  叔父还是不接,他看那帐册的目光,在我看来就好象看到妖怪似的。看了半天,见叔父没有动静,裴元度不耐烦了。
  “谢相,就算谢相把俸禄管帐的事都赖到下官身上,下官也认了。可是元度之所为,谢相的日常开销,交付给府中郭管家的钱数,谢相总得过目一下吧!”
  叔父看看他,又看看我,最后瞄瞄帐册,为难。
  “这个,元度,你也知道,我最不擅长看这个。看到帐本我头会疼,俸禄交给你和郭二、孙麒处理就行了,我信任你们。正如陛下平时所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们只管放手使用我的俸禄就好,最后再给夫人看一下即可,不用再给我看过了。”

  又泛起了,如狐狸般的笑,叔父亲切地拍拍裴元度的肩膀。而被拍的那人,已如木雕石像,目瞪口呆。
  “谢相。”
  裴元度的声音发抖,颤颤的手指点着叔父,却是一脸无奈。
  “好啦好啦,看这光景,季常也要到了,近月不见,怪想他的,我先到前厅去,你自便。”
  就这么逍遥自在的,叔父就在他吃惊的眼皮底下,带着我飘飘然离开。
  偶尔回头的时候,我见裴元度看着叔父远去的背影,气得直跳脚。而我那温和而慈蔼的叔父,额上此时却冒出了冷汗。
  我只听见,他喃喃地自语。
  “还好跑得快,要慢一步就得去看那劳什子帐本了。被元度逮到非看得我头大不可,为什么我一定得看这种东西……”
  这样的时候,我对裴元度,很同情。


***
  叔父见的人,有张天生的大嗓门,这让我想起张飞。
  当然长得不象张飞,可这人就让我想起张飞,只有《三国志》里的张飞,才有这样如雷震耳般的大嗓门。
  从小到大,我所见的人,都是江左士族子弟,个个崇尚优雅的举止,连说话也都是轻轻柔柔。虽然我们说的,是中原的洛阳古音,而这样的声音,其实很重浊。
  叔父的言谈也是如此,但他说话轻柔如歌,清脆而悦耳。我不知道他说的话是不是改造过,叔父说的话语与家中的人不同,很妩媚,有时听上去,柔软若无骨。
  叔父与他的朋友,绝对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见了他,方才知道我的叔父--世人所称的“谢郎”,究竟优雅到什么地步。这两个人就象黑与白,截然不同,但这似乎不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
  “季常,你到了。”
  “是啊,早上才到,距离陛下限定时日只差半天。”
  轰轰的声音震得我脑袋也发昏,我晕晕地看着他,伸手拉拉叔父的袖子。叔父看我,微笑。
  “旭儿,这位是叔父的好朋友,御史大夫吴肃,字季常。季常,这是我内侄谢旭。”
  这人对我似乎没什么好感,见叔父介绍,也只是冲我微微一点头,这让我有些恼。
  云阳谢家人,怎能被人这般轻视,再听他的话,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免了免了,除了你,吴肃不想再认识那些所谓士族子弟。朝中那堆人,已经够我烦的了。”
  吴肃?季常?
  御史大夫吴肃季常,不正是上次我所听到的,那个上本弹劾叔父的人名吗?
  “你是那位上表弹劾叔父的御史大夫!!”
  恼着恼着,突然这人的名字蹦进我脑海,我吃惊地叫出声。那位吴御史看着我,黝黑的面容上此时竟微微有些发红,而叔父听到我的话,也很吃惊。
  “‘季参御史’的绰号竟传到江南来了吗?我还以为只有京城知道而已,你说的没错,这位威风八面的吴大人,就是每隔三月就定期弹劾叔父一次的吴御史。不过那只是出于臣子的职责,季常兄与叔父,私下是好朋友。”

  拍拍我的头,叔父笑道。吴大人看着叔父状似愉悦的笑脸,只是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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