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沉雪降,陡现蓝影屹立,闭合的眼帘慢慢睁开。
「啊──」
一瞬间,幽冥君似乎见到深红的眼瞳望向自己的方向。白发的修行者在他的怀里,覆着蓝色的袍,安详一如沉睡……
《天若有情》 79.回首来时路(下)
皇宫近郊,五条身影翻飞若影。
四合的局势困战黑发的男子,只围不战。黑发的男子明知对方有意拖延,却也不急躁。眼观天空,注意到云气翻涌时,男子一笑,突然收步凝立。
幽冥府的四名高手正自惊讶,各自运起全身功力肃然以待,突地天传巨响,四人一惊,微震的地面剎时倾了阵法的平衡。
来自中心的掌气疾如迅雷,掩耳已是不及!四人只觉眼前一花,直觉侧身相避,黑影如风,已然窜出阵法包围的范围。
宫内一片平静。
星微觉不妙,几个纵跃,掠过屋宇阁楼,直向长老入宫时留住的偏殿而去。
「长老在那里?!」
几名侍卫半倚在梁柱下,垂死的口角已吐不出完整的话语。
果然!
星知道少年已然身处险境,他尝试以心音呼唤,却得不到少年的回音;一凝神,收心敛绪,再张眼,黑色的身影沿着血迹铺展的道路,急驰而去。
「唔……」紫发的少年捂着自己的胸口,靠在巨石之后。方才的一掌使得他尚未恢复的内息如潮翻涌,鲜血几乎呕溢而出,少年闭上眼睛,拼命忍住。
侍卫的尸首横陈在他眼前,灰发的男子在他的左近,如鹰的双眼四处搜寻。少年注意到石室的入口就在眼前十来尺的地方。
但他不能移动,敌人的速度会赶上他……药瓶却放在石室里。
他突然听见星的心音。少年一时激动,几乎忍不住要响应,心口一颤,陡然想起了月,几乎传达的心音终是生生折下。
脚步声渐渐接近,是二个人的。近的是老者,略远的却是星!少年一凝眉,望着石室,盘算着时间与借力的方向。
在佝偻的身影出现的那一瞬间,少年身形陡的一转,双掌突然向前推出,同一时间,略远处星的身影也已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季青早已知道少年隐身石后,九护法也已来到左近。他刻意放重脚步要逼出少年,少年既有旧伤在身,见招拆招,应当能在九护法出现之前生擒;却没料到少年突然转了个势子,猝不及防之下,另一股力道又直击而来,危急之中只能张起护体气劲抵御!
「啊──!」
「长老!」
三股力道同时。少年与老者的气劲相迸,少年被弹出数尺,直摔入石室里,少年反手一扳,在壁上用力掀下──
眼见石门开始闭合,季青一惊,顾不得强大的气劲临身,指腕一弹,一篷灰粉箭射一般,顺着石门余缝,长趋直入。
碰的一声,星的气劲随后击上,老者向前一顿,只觉脏腑俱荡,深知伤得不轻。目标既已达成,老者回身虚劈一掌,再不恋战,转身迅速离去。
「长老!」
星赶到,闭合的石门却已看不出接缝。撼不动也扳不开,直如深渊峙岳一般。他看见剧毒落在少年身上。
「长老!」
声无应,心无音。
星手腕一转,气劲脱手而出,不料弹上石壁竟是反折,黑发的青年一怔,陡然想起那是皇家避难之所──
少年不是听不见他的声音,少年不是感受不到他强烈的心绪。
开启门扇的桩柱就在他伸手能及的地方,他却迟疑了,于是剧毒侵蚀的躯体慢慢滑坐,渐离渐远。
心绞蚀着,不知是因为剧毒的关系,或是因为那个人如此熟悉的呼唤。
一声一声,混着急切呼唤的,竟是肉掌敲击石壁的声音。
星?他想。不知道星为什么这样着急?当初星要杀他,还得背上弒上的罪名,如今不是正好可以干净双手?就让他静静的死去不好吗?为什么要急着找他?因为国玺在他身上,还是他长老的身份将来说不定有点用处……
少年苦涩一笑,渐渐模糊的视线里,连石室角落摆放着丹药的小案看来都离得好远。……这毒竟是如此剧烈!他想,或许自己会在爬过去的途中死去……
国玺啊!真奇怪,他一直重视珍藏的东西,在蓝发青年玩笑般的话之后,像是再也无足轻重了,却还是在逃命的时候一直放在身上。
还期待着什么吗?长老?护法?圣魔界?君皇?
呵。海殇君啊!但愿你不会知道,吾竟是死在你殷殷叮嘱的地方……
少年一笑,眼帘渐合时,垂下的指掌间,静静滚落的玺玉在地上画出凝止的影。
熟悉的紫气正渐渐淡去,黑发的男子一震,心绪陡的空白。
血痕沿着石壁勾勒敲击的痕迹,慢慢自掌与壁的交缝渗落。
他看不见他、他听不见他。他以为分离是最后,最后竟是……
怎么会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他千般计较,竟是在这样的时刻无力可施。不该是这样的……他怎会来不及解释,他怎会不能再见他的笑颜──
「不……」他怎么能来不及解释!他怎么能不再见到他的笑颜!
「……少……少君!少君!!」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强烈牵系,将逐渐剥离的神智一点一滴的拉了回来。少年缓缓睁眼的时候,听见迸着心音的嘶哑呼唤。
星……星……
少年低低的叹了口气。
你终究还是……
也罢。如果这副将死的躯体对你还有一些用处,就给了你吧。
石门开启的瞬间,黑发的男子有一瞬间的怔忡。紫色的身影映入他的眼中,却是……
「少君!」
黑发的男子一把将他抱起,几步奔出满布毒质的石室,盘坐输入内力。
有力的怀抱,急匆匆灌注体内的热流为残弱的躯体重新注入生命──如果这是真的,如果他不曾离吾而去──
呵。什幺时候起,自己竟是这样贪恋这个温暖的胸膛?少年苦涩一笑。「星……听吾说,幽冥君……不是一个可以共享乐的人……你要及早抽身……吾……」
胸口一疼,心绪一荡。输入的内力在少年丹田受阻--那是之前幽冥君击在少年胸口的伤。
星突然双臂一环,将逐渐虚弱的少年紧紧拥入怀中。「别说了……别说了,专心可好?」
「呵。」少年一笑,勉力仰起头来,「星不是来……杀吾的吗?」
黑发的青年一怔。
「罢了。」少年慢慢垂了头。如果活着对你用处大些的话……「石室里,小几上,那瓶丹药……」
「感觉如何?」
或许是相处的时日太久,或许是在昏睡时那从不间断的心音不能掩藏的关怀。少年在醒来的时候,不自觉微微的笑了,白晰的手指轻轻抚上星俊逸的眉目。
「幽冥君那儿,比这里好吗?」
星轻轻抓住他的手,微微一笑,「长老说呢?」
「呵。」少年一笑,却在开口时,低低敛了眉睫,「……为什幺那样做呢?」
「长老。」星轻轻将他扶起,让他靠坐床头,认真、专注,也是歉然,「长老应当能明白吾的用心。」
少年淡淡而笑。
「长老?」
少年抬起头来。「……海殇君顺利离开了吗?」
「他应该正往幽冥府而去。」
「嗯。」少年微低了额。「……吾只一事遗憾。」
「梵天尚有一线生机。」星微微一笑。
少年惊讶抬首。
「吾将紫气送入梵天体内,藉此保存灵气,并覆断灵气与外界的连系,只要解开紫气,梵天就会活过来。」
一顿,黑发的男子深邃的眼直望入少年清澈的眼底,「是解开紫气,让梵天复生;或者在海殇君离开之后,伺机消去他的记忆,再让他成为魔界的君皇……就由长老决定吧!」
少年怔了会。
「……星,」少年闭上了眼,「你明知让海殇君成为魔界的君皇是吾修行千年唯一的心愿……」
泪水滚落时,绽放在脸上的,是最美的笑颜。
「走吧,我们去救梵天。」
「主上!」
听闻微乱的熟悉脚步,季青一惊,赶出厅前时正好扶住幽冥君。
失去千年的功力,再一番急驰,幽冥君已是脸色苍白。
幽冥君微合了眼,一番调息,略顺了顺呼吸,一张眼,终是紧握了握拳,「季伯,烦你散去幽冥府所有的人马。」
北冰原之战……季青眉头一凝,「主上?」
幽冥君叹了口气。「时也,命也。终非吾意。」一昂首,「今日虽败,尚有来日。君皇顷刻即来,吾等又何需困守此处,以为笼中鸟?诸位先行离去,十日后到九里坡来见吾吧!」
季青一震,终是不再多说,重重一个叩首,「季青明白,主上珍重!」
偌大的幽冥府,静静悄无人踪。
幽冥君亲自看着最后一人走出幽冥府,紧握的双掌始终未曾放松。
花苑的一方,僻静的地牢。本是王府扣锁重犯之处,在他成为默王的十年后,就不曾再启用过……却在不久前,他以自己也解不开的封印,将那人永世封印在此处……
缓缓步下石阶,轻轻的脚步声在阴冷的地面回响,空荡。
按在门环上的双手竟轻轻溢上了颤抖。他略吸了口气,缓缓开启了牢门。
映入眼帘的,一身洁白的华服。双目闭合,凝然端坐之姿,是他熟悉的模样。
他看见那人略有惊讶的表情慢慢转成体会。睁开眼来的时候,只是朝着他微微一笑。「怎幺来了?」
连自己也解不开的封印,要将这人永远关在这个地方。而在他的气息离开魔界的一瞬间,结界会崩裂,带着被封入结界的人一起……
幽冥君微微侧开了眼。「吾就要离开了。也许会离开魔界。」
冰霁君只是淡然一笑。重又合上了眼。「能告诉吾,梵天好吗?」
你!为什幺!你明知自己就要死去,为什幺在这样的时刻还记挂着另一个人!拢在袖里的手掌紧握。幽冥君一怒,「他──」死了。
「他……」拢在袖里的手掌终是轻轻垂下。罢了,吾就要离开,而你……「他和君皇在一起。」
冰霁君微微一笑,「嗯。多谢。」
「那,吾离开了。」略略侧身,视线不敢停留。
「默雅。」
幽冥君一怔。
冰霁君睁开眼来。缓缓说道,「你这样的情况,怕连保护自己的安全都成问题。」
幽冥君心头一窒,微笑轻语,「……吾身边尚有许多精锐,安全不成问题。」
冰霁君笑了笑,「来吾身前稍坐?」
幽冥君一怔,回头,看见棱线分明的唇角勾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还是在他身前盘坐了下来。闭上眼睛,感觉他源源自背后输入的内力。那是……五百年的修行……
记得十天前一掌劈落时,感觉他仅余的内力已是不多。如今……
冰霁君收力,似是泛着笑的声音,有着运用真气后的脱虚,却依然平和有力,「离开魔界之后,先找个地方好好休养生息,依你的能力,不难在人界东山再起。」
幽冥君站了起来,停了好一会。金发侧扬的一瞬间,终于还是没有回头。
步出地牢的时候,只听见那声沉毅的话语,轻荡在耳边。
──「保重。」──
幽冥君没有回头,花草楼阁都从他的视界飞掠而过。他很快出了幽冥府。
走下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他缓了缓脚步,微仰头,看见漆着『幽冥府』三字的额扁,金色的字体在阳光下舞着龙凤。他微微掀起唇角,绽出一抹似苦的笑。『幽冥』是他的号,他总算还是把这两个字放在这里这样久──
“「吾忘记是否说过了。」”那个人淡淡一笑,“「吾很喜欢你的名字。『雅』。」”
「啊!」惊噫一声,他突然想起那把折扇。
写着他的名字的,那个人亲手写了、送给他的──
他在自己的书室,寻回那把仔细收在锦盒里的折扇。
得快走了。他想。
紧握着折扇,他急促的脚步轻掠,经过那片花圃。
得快走了。他想。
轻扬的金发慢慢飘落肩上时,缓缓收急的脚步凝驻。
得快走了……
回首。凝望。
冰天雪成的死地,可也是生命的契机?
蓝发的青年怔怔的听着一紫一黑的身影,微笑着告诉他的事。
天边的云彩似乎都变了颜色,绚烂而清明。他呼息着,渐重渐急,慢慢低下头时,一滴泪落在梵天的额上。
他紧紧的拥了拥怀中冰冷的躯体,慢慢绽开了笑意。再轻轻放松。
「多谢。」他抬起头来,说道。
少年微微的笑了。
紫气氤氲。
紧拥在怀里的躯体渐渐有了暖热的呼吸时,深红的眼里慢慢无法抑止溢出的泪。
蓝发的青年笑着,拭去眼前的模糊,赶忙取出仔细保存的丹药,让药力和着缓柔的内力,化为存续生命的机缘。
紫发的少年看着他,似是轻叹了口气,笑了,「现在就带着梵天回灭境吧。」
「吾尚有一事未了。」对着染满鲜血的冰雪,海殇君忽地敛容,「幽冥君不死,将来必成大患。吾会到幽冥府,除去幽冥君。」
「其实不必亲自走这一遭。」黑发的男子一挑眉,「虽有灵丹续命,圣气在魔界也不能支持太久,何况,」浅笑,「现在还留在幽冥府里的,将来也都是祸患吧!」
嗤笑蜉蝣只旦夕,岂知风云不测时?
坐在石上的老人轻轻叹了口气。「那时看见的人,都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突然之间,也不知道是那里来的一道光芒闪过,整座巨大的府邸就像纸扎泥糊淋了水一般,竟全都垮了、散去。」
小孩儿听得怔然,过了好一会,才吶吶问道,「那、那后来呢?」
「我们在九里坡等了十日,没有见到默王出现;不死心的同伴还一直等下去,到如今……」
老人慢慢站了起来。岁月在脸上刻蚀的纹路,掩去那淡淡的无奈。
「都回家去吧!」老人笑道。
「天晴了。」
《天若有情》 80.痕迹
对灭境诸天,或者对吾来说,那都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当时为了打通灭境和圣魔界之间的信道,与应付同时并起的邪魔,诸天几乎耗尽了心力;却又在即将接回梵天之时,出了不知名的变故。梵天没有回来,而参与打开信道一事的灭境诸天也因心音乍断,都受了不轻的伤。
邪魔的攻势凌厉,情势十分危急。
那时,修仙台被团团围住,而诸天几无还手之力。正当吾思索着是否退入秘道,另寻地点应对时,突然心绪波动,吾在剎那之间感应到了梵天的气息,与……一股强大到不可思议,却与灭境邪灵截然不同的魔气。
似乎连邪灵也被这股气息震摄了!本是战鼓频仍的地方,突然的静了下来。
看不清楚交界是何时产生的,只是眼前一霎,天地就幻成了二个不同的世界。当所有人惊觉这个事实时,交界消失,一道湛蓝的身影,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海殇君?
而怀中,蓝衣覆裹的白发之人,不正是梵天?
海殇君略向周围望了一眼,便直直向吾走来。仿似周围的邪魔并不存在一般──事实上,当有人试图动手时,海殇君轻扬了衣袖。──后来再有人颤抖着问邪魔之首应当如何时,邪魔之首连半刻也没有考虑,很快就全数都退了去。
灭境诸天的危机,就在转瞬之间消逝无踪。
海殇君走到吾面前,带着怀里紧拥的梵天。没有说一句话。
吾看见他眼里的祈求。
时空转移,不能湮没的情。超凡入圣、卓然绝世,总还是一样的。
吾不禁轻叹了口气。
「随吾来吧。」
入了修仙台,吾与诸天细细看过梵天的情况。梵天虽然保住了性命,可是灵气已然受损,生命力大量流失。吾和诸天互望一眼,深知若要修复灵气,唯有牺牲梵天的记忆一途。
除此之外,梵天身上原有的伤势严重,若无大量内力做为续命之引,只怕也没有办法撑得下去。
情况就如同二百年前。只是当时吾与诸天有能力将内力贯入梵天体内,而今,方经过大战的诸天却失去了这份力量。
吾向海殇君提起这二件事。
「毁去……记忆?」海殇君似乎有些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