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 下
《天若有情》 63.沉重
灭境。修仙台。诸天会聚。
「还是…没有梵天的消息吗?」众天一走入修仙台,就见台上垂眉闭目的慈祥老者慢慢睁开眼来,依然平和的神态里,凝着几日来愈见浓厚的忧虑。众天低叹一声,明知没有结果,凝着眉头还是问出了口。
慈航渡依然平和的神态里透着一丝忧虑。
梵天失踪已过七日。七日前,他曾接到梵天求助的心音。那是在一个树林附近发出来的。梵天几乎不曾以心音求助过,一旦用上了,也就表示他的情况已经坏到了极点。
匆匆赶到的结果,只见地面一片凌乱,血迹满布,却怎么也找不到梵天。
梵天既然伤重,凭自己的力量自然无法离开。会离开求助的地方,应该是被别人带走的。是谁呢?
同时失踪的人,还有海殇君和紫少君──
慈航渡不禁叹了口气。七日来试着以心音寻找梵天,却杳无音讯。梵天若不是伤得太重,根本无法响应,那就可能是进入完全隔绝的空间里了。
而最坏的情况是──二者皆是。
海殇君应该就是二百年前梵天口中的魔族君皇。而紫少君既然能唤来魔族的精兵,应该也是魔族的人。
那么,梵天,就可能是被带入魔界了!
几日来思量的结果,得出的结论却令人担心至极。二百年前,梵天以一点灵气就能阻止魔族君皇的回归,显见梵天身上的灵气与魔界相斥之巨,如今…若是推想无误,满身灵气的梵天被带入魔界……
不忍想象,不愿想象,不得不想象。
慈航渡慢慢的合上眼。沉重的叹息虽轻,敲在来人心上,却依然千斤沉重。
「师兄!」大圆觉一进来就急着问,「情形如何?」一眼见到在场诸人的神情,明知答案是什么,却怎么也忍不住要一问究竟。
「苦、集、灭、道四境都没有梵天的气息。」慈航渡合着眼睛回答。听得到众人忍不住低低的一阵吸气声,慈航渡停了一会,问了一句,「邪魔如今的情况如何?」
「自从那日不知何处冒出来的魔兵魔将退走后,邪灵的行动就明显的活跃了起来!」辅天答着。
「嗯。」慈航渡应了一声,苍老的容颜上凝着更深的一片忧虑。
「师兄,这情形…」大圆觉停了下来。不必转头也知道大家脸上的神色和自己一样。每个人都想到了同样的一件事。
二百年前,魔气滋长,润泽灭境邪灵,情形就如同今日一般──
犹记当时梵天突破狭道天关,而魔气消减;犹记当时灭境欢欣,而狭道天关再闭;犹记当时寻找过境神箭,而梵天──流泄白发到真气尽去!
怎么能、再次──
激动焦急的心绪回荡在修仙台。没有人说话,或忧或急的神态在每个人的脸上如同炙热灼燃的烈火,每个人都等着慈航渡开口。
「梵天…」闭着眼睛,慈航渡还是说了,「应该身在魔界。」
低低的细语声很快被沉闷的空气窒得再也无声可出。
突然的一个声音问出了所有人的心意。「该怎么做才能救梵天?!」
僵硬却一触即发的沉默。没有人出声催促,吸气声却更急促了。
慈航渡慢慢睁开眼来。「必须先想辨法打开魔界的信道。」
每对眼睛都是热切。
「魔界的信道至今尚无线索可寻,合诸天心力虽有可能将它寻出,只是,」凝驻眉间的忧色难掩,慈航渡叹了口气,「如今邪灵嚣张,要对付邪灵还得费一番心力。」
大圆觉沉默着,突然抬起头来。原本紧闭的眼睛陡然张开,散出的凌厉气势在他的身周画下一道不可侵犯的界限。沈冷的声音如金石交击。「让吾来吧!」
异样的声音让慈航渡心头一震。凝目望去时,正好对上大圆觉向他望来的目光。凌厉热烈的眼神在大圆觉既沈且冷的表情上融成了天崩地裂也不能动摇的坚决。
慈航渡慢慢的闭上了眼睛。他知道原来的大圆觉满溢笑容、温和而诙谐。他知道原来的大圆觉是连邪灵也不愿轻易动手杀除的出家人。
他什么也没有说。
「也算吾一份!」于是几个人站到了大圆觉身边,其它的人站到了慈航渡面前。
灭境诸天分为二路。一路对敌邪灵,一路开启魔界信道。
正是午时。梵天失踪的第七日。
圣魔界。阴鬼之牢外。
一阵白雾,仿若旋风。守卫的兵士还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风卷处,触喉冻体,所有人在一瞬间就全失去了知觉,身躯却还仿若泥雕木塑一般挺立。
三道人影倏然如风,风停,人影立。
幽冥君微微一笑,漂亮的眸子慢慢环视一周,检视周围的情况。与冰霁君的视线相接时,对着微扬唇角的冰霁君点头一笑。
冰霁君知道他细心。
幽冥君知道他自信。
美丽的眸光慢慢回到黑发男子的身上,声音悠缓而动听,「请动手吧。」
星轻轻一笑。双掌交叠,缓缓落下的眼帘半掩深邃瞳眸。宁谧的气息悄然漫布,空气一片静穆。
映着他的黑发的,是一片缓缓浮现的黑影。黑影如镜,黑影如雾。镜中有倒映的俊逸容颜,雾中有白发垂腰,端坐的修行者。
清丽的容颜上一点泪的痕迹。
蓦然的心口一悸,冰霁君白色的衫袖微扬。
幽冥君一步略快,「吾去。」
冰霁君知道他的意思。阴鬼之牢一旦关闭,要凭自己的力量出来就得耗去千年功力。眼前的黑发男子可以信任吗?
幽冥君不会把自己的生命交托给不能完全信任的人。
所以冰霁君留下。因为冰霁君的武功除了君皇之外,无人能及。所以黑发的男子若有异动,冰霁君绝不会让他走了脱去。
冰霁君微笑。点头的动作轻,却重。一个肯定的答复。「嗯。」
幽冥君进入阴鬼之牢。
「吾乃魔界贵族,请梵天与吾一行,面见君皇。」
倚墙而坐的修行者,闭着眼睛,连眼睫都不动。
嗯?幽冥君向前一步。
一道气息陡然激迸而出。却不是杀气,只是严厉的阻隔。
警告?
修长的眉端微挑,幽冥君在唇角绽出一个轻笑。
正要一步向前,冰霁君的心音突然传来,急切而霸道:“幽冥君!”幽冥君向前的势子一顿,就听心音略缓,“你回来,让吾来。”
幽冥君没有立即回头。他知道眼前的阻碍对自己来说,并不是太大的问题。只是冰霁君的语气──还有,冰霁君不该这样急的。按下心中尚未升起的情绪,幽冥君望着眼前的人。
罢了。突破这层障碍,恐怕会伤到眼前的人。
重要的棋子──幽冥君想。反正目前也不能让眼前这人对自己起敌意──
轻吸口气,幽冥君慢慢转身,离开。
冰霁君进入阴鬼之牢。
他在梵天身前十步停下──那是坐着的人若是张开眼来,不必抬头也能看清眼前站立的人的距离。
「吾是冰霁君。」冰霁君立在原地,平视着倚墙端坐的梵天,目光既不低下,也不同情,那是看待一个同等的高手的眼神,「你应该还记得吾。」
披散的白发在脸上、在身后,不扬不动。修行者的神态是一贯的端严平和。
「吾来,为了带你离开这里。」冰霁君的声音很沈、很清楚,一句一句,听得见声音里毫不掩饰的真实。「但是君皇决不会放手,所以,必须先利用你来对付君皇。」
“冰霁君!”
幽冥君带着制止意味的心音还不及传到,整个阴鬼之牢的空气就陡然凌厉了起来。修行者身前,原要阻遏他人接近的,属于防守意味的障壁消失,杀意凝敛在修行者毫发不飘的身体上,空间既无阻隔,杀气随时可发。
冰霁君一笑,回复给幽冥君的心音平和而坚定,“他不是可以欺骗的人。”
──力弱至此,气势却依然强烈如斯;那样衰弱的力量任谁都能突破,那样凌厉的杀意却任谁都不敢轻犯。绝不掩饰的欣赏在冰霁君的眼底。
「值得吗?为了那个负你的君皇?」
一瞬间轻颤的白发,就像极力忍着什么──但也就那么一瞬间。
依然凌厉的杀意,满布在这个空间里,连一丝都不减。
俊朗的脸上笑容渐敛,更深更广的笑意却在白衣伟岸的身形上渐展渐开,衫袖不动、发梢不扬,周身却仿佛有风鼓动了起来。精彻明见的金瞳,天地尽括的视线慢慢凝注在修行者的身上──终于只凝注在修行者的身上。
依然十步的距离。
「你哭了,」沉定的声音像要敲入人的心里,深深刻印。声音是严肃,表情也是。虽是猜测,却像十分肯定。「因为无可挽回,决定杀他,所以哭了?」
决定……
「唔──」
突来的言语带着早已深刻明白,却怎么也不忍揭露的事实,在他还来不及防备的时刻里就蜂拥着扑了上来。
修行者知道自己已经极力忍住了,陡然入耳的一句话,却依然千斤重般狠狠的击在他心上,叫他胸口一震,原来极力平缓的呼吸蓦地一顿,气息整个滞碍了起来。
不算大的失控──吧?在这个充满贪婪吸索的空间里,却猛烈的足以痛彻心扉。好不容易凝滞的真气一经撕扯,整个又崩散了开来。身形一倾,手臂撑上地面,原来及腰的白发垂在膝上,猛的又暴长了开来。
啊!怎么还…
早就决定了不是吗?早就决定了、早就决定了啊!那个冰冷的视线,那个淡漠的容颜,那种、那种决无可能挽回的坚决──
“「杀了灭境诸天!」”那个命令还在他的耳边,白发的身影一颤,下意识想别过头去,那个声音却像惊雷一般响在他耳际。
诸天之后呢?苦境、集境、道境…
闭上眼睛,遍地血腥的景象还是浮到了眼前。
啊!如果……如果真的无论如何也不能挽回、如果真的──
手臂猛地一撑,像要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本该只是端正坐回原处的修行者重重撞上了背倚的墙。
白发飘飞在他猛烈的动作带起的旋风里,几丝晃荡,遮了脸容又落了下来,一瞬间紧蹙的眉像痛彻心骨。
唇边又汩出了鲜血。止不住似的,细细的一道血流慢慢湿了唇角。鲜血流得很慢,像极力忍着了,却还是一点一点溢出,时刻久了,终于承载不住,沿着唇角慢慢滑下,一滴二滴,落在雪白的长发上,鲜红的颜色触目惊心,眉间的深痕却慢慢的淡去了。
似乎见到他挺了挺背脊──那早已挺直的背脊。一瞬间揉杂了无比深刻痛楚的表情,慢慢的让坚定的神情覆盖了去。
「即使如此,仍然不愿假手他人吗?」冰霁君微微一笑,笑里是欣赏也是钦敬。他一直看着修行者,精光闪现的金瞳映着修行者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不想移动脚步。他看着修行者唇边溢出的鲜血,生长不停的白发,他知道阴鬼之牢的力量不用多久的时间就能将这样孱弱的躯体逼残到连魂魄也不剩。
但他不想移动脚步。修行者不须要同情,他知道,他不愿侮蔑。
冰霁君慢慢沉了声音。既沉且重,落在心上像要迫出血来。「那么,别死。」
白色的长发微微一颤。
死?
应该没有想过──吧?平静的容颜下,还在痛着的心口却意外的颤动了起来。
死了就可以不必面对!死了就可以不必杀他──!
──啊!吾怎会这样想?不能就这样死去啊!──灭境的诸天,还有很多、很多的人──
江山代有才人出!或许不必一定是吾──
──为什么不是吾?哈──一瞬间颤动的白发像是笑了起来──死了自然就推给别人了──
可是,他是海殇君……是海殇君啊!
胸口止不住的疼痛了起来。早已决定了的事,再想一遍依然还是拧紧了心口。明知该让真气平顺的,却在真气运行间,心口一疼,鲜血忍不住又呕了出来。…不知道是不是阴鬼之牢的关系,他怎么也收不住滑落的鲜血。
眉头一凝,他干脆用力吞了回去。
吞回去又涌了出来,涌了出来再吞回去。温热的鲜血在喉间吞吐着,像最难下咽的苦药,反复着逼得他紧闭的双眼慢慢渗出一片水光。
──不能死!
不能死啊!
用力握紧拳头,用力吸口气。提气时很痛,阴鬼之气会扑上来扯裂真气──
他还是提气了,吞下了满口鲜血。
慢慢的,又坐正了。
「和我们一起走吧。」冰霁君看着他,声音很慢、清楚。停在十步外的身体拥有绝对能逼迫他就范的力量,却端重如山。「是不是和我们合作,你自己选择,但是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在这里,你永远也不能复原。」
修行者慢慢张开眼来。平视的目光看得见眼前的人精光闪现的金瞳。那是一对很坦然的眼睛。
修行者看着,缓缓合落了眼帘。思索的时间很短,再张眼时,杀意已然敛去,修行者扶着墙,慢慢的撑起自己的身子。
冰霁君向前一步,修行者身形一凝,冷利的目光逼视而来。
「别浪费力气。」冰霁君停步。「吾无意冒犯,但你的力气不该花在走路上。你应该……累的走不动了。」
一阵沈默,修行者慢慢的站了起来。倚着墙,端端正正的。
对望着,那双金色的瞳孔里没有同情,不是施舍,只是等待着。
修行者慢慢闭上了眼睛。
冰霁君向前走来,直到他身前,弯身,将他横抱了起来。
白发掩映,二道泪痕,淡得几乎看不见。
《天若有情》 64.对峙
晨曦初露时,少年独自走在回逸水居的路上。
皇城道上,两旁有威武挺立的侍卫。长老走过时,他们会行礼致意,然后恢复成挺直站立的姿势。
少年慢慢走着,有时看着两旁的景色,有时看着两旁侍立的人群,没有特别想些什么,只让日出时瑰丽的景色,和人们充满生气,尽职守卫的脸庞映入眼底。
如春四季,与恪尽职守的人……魔界是最好的。过去他一直这样认为。
“「毁去记忆好吗?」”昨夜临走前,回头的一问,却惹得蓝发君皇一笑,那个“「不」”字没有犹豫。
他知道君皇自信能承受,也知道君皇不会逃避,却不知道那淡淡的笑所为何来。既然回到魔界了,又何苦守着回忆?在每个想起的时刻折磨自己?
少年慢慢叹了口气。原因吗?或许他是明白的。长老的修行辛苦,几度几乎撑不下去了,让他咬紧牙根撑下去的,不就是回忆吗?
不想忘……。自己和君皇不都一样?呵。魔界好吗?或许对君皇而言,有那个人的微笑的地方才是最好的……
再远的路,也有到尽头的时候。天色大亮,逸水居的入口就在前方,少年慢慢吸了口气。什么也不能改变,那就什么也别再去想吧!合眸再张,迎向逸水居的,已是平和如昨的神情。
「长老,阴鬼之牢出事了!」
少年楞了一下,心绪突然集中到这句话上时,紫色的人影连惊愕的表情也来不及升起,身形已然掠出百里。
幽冥府。内院。厢房。
冰霁君走进来时,美丽的主人先是微微一笑,「安顿好贵客了?」倚着窗,慢慢转过了身来。
「嗯。」冰霁君在他对面的椅上坐下,没有多说些什么。眼前那对眸子闪着一抹异于平常的笑意……那是在幽冥君有了极大的把握去做一件事时,才会有的神情。「想到什么了?」
「吾在想二百年前,迎皇未竟之事。」
冰霁君的唇角掀起一抹笑,精光闪动的眼注视在他的脸上。
他知道那是冰霁君极感兴趣,而愿意倾听的神情。
二百年前,迎皇未竟,圣魔界死伤惨重,几乎失去了一半的力量──除了原来到苦境迎皇的人马几尽灭绝,连后来又从圣魔界调去的人马也死伤殆尽。能平安回到圣魔界的,也只有九长老和九位护法而已。
而九长老对这件事的解释,是“「遇上了强大的对手,为保护君皇,不得不然。」”
「能让魔界如此损兵折将的,该是个什么样的对手啊!」美丽的眼睛闪着灵动的光采,微扬唇角一笑,幽冥君仿若赞叹的语气里,听不出戒惧惊恐,却也绝非轻忽嘲讽,只是评量与估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