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即使目前的处境如何紧张,他还是在这些僵硬细小的动作之间,倾注全部的注意力在惟礼身上。
几分钟之前……他真的差点吓得魂都没了,在走廊被严厉喝令穿好衣服立刻下楼后,他望向惟礼,急着想知道他的反应,而惟礼的脸色好苍白——让杜启琛愕然间以为他整个人都被冻坏!
比起顷刻前的惊诧,这一瞬间更令他心悸!
杜启琛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因而回神的聂惟礼在盯着杜启琛的眼睛后慢慢平静了神情;即使脸庞依旧没有恢复一点血色,但他的样子似乎已经和平时认真的时候没有太多差异。
杜启琛倍感诡谲,却又说不上来……现在,惟礼沉默地坐在他身旁,镜片后半掩的黑眸犹如死水,呆板地反射眼前的事物。
杜克华一坐下就已看出两个大男孩的下对劲,各自细细睇了他们一眼,他朝聂慎仪开口问道:「这么晚把我们叫来是发——」
聂慎仪抬手在半空中重重一按,硬生生切断了杜克华的声音,刚峻的唇际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打开。
「给我好好解释清楚,刚才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杜启琛抬头睇向他,这个亲如父亲的长辈在他心中一直是很权威的存在,从来就不对家人撒谎的杜启琛竟没来由地被激起了一股傲气!
「……我跟惟礼什么都没做!」
「胡说!」聂慎仪的手狠狠拍在自己的腿上,「启琛!我还没有老眼昏花,你竟然就敢当着我的面睁眼说瞎话!」而且还如此理直气壮!
杜启琛双拳紧握,亦沉声道:「我们没有犯下任何需要被质问的过错!」
「你!」聂慎仪怒不可抑地站起来,指着杜启琛的手更是克制不住地抖颤。「还说没有错,简直是狡辩!你们——你们两个像这样厮混在一起多久了引」
此话一出,如同猛然劈下一记凶雷,把其他人几乎整个轰傻!
「厮……厮混?」杜克华不由得起身,「这是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启琛和惟礼……」
「他们两个都亲到一块儿了!」聂慎仪转头瞪着他,眼睛几乎充了红。「你相信嘛?!我看得清清楚楚,就发生在刚才!」
杜克华倒抽了一口冷气,而站在旁边的两个母亲都惊骇地捂住嘴!
天哪……这是真的吗?!
将最难启齿说明的那一句甩力抛出后,再次把目光投向杜启琛,聂慎仪的表情跟语调都寒蛰许多。
「这样你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有!」
杜启琛站了起来,坚毅到义无反顾的姿态恍若是就算拼抵得浑身是血,也绝对不后退—步昀战士。
他没有办法容忍……他们对他跟惟礼相系的情感,用误解的眼光、语言的利刃去摧毁!
这一刹那,他彻底明白惟礼在自己生命中的地位,为此,他将不惜一切代价去捍卫。
「惟礼是我最重要的人,这辈子我都要跟他在一起!」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感到一丝奇特的平静,注视着瞠目结舌的家人们,他继续道。
「我知道你们很难接受……我跟惟礼也不愿意让你们失望伤心,但是,我和他不会分开,我们是——」
「你住口!」这次轮到杜克华怒斥,他看着自己的儿子,难以置信地晃着头。「荒唐——真是太荒唐了!你们都疯了吗?!」
还以为是如同手足的兄弟情谊让他俩这么相知亲密……哪想得到今天会揭破这么可怕的隐情!
「我们没疯!」杜启琛的心猛然一酸,但随即又冲起烈焰般的火气。「为什么要这么说?只因为我和惟礼都是男人,所以我们就不能相爱吗?!」
「越说越离谱!你的脑袋都糊涂了!」聂慎仪厉声骂道:「跟男人讲什么爱不爱,你们是看电视看傻了?啊?!」
稍稍冷静一点的杜克华也接着搭腔。「对,启琛,你们从小就很要好,你们两个只是走得太近了才会产生这种错觉!」
杜启琛深拧着眉峰,他从来没有这么挫折气馁过!
这些尖锐的言词深深扎进他的身体,他感到如此无力却又极度不平……
杜启琛一脚踏出半步,仿佛这样就能帮自己跨越所有阻碍。
「我们没有愚蠢到分不出来这是不是错觉!」
惟礼埋藏在心中,小心呵护了许久的情念折磨,而他对惟礼既怜惜又依赖,打从骨子里不愿失去惟礼的心意,都是真真切切的,毫无虚假!
「你们不会了解我和他之间的挣扎,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惟礼受了多少罪!我们两个人都明白这样会很苦,但我们还是宁愿选择这条路!爸、妈……我很抱歉让你们失望……可是求你们,求你们不要不相——」
他开始有点嘶哑的嗓音……嘎然止于那冰冷指尖按在他手腕上的一瞬间。
「启琛,不要再说了。」
他低沉平稳的声音忽然扬起,却奇异地撕开那剑拔弩张的紧绷氛围。H
杜启琛望向他,呼吸仍有些粗重,眼神也依旧是愤慨而激烈的,但不知为何他在这一瞬间莫名地感到颤栗——他此刻才发觉,在这句话之前,惟礼从头到尾都默不作声,只字未吐。
在场唯一一个还坐着的聂惟礼慢慢站了起来,淡漠目光掠过了启琛,然后是并列的聂慎仪及杜克华,接着扫到已经得倚着沙发才能站着的严逸莲、和被一脸慌乱不安的杜启萱搀扶着的韩裕雅。
他闭了闭眼,面对聂慎仪跟杜克华两人,将启琛轻轻推开——杜启琛的心脏却因此没来由地狂跳起来!
「——对不起。」
聂惟礼弯下了腰,这么说。
「把事情弄得这么难堪,我很抱歉。」
杜启琛还以为有什么东西紧紧掐住自己的喉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然而,他却听到惟礼继续开口讲了下去。
「爸、干爸,你们都说得很有道理,我明白你们的意思,请你们别担心,这些事情我都考虑过了,一定会给大家都满意的交代——我,以后和启琛,不会在你们谁都不在场的时候碰面,也就是说,我们两个不会再有单独相处的情形发生。」
整个空间死寂地令人充满寒意,但是聂惟礼好像没有什么感觉,他用没有起伏的抑扬顿挫,一字接着一字地叙述着。
「就算在学校也是一样,我会尽量跟启琛保持距离,绝不会去骚扰他,如果你们觉得不够保险,我可以申请休学一年,和启琛错开一个年级,这样你们应该就可以放心了。」
他神态中的意兴阑珊、索然无味,就像是他已经排演了无数次,在这么糟糕的场合中,念出最差劲的台词。
但是效果出奇的好——所有人都在面面相觑之后,无比复杂地凝视着他。
眼前那个一向温煦和气的青年……他明明活生生地存在于此处,为什么现在看起来跟现实却是这么格格不入?
每个人在清楚地意识到他说出的每个字时,都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突兀及尴尬感,像是他开了一个大家都笑不出来的玩笑……惟礼是认真的吧,谁都很难去怀疑这—点。
除了一个人。
「你……该不会早就这样打算好了?」
理智的措辞,顺畅而毫无停顿的陈述,宛如已经拟定了许久的新闻稿,他就算再没有脑子,也不会以为那是惟礼顺手拈来的即兴演讲。
杜启琛扳过他的肩膀,犹如梦呓般地低语。
「你知不知道刚刚你都说了些什么……你真的都知道吗?喂,惟礼,你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发烧了,啊?」
聂惟礼握住他放在自己额头上的手,很轻很轻地放下,然后松开。「启琛,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杜启琛错愕地瞪着眼,嘴唇无意识地浅浅开阖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尽管我和你都接受了对方,也不代表这个社会能够接受我们,我一直在想这么一天,只是没有料到来得这么早……这样也好,长痛不如短痛,对吧。」
聂惟礼就直直地瞅着杜启琛的双眼,这么说道。
可,他的焦点太远,远得杜启琛知道那个地方根本没有自己。
倏地,杜启琛真的感觉到有股火焰凶猛地烧灼,那几乎焚瞎他双眼的烫热痛楚是这么真实!
「——聂惟礼!」
那是仿佛要冲破喉咙的狰狞嘶吼!
而它仍未在空气中消散,杜启琛已经揪住了他的衣襟——恍惚间,好像还能从那泛白的指根突起上听见骨头挤压、摩擦,而颤抖的声音。
「你什么意思!你都他妈的在讲什么鬼?!」
被他突如其来的疯狂吓了一跳,但聂慎仪跟杜克华立刻上前,试图阻止任何伤害出现——但他们马上发现,启琛像是榨出了身上所有的力气,他们一下子根本无法拽开他一丝一毫。
「什么叫你可以休学!什么叫做没有办法!这就是你所谓满意的交代?!长痛不如短痛——这种话你说得出口?你居然敢讲给我听!」
杜启琛发了狠,双臂使力一抡,将他整个人都摔进沙发里!
而启琛的拳头在他颈子前拉扯时,也重重地撞击在他喉头上……聂惟礼疼得掌心贴住脖子,干咳了几声。
「很好玩对不对!你他妈的在耍我是吧——啊?!」
他一脚踹在了沙发上,将还有一个聂惟礼半倒在上头的沙发整个都踢歪!怕他真的出重手,杜克华吃力从背后将他架住,但那滔天怒焰依然狂烧!
「以前你讲的那些话……都只是敷衍我!你根本就不相信我!」
即使那仍是一阵阵愤怒的痛吼,聂惟礼却立刻从中听到了启琛的哀伤,他不禁抬起头,下意识地望进启琛的眼眸里。
「惟礼……」
出乎意料的,他这一声轻唤是这么温柔。
「你说过你喜欢我的——放屁!」
杜启琛整个眉头都皱在一起,他俊朗的脸庞如今竟显得有些扭曲。
「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不要轻易放弃……你答应我的!你明明就答应我的!你答应——妈的!你答应个鬼!就算承诺了你也全都当它是屁!而我跟白痴一样……我相信你,我这样地相信你……」
他晃了下头,哼出一声讥讽的冷笑。
「你一定在想我简直是个智障!」
没有人看见聂惟礼始终沉沌的眼神,在这一瞬间极轻微地颤动了下。
杜启琛用力挣开了背后箝制他的父亲,睇着聂惟礼的神情在自嘲、不甘、阴狠间变换,将手挥上了半空!
每个人的心脏部好像被什么东西用力一扎,整个身体都跳了一下,然而,却没有谁真的伸手去挡住杜启琛。
张在空中的手掌僵硬地停留着,他看着惟礼的双眸,良久。
杜启琛最后收紧了手,而指尖深深陷在掌心,慢慢放下;他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底进发出一股恨意。
「……你以为你很聪明,你觉得你很了不起,是不是?」
他煞有其事地点着头,扯出一个称不上笑容的弧度。
「就是想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嘛!你以为我不懂?好啊,如你所愿——一切都如你所愿!」
他吐出这些字句,铿锵地彷佛摔在地上就会粉碎。
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跨出这个家。
不知道过了多久……其实这段空白很短暂,但大家都觉得它很漫长。
聂惟礼迟缓地撑着身子从沙发上起来,严逸莲再也忍不住地走近他身边,他看着母亲泛红的泪眼,轻轻开口道。
「妈,对不起。」
严逸莲克制着哽咽,有些迟疑,却还是拉着他的手腕,然后一手抚上他的脖子,「你还好吧?疼吗?有没有伤到其他地方……」P1? t0K-p*Y3|:b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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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惟礼浅浅摇头。「不会疼,我没事的,对不起。」然后他侧开半步,面对其他人,「爸,干爸,干妈,请不要怪启琛,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对不起:启萱……不好意思,吓坏你了吧?对不起……但是请别怕启琛,或者讨厌他,好吗?」
「惟礼哥……」朦胧了视线的水气终于从眼眶坠落,她不禁脱口而出这熟悉的呼唤。她的确受到不小的惊吓,但是这两个哥哥在她心中的意义不会有任何改变。
听到这句话,聂惟礼微微动了下头,但也仅止于此。
过了一会儿,他再度开口。
「刚才我说了,以后一定会跟启琛保持距离,请你们不用担心,给大家带……」他顿了下,随即又再度压低了上半身。「今天把事情弄成这样,让大家这么不愉快……对不起。」
严逸莲差点哭出声音来,不由自主地抱住了他的手臂。
「看看!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聂慎仪不由得斥责,语调却有那么点破碎。
「唉……」杜克华也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聂惟礼站好后看了他们一眼。
「以后我跟启琛除了同学之外,不会再有其他关系——我可以发誓,如果你们觉得需要的话。」他的手无意识地扯了下衣袖,视线淡淡地撇在地上,轻晃着。「如果觉得口说无凭,写张切结书也可以……真的很对不起。」
他每说了一句什么,都会加上对不起。
好像次数越多才能表达出他万分之一的歉意,也仿佛……是一种麻痹。
严逸莲难过地摇着头。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一个个「对不起」,都犹如是一块块冰冷的砖,他每开口一次,就等若朝那面将他自己埋在里头的墙又砌了上去。
「你……」
聂慎仪干涩地开口,皱着眉却再也说不出任何一个宇:韩裕雅抹开眼泪,轻揪着胸口靠在杜克华身边,和杜克华一起望着他,同样难以形容内心的感觉。
大概是明白没有人要说什么了,聂惟礼慢慢走了开。
「惟礼?」严逸莲不禁担忧地唤了一声。
「我也该回房间了,妈你放心,我以后除了学校跟餐厅之外哪里都不会去的。都这么晚了……请大家都去休息吧。」
而后转头对杜克华一家人说,「至于启琛……他已经是大人了,应该不会有事的。」
在踏上楼梯台阶时,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他稍低着头接着道。
「如果觉得我休学会好一点的话,请尽量早点告诉我,下礼拜就要开学了,不然会来不及的……晚安。」
杜启琛在街头乱晃,身上只有一件长袖棉衫,渐渐抵御不住夜晚的冷意,被一辆呼啸而过的飞车所发出的声响扯回神,他发现再过一个红绿灯,就是惟礼打工的地方……同时也是李宗德他家。
呆站在原地许久,他吐了口气,才将脚步踏了出去。
早就打烊的店面,铁门下却留出了一个人左右的高度,大片玻璃窗里头,隐约透着些许灯光。
停在离餐厅大概还有二十公尺的地方,杜启琛还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走过去看看;镶着铜把手的玻璃门打开了一扇,李宗德的声音从那儿窜了出来。
「欵!猪头,你迟到很久了!」
我什么时候跟你约好啦?杜启琛闻言一愣,随即皱起眉头。
虽然杜启琛的样子看起来很凶,不过李宗德向来就不怕流氓。「还不快滚进来,要我铺红地毯迎接你啊?」
若是平常,杜启琛早就一路冲进来跟他呛声了,今晚却只是沉默一会儿后,尾随他进入店里;随便让杜启琛坐在靠近柜台的位置上,李宗德帮他倒了杯热咖啡。
「喝吧,超人。」冬天光穿个睡衣三更半夜地在外头瞎逛,他光看就嫌冷。
不过杜启琛对他难得表现的好意很是警惕,在冒着香气的咖啡跟对面李宗德的脸来回看着。「……眼睛瞪那么大干嘛?我又没放毒,再说,对你下药是一种资源浪费好不好。」
嗯,这才正常……杜启琛慢慢端过杯子喝了起来。
李宗德漫不经心地晃着自己杯子里已经放凉的饮料。「今天晚上就睡这边吧,我家浴缸很大。」
闻言,他微微顿了下,静默许久。「……惟礼叫你等我来的吧。」
「你一离家没多久他就打给我,虽然他也不确定你是不是会过来,还是请我注意一下。」李宗德不置可否地耸了下肩。「不过,就算走路也不会超过二十分,你居然让我等了一个钟头!要是你再慢个一分钟到,今天就得睡马路了。」
杜启琛压根没把他的抱怨听进去,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李宗德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然后慢悠悠地主动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