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他们知道皇帝对吴庶人还时有关切,虽然伺候的是个疯子,却也不敢怠慢。只是屋中两
人都终日不发一语,常常是一个人抱着枕头,一个人就坐在对面看着,如同两个入定的僧人
。让他们觉得迷茫,又有些恐惧,便放下东西赶紧退出去,他们猜,也许整天伴着一个疯子
,那个叫杜筠的少年也是疯了。
日子就这样悠悠地过着,秋天过去,冬天来了……可是这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在时间无边无
涯的荒原里,几十年也不过是大梦一场,也许睁眼,刚刚煮熟一锅黄粱。
赣南贡上来极好的将军红橙,皇帝让宦官分赐给诸大臣,怡铮忽然问张安:“三哥那里怎样
了?”
张安一直很诧异,新帝对怡锒极尽羞辱之能事,却人前人后始终以“三哥”相称,连名字都
不叫。他忙趋前一步道:“听宁寿宫的人说,还是那个样子,只是不言语,这些日子天冷了
,越发连床都少下。”
怡铮拿着一只橙子也不让破开,只管在手上抛上抛下,笑道:“你和三哥交往的日子也不浅
了,你说,是他真有耐心,还是朕多心了?”
张安只觉自己的心便如他手中的橙子一般,扑,扑,一上一下跳得腔子里发疼,低声道:“
老奴说不准……吴庶人心高气傲,一时认死理儿想不开,也是有的。”
怡铮哼道:“朕知道,你们这样说的,都是怕朕再折腾他!”他话音刚落,便“咚”得一声
将那橙子掷在盘中,却是砸地满盘橙子骨碌碌滚了一地。张安吓了一跳,双腿发软,也不知
该跪下还是该去捡,颤声道:“老奴不敢!臣并没有袒护吴庶人之心……”
怡铮却又笑起来:“你怕个什么劲儿,朕又没怪罪你。这样吧……你把这橙子给他送一盘去
,替朕看看他。”
张安忙应了一声:“老奴遵旨。”他跪下去捡那些橙子,却分明看见自己的手抖个不停。
怡铮坐下,叹口气道:“其实朕要说,朕也没想那样折腾他,你信不信?可他为什么就不肯
听话?”
张安也不敢回答,捧着盘子领旨出去,又终于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见怡铮仍旧以手托腮坐
在御案前,嘴微微撅起,那略带苦恼的神情分明还是个孩子。为何孩子能做出那样禽兽不如
的行径?张安服侍怡铮已有半年,他从来也没弄懂过这个新皇帝,他深深吸了口气,大步走
下乾清宫石阶,只觉自己的步子越来越急,竟有些按捺不住的冲动。
张安带着两个太监来到哕鸾宫,正是天将欲雪的时候。厚厚的彤云将天空遮严实了,才不过
刚刚申时,天竟黑了一半,一阵紧似一阵的北风割得人面上生疼,守卫在哕鸾宫前的锦衣卫
也都低着头跺脚搓手地取暖,见他远远走过来,都赶紧站好,赔笑道:“张爷!”
张安亦点头道:“几位都辛苦了,这么冷的天,怎的不拢起火盆?”他随即一拍脑门笑道:
“瞧咱家这记性,今年想是天冷得早了,还不到分炭的日子?这是咱家的疏忽,”他从腰上
摘下一个牌子道:“你们先去惜薪司把这宫里的炭火领了,别的宫里,咱家回去就分派。”
那几个锦衣卫连声称谢,忙有两人捧着牌子去了,张安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十两的银票,塞
给留守那两人道:“打酒暖暖身子吧。”方带着小太监进屋去,那守卫不禁感叹,到底是司
礼监的太监头子,出手竟比普通的皇妃娘娘还要豪阔。
张安带来的两个太监,一个守在门口,一个捧着盘子跟张安到了里间,杜筠见他进来不由一
惊,下意识地站起挡在怡锒身前。怡锒坐在床上,发髻倒是梳得一丝不乱,只是目光黯淡无
神,张安已是近半年没有来过这里,见怡锒已经消瘦得两颊颧骨都高了起来,心中酸楚地几
乎掉下泪来,轻声道:“三爷,让您受苦了。”
怡锒愕然的瑟缩了一下,抬眼看看张安,又茫然转过头去。
杜筠淡淡一笑,过去坐到怡锒身边道:“你不用说这些话,他是听不见的。”
张安上次虽没有同来,却知道这少年被数名锦衣卫奸污之事,看他神情如此从容淡定,心下
更是发酸,他来此之前已将一切想好,可是说出那句话仍需勇气,咬咬牙,想起先帝临终那
青白的脸色,散乱的胡须,乾清宫鸳鸯帐里那欢谑之声,他只觉一股热血冲上了头,竟有些
眩晕,或许是冲动了,是傻,但傻就傻一回吧!人生自古谁无死,他一介阉竖,从不指望留
名汗青,却也想对得起一个人,对得起自己的心。
自幼净身入宫,受多了鄙视践踏和嘲笑,上负祖宗,下愧亲友,即使后来进了司礼监,做了
朝中第一太监,手握东西两厂大权,也依然生活在没有自尊黑暗中,那些明面儿上对自己点
头哈腰的人,一转身是怎样鄙夷的目光,他心里是清楚的。
阉人,这个词儿是专为他们造的,乍一看好似门里一只乌龟,阉人便和畜生无异,可是,他
想把自己当人。他读的书不比那些荣登高第的圣贤之徒少,就算不论忠孝节义,他至少懂得
知恩图报。恩义不是怡锒给他的金帛财物,他很清楚怡锒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恩义也不是
怡铮因为他倒戈,就继续给予他权势地位,这些一心只盯着帝位的皇子们,根本无从懂得先
帝对他的恩义。
那是二十年来六千多个日日夜夜的相伴,先帝虽打过他,骂过他,拿他出过气,但心里不爽
快的时候也只肯对他幽幽叹一口气,累的时候让他替自己批奏疏。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先帝,
也没有人比先帝更尊重他,更把他当一个人,当一个朋友,当一个知己看。
这话说出来没人能信,就像当日人们不理解为何天启皇帝临终前只留下一句话:善待魏忠贤
。太监和皇帝在形影不离中建立起的微妙的关系,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或许只是因为他们都
孤独寂寞。
张安深深吸口气道:“三爷,老奴是来救你的。”
杜筠诧异地抬起头,怡锒却依然一心一意地凝视着床帷上的一尾流苏。
张安怔了怔明白过来,含泪颤声道:“三爷,老奴便是为您续断弦遂远志之人,老奴……老
奴以前瞎了眼睛,只当先帝爷真的是被您气死的……不然老奴纵拼死也不会让那畜生即了大
位……三爷,这屋里没别人,您不相信老奴么?”
仿佛是石雕的塑像忽然活了过来,怡锒的身体轻微地一颤,然后,虽然他没有说话,没有动
,可是生命正一点点地灌注进那早已麻木的身躯,他眼睛上笼罩了一百多个日夜的迷雾在一
点点散去,冷冷的幽光在暗室里动人心魄。
三十八、黯然销魂
杜筠慢慢捂住自己的嘴站起来,下意识地向后退去,恐惧的感觉让他听到自己轻轻的颤抖—
—不,他不是害怕怡锒,怡锒即使把他打得死去活来把他压在身下甚至要杀了他时他都没这
样害怕过,他告诉自己应该替怡锒高兴,他没有疯,他成功了,他终于等来了转机——只是
冥冥中,他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是他的心脏吗?
沉默半年的怡锒忽然开口,大约是太久没有说话,他的声音暗哑低沉听来仿佛平地惊雷:“
你知道了什么?”
张安道:“老奴……老奴也是在您受杖之后才知道,那一对猪狗不如的东西……就是怡铮和
李妃,他们两个早有奸情,给先帝爷下了药……老奴对不起先帝爷啊……”他说着已是泪流
满面,两腿软地在床前跪了下去,却是不敢放声去哭,将脸压在床上,只双肩瑟瑟发抖。
怡锒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想把涌上眼眶的泪水逼回去,他终于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一切的
猜度变成了现实,那罪并不背负在他身上。张安带来的这句话比救他出去更重要,怡铮只能
折磨他的身子,那罪却是会将他拉到地狱中去。他刚稳住心神准备说话,却正对上杜筠茫然
痴绝的目光,心中的疼痛让他猛然一哆嗦,仿佛是阳光下猛然撕开尘封的伤口,鲜血汩汩地
流。
他嗫嘘着嘴唇,想叫一声:子蘅……却发现自己已不配再叫那两个字。自从他用杜筠的身体
做了一场肮脏的交易,他知道自己与杜筠的生命已如同歧流的河川,寂静逝去,一去不回。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被挚爱之人欺骗的愤怒与伤痛,他和杜筠相偎相依半年,他却一直在骗他
。现在说一句对不起,是不是自私地可笑?
怡锒因为张安突然出现的惊喜心情被杜筠的一个眼神覆灭,自从他决定装疯开始,就知道自
己必须摒弃一切弱点——那些弱点是他生命中曾经在意过的一些人,怡铮,杜筠,是他生命
中的支柱,怡铮正是从这些弱点中才寻到了机会。当禽兽一般的锦衣卫们将杜筠压在身下,
他心里疼得想要怒号,想要把那些人生生撕碎,可是他努力说服自己,只有忍,忍耐下去才
有希望,忍耐下去才能带杜筠离开,忍耐下去才能重新掌握权势不受伤害。他出乎意料地控
制住了自己,而他很清楚自己的漠然比怡铮的兽行对杜筠的伤害更大。
张安见怡锒怔忡住了,忙收起眼泪起身道:“三爷,您赶紧和宁儿换了衣裳,老奴还要给王
世杰府上送橙子,将您带出宫去!”
怡锒猛得醒过神来,一看那个太监已经在默然无声地脱外衣,禁不止迟疑道:“你是……”
要把自己换出宫去,做替身的人就必死无疑,他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太监,更不明白
为何他会甘愿为自己死。
张安看了那少年太监一眼,叹气道:“这是我的一个干儿子……三爷,他原是在长春宫里伺
候,贵妃娘娘薨了的时候,皇上要送二十个小太监殉葬,是三爷您求了皇上,免了他们的死
……”
那一直不说话的太监宁儿忽然扑通跪倒在地,叩头哭道:“三殿下救了奴婢的命,干爹又照
拂奴婢一家,赏了银子和地,如今奴婢的妹子嫁人了,老娘有人养了,奴婢愿意替三殿下受
难!”
怡锒被他哭得五内如沸,当初在父皇面前替殉葬的小太监们求情,也是体谅母亲生前一直信
佛,每年都要做功德放生,殉葬的事太过残忍了,她在天上未必安心,说过也就忘了,那些
小太监的名字相貌一概没在意。现在仔细看了一下,这“宁儿”身材和自己差不多,面貌也
挺清秀,想来张安对他多加照顾就是为了这一天,一时难以言明是感激还是酸楚,几乎要掉
下泪来。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他当年幻想的沙场搏功名,驱策上万将士出生入死,内心并
没什么不安,可是现在,这是面对面的一个人心甘情愿要拿性命跟他交换——怡锒不知是不
是这半年来受的苦太多,让他对于众生的苦楚有了细致的体会,竟没了当年的豪气,他无法
漠视一个陌生人为他牺牲。心下一乱竟颤声道:“不……不能这样……”
“三爷!”张安含泪喝了一声,却因为不敢大声,嗓子都是哑的:“现在不是妇人之仁的时
候,先帝被人害死,我们做奴侪的死有余责,只有救您出去,才能将那个畜生的罪行公布天
下,替先帝报仇,我们就是死了,也是以身殉国,并没有遗憾!”
怡锒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太监,却怀着以身殉国的忠心,他紧紧攥住张安的手,叫道:“张
先生……”就要下拜。
张安吓了一跳,抢先跪下道:“三爷不可!”
怡锒却已跪了下来,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跪一个奴才,咫尺之遥呼吸相通,张安目光里的期
盼让他感到作为一个朱明子孙的责任,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哽声道:“您当得起,张先生
,若是我朱怡锒有手刃元凶,重振宗社的一日,一定请二位配享太庙,受我大明子孙世代拜
祭!”
张安却是微微一笑摇头道:“这些事……”他拉起怡锒道:“三爷,救人如救火,我也不能多
待,您赶紧换了衣裳,谢宝在宫外等您呢。”
“谢宝!”怡锒又是一震。
张安道:“他已经联络了淮安总兵……那里的将士都说,只要见着了吴王本人,都愿意听您
调遣……来,您快吧这衣裳换上,一会儿出去的时候就低着头……”
怡锒被这巨大的恩德掌控地面目全非,他实在不知道,为了他的自由,有多少已经被他误会
痛恨的人,在做着舍身弃家的努力。他只觉得羞愧,这么多人都没有放弃,而当初,他却险
些咬舌自尽。他刚把那身太监的衣裳罩上,还不及系衣带,一抬头却看见杜筠仍是含着微笑
痴痴望着自己,忙道:“张先生,您给杜筠也弄一套衣裳,他得和我一起走!”
“三爷……这……”
张安语气里的为难让怡锒愣了愣,猛然的一个念头袭上来,惊悸如万钧磐石当头压下,他一
下坐倒在床上,颤声道:“不行……绝对不行,我不能把他扔在这里!”
“三爷,老奴知道这难为你,也难为杜公子,可是……您想想,您走了,宁儿躲在床上拉起
帘子不见人,还可以遮掩一两日,要是杜公子也走了,过不了半个时辰就会被发现,您连九
门都出不了!”
“出不了就出不了!我和他死在一起就是!”怡锒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张安生气,几乎是怒
吼出来,或许是他对杜筠有太多的亏欠,无法再牺牲他一次,才急于用这样的方式向他表白
,向他证明。子蘅,你要相信我……怡锒在一瞬间升起要和杜筠一同面对追兵相拥自尽的悲
壮之情,这半年来,他一直在失去杜筠的恐惧中,杜筠的轻轻抚摸着他的手指,那感觉是温
暖的,但是心里却始终有一个地方很冷很冷,真相拆穿的一天他该怎样面对杜筠那毫无怨怼
的笑容?
“怡锒……”杜筠轻叹了口气站起身,走上来替怡锒拉上被他扯乱的衣裳,再将衣带系好,
这半年来他一直在做这些事,只是终于也到了最后一次。
怡锒不明白杜筠为何此刻还这样淡然镇静,他不敢把这淡然和万念俱灰联系起来。杜筠望了
望怡锒的发髻,他为怡锒梳了半年的头,掉下来的头发,他舍不得扔,都悄悄留了下来,已
经有一小束了……他说不清当初自己是怀着怎样的想法收集这东西,或许他心里是有预感的
,他们终将分别。他始终知道自己无法拥有怡锒的全部,怡锒的心太大,那里不止有他,有
这些东西陪着他,来证明他们相守的记忆是真的,来证明他们的感情是真的,他很满足。望
着怡锒焦急紧张地眼神,就像是他第一次期待自己叫他的名字……时光如潮水退却……真好
呢,不管怡锒以后在哪里,是不是做了皇帝,他有某个瞬间是只属于自己的。
杜筠的心甜蜜地酸楚起来,他好想在怡锒唇上吻一下,就像那个夜晚——可是他不要成为怡
锒的羁绊。他轻轻吸了口气道:“张先生说的对,怡锒,我留下来。”
“你别胡说!大不了我们都留下!”怡锒的脸色甚至有些狰狞可怖,他因无法面对这样的抉
择而心烦意乱,这是不能去判断的,他没有办法把杜筠和江山做一场衡量,只能靠这冲动地
激情去鼓励自己,和他一起死,死亡也是种逃避,死了就不用考虑太多的亏负……爱情可以
在一瞬间是场自由的激情,让人产生同生共死的勇气,可是若冷静思考,它面对的束缚和压
制却如此深重,每个人对这个世界所负的责任,绝不是只爱一个人。
“三爷!”张安实在不敢再拖延,痛呼一声又跪了下去,“忠孝大节与一己私情孰重孰轻?
君恩君仇俱在您一身,请三殿下以社稷为重!”
“君恩君仇……”怡锒的嘴唇颤动着,他第一次感到这样无力,他不能在这咫尺的距离内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