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的太监挡了,只说皇上要静养,请列位大人不要打扰。
其实怡锒已不在皇宫,昨晚接到谢宝的奏报,他没有任何犹豫,连夜安排好一切,天一亮便
和谢宝换好便服出了皇宫。严州分水,这个陌生的地名,是谢宝给他指了地图,他才在浙北
找到那个毫不起眼的小小县城。要是不闹灾荒不闹匪,估计他这辈子都不会注意,在他的大
明江山版图上,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原来你藏得这样深,怪不得我找不到你,你真的不想
我找到你?怡锒的手指反复在一个被朱砂画出的小小圆圈上抚摸,想象着杜筠在那里的生活
,他会不会向北遥望,思念自己?
留下张恩去糊弄朝臣,怡锒和谢宝带着几个锦衣卫快马加鞭一路南下,情形竟和当年逃亡出
京类似。不过这回谢宝身上有锦衣卫的腰牌,沿途都有驿站供应马匹,他们用的是朝廷送加
急廷寄的快马,两天下来,连谢宝和几个锦衣卫大腿都被马鞍磨出了血,颠得骨头都快散了
架,看怡锒累到苍白的脸色和换下来单裤上沾染的斑斑血渍,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谢宝安慰他,大可不必如此着急,现在有几百名锦衣卫埋伏在分水县周围,杜筠的一举一动
他们都了如指掌,可是怡锒根本听不进去,依旧不知疲惫地全力奔驰。他不敢再慢,不敢再
等,太多次的机会从他手中滑走,他怕又会突然有什么变故,将他们永远隔开。
各种关于杜筠的锦衣卫奏帖源源不断送来,知道了他从京城出来后去过苏州西溪拜会已故老
师王樨登的儿子,然后顺江而下,到了分水镇,先是住在一座寺庙里,和庙里主持讲经论书
法,后来搬进一间竹屋,教几个乡村孩子读书写字,也替人家写信,替寺院抄经,他门前种
竹,喜欢在竹林中吹箫弹琴,喜欢穿素色衣裳,喜欢上在五云山上的余韵亭里写字……也亏
得那群锦衣卫了不起,短短几天功夫,就把杜筠两年来的一切查得清清楚楚。
一路南下,街上百姓的口音越来越咬舌,晚上在不知名的野店里歇息,店主做梦也不会想到
这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就是大明的皇帝。怡锒睡意全无,昏黄的灯下他反复看着这些词句,有
些熟悉,有些陌生,杜筠的生活如此平静淡泊,子蘅,两年的时间,你是不是变了很多?没
有我的日子,你可以毫无牵念地过悠游于山水的日子吗?为什么我就是做不到呢?
怡锒站起身来,望着窗外陌生的田野,在月色下一片寂静,他的心里是那个秋夜,他在梦中
摇摇晃晃站起,抱住杜筠哭泣,说,子蘅,我爱你,杜筠也抱住他,他说我也爱你。他们错
过了太多次,现在没有人再能分开他们,他奔赴千里,来兑现那梦中的诺言。
到了扬州,他们好歹是弃马登舟,改走水路,几个人的体力精神也委实到了极限,上了船睡
了一天一夜,怡锒听见江水就在身下汩汩地流个不休,许多年后他都记得那声音,那景象。
江上船只来往,渔火闪耀,有人在说笑,有歌女的船上,伴着管弦飘出吴侬软语的歌声。身
边的人都安心的睡着,只有他睁着眼睛,清晰地感知心在某个角落孤独而疼痛,这天下都是
他的,可是为什么,没有一个地方是他的家。
他们在杭州下船,码头上已经有乔装打扮的锦衣卫来接,一路上怡锒心中全是杜筠,谢宝却
也没闲着,他们每到一处,其实都有锦衣卫在暗处警戒护驾,只是怡锒不知道而已。骑马半
日就到分水镇,怡锒听谢宝解释,才知道这地方原来是千年古镇,古人无知,只道是富春江
在此分流,故起名“分水”,其实这里恰是两条河流交汇处。杜筠住的地方,就在镇东的五
云山脚下。
怡锒素来不信鬼神占卜,却对这名字的误会惊喜了一下,也许他们也是这样,曾经很多次都
以为是永别了,却终于也有了重逢的机会。
到了五云山下,没有进城,怡锒就下了马,只带了谢宝和两个侍卫进村,他们是不速之客,
他怕惊动这宁静小镇,更怕惊动杜筠。他不知为何,这次来寻杜筠,心中始终忐忑不安,当
年面对千军万马,都没有这份紧张。
村子东边是郁郁葱葱的五云山,西边就是天目溪,南方正是满山花树之时,放眼望去,红白
粉绿,似云似霞,怪不得叫五云山。怡锒望着这如画景色,轻轻叹了口气,这里真的山清水
秀,怪不得让你连我都放下……
村子不大,很快便看到那片竹子,竹林后隐约房舍,应该就是杜筠居所,怡锒怔怔在林边站
了许久,杆杆翠竹绿地似乎要凝成一滴流淌下来,每一片叶子都在阳光下旺盛地伸展,空气
中尽是清淡竹香,幽雅宁静,清香怡人。他曾以为幽篁斋的竹子最美,可是哪里比的上这里
天高地阔,云淡风清。他再多权势,无法在京城,在皇宫中造出这样的景色,怡锒的眼睛被
那充满生命力的绿色刺痛。
谢宝见他站着不动,轻声道:“他就住那间屋子,臣去叫门可好?”
“等一等……再等一等……”怡锒的手微微颤抖,他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想要克制住
这不知原因的颤抖。他们分别三年,听到他消息时恨不得插翅飞过来,现在杜筠就在几步开
外,反倒不敢就这样贸然走进去见他,他平生从没有如此畏首畏尾过。或许……或许是路上
跑的太快,他还没有想好第一句要对杜筠说的话,或许是他欠杜筠太多,虽然来了,却不知
该如何偿还他,或许他没有信心,不知杜筠会不会恨他,会不会跟他回去。他隔着半亩竹林
,透过影影绰绰的竹叶,望着他生命中渴求的梦境,视线渐渐模糊。
前面的小径上转出一个梳辫子的少女,挽着一只小篮,怡锒本没有在意,却看她一路往竹屋
里走,稍稍惊诧了下,少女有着鲜活明亮的脸,虽非绝色,却自有一股芬芳,她笑着推开门
进屋……怡锒登时如一头冷水浇下来。两年,也不是太久,难道他已经——但那少女的秀发
绾成双鬟,分明还是未嫁的模样,又狐疑起来。
怡锒正在胡思乱想,竹屋的门忽然开了,里边先飞出一阵笑声,怡锒一个哆嗦,心快要从腔
子跳出来,他不知自己是该冲上去还是该躲起来……几个孩童先挽着手走出来,然后是方才
那少女领着一个男孩儿,然后……映入怡锒眼睛的是,是要与那片翠竹融为一体的青衫直缀
。
怡锒握住一根竹枝,他听见竹子断裂的声音,也感到手心的刺痛,可是他连松手的意识都没
有,夏日的阳光就在那张清雅的脸上闪耀,虽然隔着片竹林,可是他看见——不,是他知道
那双眼睛干净地闪烁着如天空一般的光泽,他三年来一千多个日夜,他在梦里,他死了也能
记得的眼睛。
怡锒想,他们已经离的这样近了,杜筠应该能感觉到他来了吧?这些日子,他难得入睡,就
是匆匆打个盹儿,也是梦见和杜筠相会的场景,难道杜筠就没有梦到他要来了么?他看着那
些孩子一一跟杜筠告别,杜筠也点头挥手,又和那少女说几句话,他脸上的笑容安定平和,
怡锒脑中浮现的是曾经杜筠惶恐的眼神,离开京师那血腥之地,软弱如杜筠也终于不再害怕
,怡锒不知是该为他高兴,还是为自己难过。
杜筠竟一直没往这边看,送别了那少女,转身要回屋中去,怡锒才明白这半亩的竹园也可以
延伸出一段遥不可及的距离,像七世三生般飘渺,他想让杜筠走过来,从前他们在一起,都
是杜筠向他走过来……他无数次梦见过与杜筠相见的场景,都是杜筠一脸惊喜向他走来,他
也欣然握住他的手,在梦中似乎没有任何的芥蒂和往事,他亦不用去想怎样请求杜筠的原谅
。可是现在,往事历历在目,那个被众人压在地上,一身是血的杜筠,和眼前这个云淡风轻
的少年,可还是一个人么?如果伤害可以忘记,是不是代表感情也可以淡然?
杜筠一直往回走,他拉开了门,他要进屋了……他没有看到自己,感觉不到自己的气息,怡
锒想,他跑了十二天,跨过半个中原,几乎不眠不休,只为了奔赴梦中的场景,可是杜筠的
世界里似乎已没有他。悲酸与失望铺天盖地袭来,怡锒只听见自己的一颗心就那样砰砰砰地
跳个不停,跳得他上不来气,恨不得把心拿出来扔掉,让它别再那样跳得疼痛难忍。
可是杜筠拉着门的手就停在那里,他没有再迈步,一点点地转过身,朝竹林这边走过来,他
的脚步渐渐加快,地上的青草野花就发出轻微的呻吟,像叹息一样。身后就是天目溪,那水
就刷刷地流啊流,怡锒的眼泪慢慢浮上来,都说覆水难收,他不知该感激上天,还是感激杜
筠。杜筠在怡锒面前几步出站住,四目相视,倒是杜筠先平静下来,微微一笑:“怡锒……
居然,是真的。”
四十六、剩照银釭
跟着杜筠进屋,怡锒还有些不敢置信的恍惚,问他:“这两年,你怎么过的,好不好?”杜
筠一边收起桌上的纸张,一边道:“我挺好的,真的,这里人都待我好。”一边又忙着给怡
锒沏茶。
怡锒四下环顾那竹屋,虽然简陋,却也干净雅致,内外两间,外屋摆着两张长桌,大约是学
生写字的地方,壁上挂一副字“浮云归别坞,飞雁落前汀”,一望而知是杜筠的字。怡锒在
那副字前默默看了半晌,他没有听过这两句诗,不知是不是杜筠所作,里头透露的意思,他
似乎明白,却又抓不住,就好像眼前这个人一样。
杜筠刚放下茶,却一眼看见怡锒的手,惊道:“怎么回事?”忙拿起他的手看,是被方才的
竹枝刺出了血,他便道:“我去拿水和药……”方要转身,已被怡锒一把拉住,怡锒凝视着
他道:“子蘅,不要走,你静静地站一站,让我看看你。”杜筠的脸微红起来,眼光和怡锒
一触,又有些羞涩地赶紧垂下去。怡锒记忆中的梦想终于和现实重叠,他手上用力,猛地将
杜筠拉到面前,便去噙他的唇,他对他的渴望过于强烈,已经超过语言能表达的极限,他恨
不能让杜筠化在自己身体里,从此后再不让他离开。
杜筠两颊滚烫,两臂抵住怡锒胸膛,低声道:“不,不要这样……”怡锒怔了怔,杜筠没有
用什么力气,但是他也松了手,杜筠从未拒绝过他,或许,是他急切了,自嘲一笑:“想你
想过了头。你也真是,那天晚上怎样逃出去的?”
杜筠道:“逃出去倒没什么,我跟着一大群人往外走,城门那里只拦太监,不知为何就让我
过去了。”
怡锒几乎要抽自己耳光,当时料定怡铮换了宦官服饰要往出溜,只让注意太监,却把杜筠放
了过去,一个阴差阳错,该跑的没跑出去,不该走的又走掉,剩下他在孤独和负罪中支撑两
年。他道:“你跟着他们走干什么?知道我进城,为何不来找我?”
杜筠垂首片刻,低声道:“知道你成功,我便可以放心。”这话平淡的让怡锒心惊,他伸手
抬起杜筠的脸,望着他眼睛道:“哪有这样放心法?一走两年,不留任何书信,我派无数人
找你,你躲进这山沟当孩子头儿,你是放了心还是要忘了我?”虽知是自己辜负他太多,怡
锒的话中终是有怨气,他宁可杜筠恨他,跟他赌气,最怕的便是被他忘记。
杜筠的神情有些许无奈:“你……我知道你登基,也知道你生太子蠲免江南赋税……”
原来是为这个?杜筠是——在吃醋?这个念头让怡锒的心情突然开朗,笑道:“那不过是给
祖宗一个交待,你若不高兴,我便把后宫腾空了,连宫女都不要。”杜筠又羞又急,涨红了
脸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你会当个好皇帝,你的梦想如今成真,我不该再留
下拖累你。”
怡锒黯然一笑:“我就知道,你终究是怪我,我不该骗你,更不该留下你一个。”杜筠摇头
道:“这个怎能怪你?你也是被情势所逼。”他忽然想起什么:“你带了多少人来?”
怡锒其实自己也不大清楚谢宝在这村子周围安排了多少人,他不愿让杜筠操心,便道:“连
我一共四个。”杜筠便道:“你们一路累了吧?叫谢大人他们进来,我去给你们弄饭。”怡
锒本想说让谢宝去镇上买些回来就好,却突然好奇心起,想知道杜筠能给自己弄出什么吃的
来,便笑道:“你不必管他们,喂饱我就好。”
杜筠道:“又不麻烦,多加些米就是,今日恰有好东西呢!”他去收拾桌上的竹篮,怡锒凑
上去看,原来是一篮菱角,他记得这正是那少女挽着的篮子,拿起一个抛抛道:“这是东家
之子掷来的果子?”杜筠吃了一惊,道:“你别乱猜,不是那样,她是我一个学生的姐姐!
”怡锒看他窘迫的样子,只觉心中爱到了极处,方才的阴翳一扫而空,笑道:“许你吃醋,
就不许我吃醋?咱俩扯平了。”
杜筠又涨红了脸,回避开话题,拿出几只菱角道:“你尝几个,这个生吃很脆,但伤脾胃,
剩下的我拿去煮了。”怡锒在旁边站了一会儿,看杜筠淘米、烧水、烫菱角、剥去外壳,和
米饭一起入竹笼蒸,一切做的有条不紊。两年的时光已经让杜筠学会照顾自己,他脸上的从
容安定,让怡锒有些陌生。
趁着杜筠烧菜的功夫,怡锒来到屋外,谢宝忙上来,这里不敢暴露身份,只是躬身一下算是
行礼,道:“三爷,今晚怎么驻跸?要不要回杭州城?”怡锒沉吟片刻,杜筠在这个地方显
然已经习惯了,若是半天之内就要带他离开,只怕他恋恋不舍,便道:“我在这里住一晚,
让你的人还是返回杭州吧,你和他们两个看看附近有什么寺庙客栈可以借宿。”谢宝笑道:
“您要住这里,我们当然是给您护卫了。”怡锒道:“你们要护卫还是要回城我不管,但就
两条,不可惊扰百姓,不可让子蘅知道。”谢宝道:“这个省得,只是您还是尽快带杜公子
启程吧,这地方临山靠水的,不好布置关防,实在不安全。”怡锒笑道:“我又不是桀纣之
主,跑到这深山里还有人要行刺?什么时候走,我心里有数。”
等怡锒回到屋内,已是满室扑鼻香气,晚餐简单的很,一盆红烧竹笋,一盆菱角烧肉,并一
盆蒸菱角和米饭,菱角的香气都渗入饭中。谢宝他们终究不敢和怡锒同桌吃饭,自拨了些饭
菜出来到门外吃,怡锒一路上都未曾好好吃过东西,现在放下心来,一口气吃掉两碗饭,笑
道:“你比我想象中过的好。”杜筠道:“开始也闹很多笑话,生不着火,饭蒸得夹生,有
一次学生送我鱼,他帮我刮了鳞,我以为便可下锅了,结果苦的不能吃。但这些学起来满容
易的,这里的村民也得乐意帮我。”他说着便笑起来。怡锒却没有笑,无限怜惜道:“让你
受苦了,跟我回去吧。”
杜筠怔了怔:“你要我回京?”怡锒微笑道:“是。”杜筠咬咬嘴唇:“我……可不可以不
回去?”怡锒心中一跳,但他很快笑道:“我没说立刻就走,我们大可多住几日,让你和学
生邻居道别。”
杜筠摇头道:“我不想回去,我想在这里住下来,我以为你是来看看我……”怡锒将自己的
凳子拉进,坐到杜筠身边,握起杜筠的双手道:“我知道你怪我,我给你太多伤害,给我时
间,让我慢慢补偿。”
杜筠道:“我没怪你,真的,怡锒,你知道我永远不会怪你。只是,我喜欢这里的生活,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