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筠霜 下————掠水惊鸿

作者:掠水惊鸿  录入:10-24

留下来是要抚慰杜筠,现在才发现,原来被抚慰的是他。

后来怡锒回想起,那是他生命中最为沉醉的一段日子,旁人用酒来买醉,他用爱。忘记一起

,不再记得现实,他与杜筠在这边远小城中日夜厮守,只做快乐的事。怡锒第一次将他的全

部时间和杜筠分享,比很多年前在幽篁斋还有真诚彻底,原来这种单纯的快乐,必须要舍下

一切名利羁绊才能体会到。红尘中的凡夫俗子,为暖饱挣扎时都渴望名利,谁都厌恶贫穷和

卑微,可是拼着命爬到最高处,反倒觉得贫乏厌倦,非要像他这样,把人世间大乐大苦都尝

过一遍,才知道眼下宁静的珍贵。

可这宁静始终是与他身份不符,他是全天下最忙碌的人,自然有些事情脱不了干系。十几天

之后,谢宝找到他,同来的还有杭州织造太监张简,他避开杜筠,在竹林后头见这两个人。

张简带着徐咏的奏折,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万岁爷还是快回宫吧,您要是再不回去……

怡锒淡淡道:“会怎样?”

张简哭着道:“徐阁老说他就要以矫诏的罪名杀了司礼监的太监,再来杭州请您回去。”

怡锒接过奏折,打开扫了一眼,徐咏请他回京的奏折已经写到第三封,题目写得甚是凝重《

请圣驾还京以安宗社以慰人心疏》,开篇就一副训斥口吻,“具官臣徐咏谨题:为恭请圣驾

还京以安宗社以慰人心。伏惟圣驾出幸今已一月矣,内外人心悚悚危惧,又有讹言传播圣驾

在山谷之间。臣愚窃念自古人君乘舆远幸,或以边境侵扰,或以臣下逆命,皆因不容已之势

乃有不得已之行。陛下当无事之时,为有事之举。虽有内外左右忠良之臣,谏亦不闻,言亦

不入,不知圣明之见何以出此。今邦畿远近盗贼公行,江淮南北大水为患,各处灾异奏报不

绝,士马疲劳,财用匮乏,天变于上人怨于下,诚恐朝廷之忧不在边方而在腹里,不在四裔

而在百姓也。伏望早回銮舆,急下明诏,将前日讹言所传尽行改正……”

怡锒皱皱眉,大约是自己不动声响溜出京城,徐咏确实火大了,一篇奏折写得毫不恭敬,冷

哼一声道:“朕不过出来几天,照他说的,就天怒人怨快要亡国了!”

张简叩首道:“奴侪们也请万岁爷早日回京,现在杭州的官员都聚在织造衙门口要觐见万岁

,奴侪快要挡不住了。”

怡锒淡淡一笑,将奏疏扔还张简道:“朕知道你有那个能耐,朕允许你们这些镇守太监养那

么多走狗,不就是在这个时候用的?这封奏疏,你替朕批‘知道了’,发回内阁,再传旨意

,各处官员但有擅离职守的,就地免职。”

他转身就要走,张简来一趟讨这么个结果,急得爬起来就想追上去,怡锒回身指着他道:“

不准再来,谁要再让朕看见,就是死罪。”

他快步穿过竹林,杜筠站在门口,静静看着他:“有事么?”怡锒已换上轻松笑容:“没事

,他们来给我送点银子,怕我把你吃穷了——我们进屋,我刚得了首诗。”

或许这法子很霸道,他就是在强求,哪怕辜负了全天下人,只为了贪图这一段相守的时光。

四十八、江上峰青

两天后杜筠给孩子们放了假,和怡锒专程去爬五云上,怡锒是随着父亲东祀过泰山的,比起

东岳的巍峨高拔,这座五云山实在算不了什么,温温柔柔地将二三村落揽在怀中。只是这次

没有侍卫左拥右赞,没有太监亦步亦趋,就他和杜筠两个,他们钻入深翠繁茂的林荫中,似

乎世上不再有旁人。

杜筠告诉他,在唐代这小小的分水镇出了个状元,叫施东斋,也是千百年来分水这个小地方

唯一的状元。只是施东斋进入朝堂时,唐朝业已日薄西山,处处弥漫党争的萎靡气息。终于

,施东斋怀着“九重城里无相识,八百人中独姓施。弱羽飞时攒箭险,骞驴行处薄冰危。”

的孤寂落魄的心情,遁入南昌洪州西山修仙学道。晚年的施东斋率领族人引渡到澎湖一带去

定居垦荒,他当年在五云山上读书的亭子,就叫做余韵亭,传说他洗笔的池子也留了下来,

既是家乡人对这千年前状元的敬仰,也是那对一段寂寞的感怀。

爬了半个多时辰,怡锒和杜筠都有些气喘,转过一条石阶,突然眼前就霍然开朗,山顶上孤

零零的一座小亭,飞檐流瓦早已黯淡无光,多年的风雨烟尘,消了当年的风华,亭栏青苔斑

痕,更显其风骨之苍老古拙。怡锒走过去,看见上头已经磨得几乎已不可辨别的“余韵亭”

三个字,亭旁有个小水池倒是新砌的样子,前头立着一块石碑,一望可知是杜筠的字刻上去

的,怡锒便上了心,将那上头的诗仔细读了一遍:

“洗笔复洗笔,洗笔先洗心。心清绝尘滓,笔清无拙淫。洗笔当可浅,洗心须用深。所用有

深浅,水哉何古今。洗笔莫畏清,洗心莫畏贫。千载沧浪水,独对楚客吟。”

怡锒怔了怔,问杜筠:“你的诗?”杜筠有些羞赧:“五云寺的方丈送了一笔钱,让我带着

几个学生把洗笔池重修了一下,那方丈非要我写点什么,就乱写了几句。”怡锒把那句“心

清绝尘滓,笔清无拙淫”重读了两遍,忽然一阵难言的失落,杜筠已经把他的心胸打开了,

这一池清水洗去了贪嗔痴恋,他的生命中却依然是障碍重重。

山顶的风送来树叶的清香,这是雨水洗过之后的味道。怡锒蹲下身去用手撩动那一池清水,

看到自己指尖激起的小小涟漪。阳光透过清水直入池底,晶莹的石头泛着碎玉的一般的光泽

,这样清澈的美丽,干净得如同杜筠的灵魂,没有任何的隐藏,也容不得任何人来玷污。

怡锒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时日,离京已经三个月,他对谢宝说在这里陪杜筠一两年,但是他很

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他必须要尽快做一个决定,或者带杜筠走,或者他独自离开——他知

道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这种幸福会让他沉溺,也会让他懒惰,他心里记得很清楚,还有一

座江山等着打理。如果他生下来是太子,皇位顺手得来,还可以做一做无愁天子的美梦,像

武宗一样,畅游山水间,给自己换一个身份。可那是他用无数人性命换来的东西,他深知那

金黄的座椅上所纠缠的欲望、罪孽和责任,他经历的耻辱和苦难,让他无法放手。像一个人

推着块巨石向往山上爬,骨髓深处的疲乏,却不敢松手。

下山的时候,他们牵着手一路小跑,杜筠脸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耀。怡锒有一刻的目眩,他

收住脚步,就在这里,随便在哪里地方,让他和杜筠永远在一起,“永远”与时间无关,只

是一种希望和坦然,不必焦虑,不必担心侵扰和离别。

杜筠的脸因为热而红红的,他明亮的的眼睛望着怡锒,晨星一样的期待,头上是一片蓝得没

有尽头的天空。杜筠没有说话,他等着怡锒先说。山间的风吹拂过怡锒身上的汗珠,很凉,

怡锒渐渐清醒过来,人一生追求的是梦想,但压在梦想之上却是重负,可为什么,他一直在

为这些重负奔走。

怡锒笑一笑,用袖子替杜筠粘一粘汗水,杜筠也是一笑,可是他不知为何自己的心里有怅然

若失的黯淡,为了掩饰,他伸手摘下一片垂到脸边的叶子,在口中吹出轻快简单的小调。音

为心声,但有时候音乐也是拿来骗人的,骗别人,也骗自己。

他们快到山下的时候,怡锒忽然觉得不对,山下似乎聚了很多人,再走两步,他看见徐咏赤

色的蟒袍和头上乌黑的展角黼头,还有谢宝黄色的锦衣卫飞鱼服。他们猛得收住脚步,杜筠

的脸色骤然苍白,怡锒咬一咬牙,攥紧杜筠的手指,低声道:“你要不怕,有我。”

怡锒沉着脸走下山,灼灼的目光钉在徐咏身上,谢宝被这样的目光逼迫,他知道怡锒的愤怒

,心虚地先跪下去,身后的锦衣卫、太监、官员都在这无声的压力下低头跪倒。只有徐咏不

动声色地和怡锒对视,一躬身道:“臣闻陛下龙体违和,忧心如焚,今见圣躬安康,真天下

百姓万幸。”

怡锒哼了一声,只低头问张简:“朕的圣旨怎么说?”张简颤声道:“官员……擅离职守者

,就地免职。”怡锒冷冷道:“替朕记下名字,在场的所有官员一概削籍,办完这事,你就

自己去凤阳种菜吧!”

对官员来说,削籍是比致休更为严重的惩罚,跪在地上的官员立刻骚动起来,张简还摸不清

怡锒是不是当真,没有任何理由一次罢免这么多官员,引起的朝局变动简直不敢想象。但他

是个奴侪,皇帝说不定就先杀他出气,只得带着哭腔道:“奴侪……领旨……”

怡锒扔下这句话,拉着杜筠就要走,却不妨徐咏一大步横跨过来,挡在怡锒身前,怡锒险些

便撞在他身上,喝道:“你敢挡驾!”

徐咏又是一躬身,心平气和道:“臣不敢,臣只想问陛下,以何罪名发落诸位大人,臣好草

拟圣旨。”怡锒怒道:“这是朕的中旨,不必内阁草拟!”

他的愤怒,不是因为徐咏违背他的旨意,那本是一个荒唐的决定,他愤怒的,是在他最为难

的时候,他们偏偏还要赶来加一把柴。他的一生总是在受某种逼迫,没有当皇帝的时候,以

为坐在最高处可以随心所欲,一旦上来发明白,连天下都成了樊笼,无处可逃。

徐咏沉着地道:“陛下,武庙时逆瑾以中旨干政,熹宗时魏阉以中旨乱国,陛下岂可重开此

例?太祖设六科以谏君失,宣宗建内阁以为赞襄,陛下不经朝议罢免大臣,乃是乱政,臣不

敢苟同,恳请陛下三思!”

怡锒被他一套套道理气得头昏脑胀,吼道:“你自己也在罢免之列,朕发一道圣旨要你‘苟

同’?!朕告诉你,朕这江山是自己一刀一剑拿命换的,不是你徐咏给的,朕要是今天偏偏

不听六科纠弹,偏偏不要内阁赞襄,你有没有本事另立贤君?!”

皇帝如此咆哮,底下的官员都吓呆了,徐咏却甚是镇定,一撩袍子跪倒:“陛下既知江山得

来不易,更当重苍生慎己欲,为了区区一嬖宠而置社稷于不顾,去夏桀商纣何远!”

怡锒气得浑身发抖,颤声道:“好,好……朕是夏桀商纣,你是龙逢比干!你不就图这名声

么?朕成全你!”他一把从谢宝腰间拔出佩刀,便向徐咏砍去,谢宝登时慌了,两手抓住刀

刃,泣道:“陛下,陛下息怒,阁老也是为大明江山社稷着想,陛下,陛下息怒……”后边

的一群大臣都膝行上来,围绕着怡锒叩头。杜筠拉着怡锒的袖子轻声道:“怡锒,不要这样

……”

看着谢宝的双手血如泉涌,怡锒忽然浑身无力,当初起事的时候,真恨不能掏出心肝来报答

这位国士,一年多生死相随,早已不是苟富贵无相忘那样简单的许诺,怎么忍心到了富贵之

时,再让他流血。他想要做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可是为什么偏偏对他恩情最重的那个人,他

却无法报偿。

他再看徐咏,徐咏仍旧直挺挺地跪着,满脸的皱纹没有一丝波动,他不害怕,因为他太了解

自己,自己是不会杀他的,他还想当明主,怎可自断股肱。那一切只是发泄,只是在决定不

了的时候,迁怒于人,他又体会到了当初离京时那种揪心的痛楚。

怡锒叹了口气,缓缓放开刀柄,涩然一笑,拉着杜筠道:“我们回家。”

他们进了竹屋,一干大臣都跪在屋外,问题仍没有解决。怡锒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那些死

倔的大臣会一直跪在门外,天气太热,万一有人出事,他就真得了杀谏臣的恶名。虽然刚才

恨不得一刀劈了徐咏,可是他心里很清楚,虽然自己坐着他们跪着,在这样的无声对决中,

失败的往往是皇帝。他必须和杜筠谈一谈,让他选择,或者是自己选择。他柔声道:“子蘅

,还是不肯和我回去么?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你不怕,只要和我在一起,你从来都没怕过。

那么难的时候,我们都过来了,现在你反倒要扔下我?”

杜筠低声道:“我不怕受苦,可是我怕京城那个地方,怕那些回忆,我只要回去,就无法忘

记……”杜筠走上去,轻轻抱住怡锒,垂首将脸贴在怡锒的胸口,感受怡锒清晰沉稳的心跳

声,一下,一下,击打他的脸颊。“你陪着我的这些日子,我是多么快乐,想求你就此留下

,想求你带我躲到天涯海角去,可是我不能啊,我真的不能,你的责任,你的梦想不在这里

,我不能自私地把你霸占住。”

怡锒努力去辨别,自己的梦想在哪里,可是那早被太多的争夺和血迹掩盖,他品尝过苦难,

也深深了解失去权力的无奈和悲酸,像是双手抓住满是尖刺的荆棘,鲜血淋漓,越是痛越要

抓得紧。放不了天下,也放不了杜筠,当年是失去的东西太多,连自己都维护不了,自然没

有力量保护他,如今身边堆积的东西太多,这个人的天地反而和他越隔越远。

怡锒黯然道:“你真的不再相信我了吗?”

杜筠流下泪来:“我相信你爱我,我只是不相信自己,回到京城之后,那种恐惧会把我变成

另外一个人,不再是你喜欢的子蘅。怡锒,当年进京会试是我的一个错误,但我不后悔,这

让我认识你,那种感情在我的生命里只会出现一次,很可能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有。只

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似乎永远无法在一起。”

怡锒吻着杜筠的额头道:“你已经决定了,再无法改变了吗?”

杜筠哭着道:“怡锒,我会给你写信的,你有空的时候,也可以来看看我,不管我在什么地

方,一定会让你知道。”

怡锒微笑道:“好,自从我们相识,我一直都是让你听我的,这次,我听你一回。”他终于

明白,什么叫相见争如不见,上天给了他们共苦的缘分,却没有再给同甘的福气。他知道杜

筠说的话是对的,如果跟他回去,他会有多少时间分给杜筠,后世又将怎样评价杜筠?董贤

?龙阳君?这对杜筠太不公平。以前的数年中他未给过杜筠尊严,现在上天开始惩罚他了。

杜筠原来承受的那些痛苦是尖锐的切肤之痛,现在这些痛要转化为绵绵密密的相思,在他剩

下的生命里如钝刀割肉般永远折磨他。

不是暗暗发过誓,要在成功之后给他一片干净的天空吗?皇宫没有,京城没有,那好吧,就

是这样了。

怡锒缓缓拉开门,对着外面秋日骄阳下跪得柱子似的官员,他弯下腰去,一手扶住徐咏,一

手扶住谢宝,温言道:“众位爱卿恕朕方才失态了,都起来吧。”徐咏道:“臣并非有意无

礼,陛下,创业容易守业难啊,如今大明内忧外患……”怡锒一笑,打断他道:“这些道理

朕都明白了,阁老真要朕下了罪己诏,才肯起身么?再耽搁,今日便赶不及回杭州了。”徐

咏猛然抬头,他知道怡锒终于肯回京了,眼眶一热,颤巍巍站起身来,恭恭敬敬道:“臣不

敢。”

别的官员知道事情已经解决,都松了口长气,山呼“万岁圣明”,然后撑着酸麻的双腿站起

。他们看到皇帝的脸上是雍容平和的微笑,眼中却有晶莹的泪光闪烁。

怡锒的心很痛很痛,好像一碰就会出血,但他知道,自己仍然可以站得很直,像一个皇帝那

样活下去。

秋雨后的富春江辽阔而清澈,天空晴朗,江上平静地连一丝风也无,水面和天空在尽头连在

一起,像一道晶莹剔透的锦屏,江岸两边是长满繁茂树木和萧萧翠竹的青山,高得似可触摸

推书 20234-10-25 :漂白的爱情——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