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一点也不必害怕。京城那个地方,人心太深,我想,我可能还是适合在这乡下,教几
个孩子,我一直太傻,给你惹了许多麻烦。”怡锒的手上加力:“你从今以后都不必害怕,
子蘅,没有人再能伤害我们了。你若喜欢这样房子,回到京里,我在西苑给你修个一模一样
的,我们在里头读书写字,好不好?”
杜筠凝望怡锒一会儿,微微一笑:“你让我进宫?你让我以什么身份进宫呢?你的……娈童
……?”怡锒脸色一变,那么多的伤害,他对杜筠的鞭挞、欺骗、遗弃,还是无法回避,即
使杜筠爱他再深,也无法轻松地抹去曾经的苦难和不公,他想了想点头道:“我明白了。你
等一等。”
他起身走到屋外,谢宝还守在那里,他问:“你带着马鞭么?”谢宝忙从腰间摘下道:“有
,您要出去?这天都快黑了……”怡锒接过鞭子拉了拉,倒是极韧的皮子所制,道:“你们
三个,给我做件事。”
听完他的主意,谢宝震惊地半张着嘴巴足足愣神了好一会儿,猛然醒悟过来,扑通跪下道:
“皇上,你宰了臣算了!臣万死不敢冒犯龙体!”另两个锦衣卫也跪下道:“臣等不敢奉召
!”
怡锒噗哧笑道:“你又不是第一回了,怕什么?”
谢宝几乎要哭出来:“有那一回,臣已经永世不得超生了,皇上,皇上,您就可怜可怜我吧
,杜公子那么好说话的人,您何必非要用这样的法子?只怕杜公子也会伤心。”
怡锒冷冷道:“谢宝,朕赐你免死铁券,你今日所作一切,都不算罪过。你若不奉召,朕当
然也不会杀你,你带着他们走吧,咱们君臣之义就算尽了。”
“皇上!”
怡锒将鞭子抛到他面前道:“君无戏言,要不要进来,你自己看着办。”他回到屋中,杜筠
刚刚将桌上碗碟收起,怡锒拉住他道:“你坐下,我有些事要对你说。”这时谢宝和那两个
侍卫也终于跟了进来,都是比黄连还苦的脸,杜筠奇道:“这是,怎么了?”
怡锒蹲下身子望着他道:“子蘅,我一路上都在想,该用什么来请你原谅,我做了皇帝,倒
显得一切许诺都太过轻描淡写。你想要什么?你心里的怨恨,都对我发泄出来,好么?”
杜筠道:“都已经过去了,我从未怨恨过。”
怡锒摇头笑道:“若一句过去便算,我亦无法原谅自己。”他站起身来,拉过他们方才一条
长凳,这大约是学生们上课坐的,他慢慢将长衫的后襟提起,在腰间的绦带上别了别,杜筠
吃诧异地望着他。
怡锒对他微笑:“我希望你明白,我不会无视你曾经受过的苦,那些疼痛、屈辱和绝望,是
我亏负你的,我该受些惩罚。”他解开汗巾,褪下中衣,向长凳上俯身下去,灯光下是帝王
养尊处优的光洁肌肤。
杜筠惊得差点晕过去:“你干什么!”他方站起来,那两个侍卫便拉着他坐下,苦着脸道:
“皇上有命,请杜公子安坐。”杜筠急道:“怡锒,你,你快把衣裳穿上,你不要胡闹!”
怡锒伏在凳子上低低一笑道:“或许这法子有些无赖,子蘅,我不是装腔作势来逼迫你,你
所受的苦,也不是一顿鞭子便可抵消,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愿做任何事来赎罪。”他吩咐谢
宝:“动手。”
谢宝终究是气怯,他猜是杜筠和怡锒赌气,怡锒要用这法子激杜筠一下,只是一个皇帝为了
个娈宠甘愿脱了裤子挨打,也未免太过荒唐,还要带累自己左右不是人,便劝杜筠道:“杜
公子,皇上当初离京也是无奈,其实他在外头一直都惦记你……”
他未说完怡锒已是低声怒喝:“要你多言!”
杜筠这才明白怡锒要干什么,急得几欲落泪:“我从来就没怪他,你快扶他起来!”
怡锒淡然道:“你原谅我,并不是我没有罪。谢宝,你记得我的话。”
谢宝看看伏在凳子上的怡锒,又看看杜筠,叹了口气,一躬身道:“臣万死。”直起身来,
手一扬,唰得一声,已是一鞭子抽在怡锒臀上。他想既然是给杜筠看的,便不能让怡锒吃哑
巴亏,鞭子下得极快,沾身的一瞬再一拖,立刻便是一道血痕浮出来,看去血淋淋的,其实
只是割伤表面一层肌肤,受伤不算重。
饶是如此,怡锒还是痛得身子一颤,他低着头,只听见杜筠“啊”得惊叫一声,便如打在他
身上一般,不由微微一笑。他这辈子头一次,挨打的时候,心中倒是一片温暖释然。他在外
头跟谢宝交待的是三十下,便咬住牙关,用力抱住身下的凳子,那凳子很窄,他身子又无人
辖制,万一等下吃痛不住,从凳子上跌下去了,那才叫颜面扫地。
杜筠看着鲜血在那白皙的肌肤上蜿蜒而下,自己的心房似乎也被那一鞭抽得支离破碎。怡锒
肯为他做到这一步,真的是很爱很爱他了吧?怡锒、谢宝,他们都觉得他应该是有怨气的,
可是只有他自己明白,他不恨,他此生似乎没有恨的能力,王恒用阴谋在他生命里划下不可
弥补的伤口,他也依然只记得他对自己的教导之恩,他又怎么会去恨怡锒?
他只是害怕,当怡锒恢复神智的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他连怡锒都不了解。怡锒、王恒、怡
铮、曾经的太子,这些人有的爱他,有的想利用他,他无法分辨他们的欺骗。他其实并不在
乎旁人怎样说自己,就算说他是怡锒的娈宠,又能怎样呢?可是他怕怡锒再次受到伤害,王
恒和怡铮都是利用他,险些置怡锒于死地,如果回到京城,还有多少人怀着和王恒怡铮同样
的心思?
在一个没有任何信任的地方生活,该是何等可怕。
那边谢宝又是两鞭子下去,怡锒的呼吸有些粗重,额上也微微冒出冷汗,他知谢宝不会下重
手,可是臀上依然火灼般疼痛,自嘲地苦笑下,才这几下就有些受不住,难道真是这两年养
娇贵了。当年杜筠一次次,又是怎么熬下来的。
杜筠一颗心被那鞭子打得抽得七零八落,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说我跟你回去,却一转是怡锒
慢慢睁开眼睛,那幽暗而冰冷的光。其实怡锒和王恒他们真的是一类人,他们势均力敌,都
对人心的阴暗了如指掌。而杜筠不是,他爱怡锒,怡锒却是让他对这个世界感到恐惧的人。
四十七、蜉蝣三朝
怡锒的固执让他无能为力,他从来没有拒绝过怡锒,他对他的感情太深,不管是爱还是惩罚
,他都只能接受,杜筠只觉一口气冲上来,他大声道:“别打了!你不就是让我回去么?好
,你找一个屋子把我关起来,除了你别让任何人见到我,我愿意跟你回去!只要你高兴,我
愿意被你关一辈子!”
杜筠的语气让怡锒震惊,他愕然抬头,看见杜筠泪流满面,身体虽被按着,却是一阵阵颤抖
。
怡锒动容,他抬手止住谢宝,谢宝长吁口气,赶紧抛了鞭子,扶着怡锒从凳子上下来,小心
翼翼帮他整理好衣裳。怡锒的腿还有些软,被谢宝扶着走到杜筠面前,杜筠大约是克制不住
自己的失态,转过脸去,狠狠地咬住手臂,泪水无声流下。
怡锒用力拿下他的手臂,已是深深一排齿印,渗出紫色的血点来,他抓住杜筠的手,道:“
子蘅,子蘅,不要这样,你怎么了?是我错了,我错了好么?我没有逼你的意思,子蘅……
”他忽然羞愧,为什么自己总是在伤害杜筠。
杜筠的眼泪却依然止不住,像个孩子样地抽噎,他抱住怡锒哭道:“我想跟你回去!我想跟
你在一起,可是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拿我来害你……怡锒,我受
不了京城那个地方,我学不会那些心术,我也不知道谁在骗我,我不是故意跟你赌气的……
”
杜筠哭得抖成一团,怡锒只能把这个恐惧的人儿紧紧地拥在怀里,杜筠已经对他失望了吗?
怡锒开始明白那次欺骗,比任何的鞭子刑杖给杜筠的伤害都大。他可以强行带杜筠回去,却
无法让他快乐,他才知道想用挨几下鞭子来赎罪的想法是多么可笑,皮肉上的伤终究是会好
的,心上的伤,会让人绝望。
怡锒弯下腰,颤抖的嘴唇轻轻亲吻着杜筠的额头,慢慢向下滑,他尝到杜筠苦涩的泪水,轻
声道:“不要哭,不要哭啊,你不喜欢京城,就不回去了好吗?我们留下来,写写字,弹弹
琴,这样能让你不再害怕了吗?”
杜筠还未说话,谢宝已惊道:“皇上!”
杜筠也醒悟过来,抬头道:“这样不行的,你是……”
怡锒按住他的嘴唇微微笑起来:“我说行就行。”他再次抱住杜筠,向谢宝他们挥挥手道:
“你们出去吧。”这一刻他不愿再去想旁的事,不愿再去想劳心的政务,千里之外北京城的
各种利益争夺,那个孤独的位子上可以坐任何人,对杜筠来说,怡锒却是唯一的,就好像杜
筠之于他一样。皇位,儿子,嫔妃,这些象征着华贵富足的东西,在流泪的杜筠面前,都是
那么飘渺的不堪一击。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现在他只想让杜筠不再害怕。
那晚怡锒住在杜筠的竹屋里,本来杜筠怕怡锒身上有伤,要睡在地上,怡锒强拉了他上床。
竹床很窄,两个人的身子贴在一起,稍稍辗转,就会吱吱作响,那声音是会让人尴尬的,他
们便都静静躺着不动。窗外是夜风轻轻吹动竹叶的沙沙声,让两人都有些恍惚,是不是又回
到了幽篁斋,光阴在寂静中悠然流转。
杜筠睡不着,他在黑暗中只能看到怡锒脸颊的轮廓,那样清瘦的又傲然的一张脸,他强忍着
想要抚摸一下的冲动。这么多的颠沛流离,生死轮回,怡锒还是愿陪他在这里一夜,他已经
满足。泪水顺着他眼角慢慢地滑落,他不知道自己是欢喜还是难过。
怡锒的伤不重,第二天已可以行走如常。因为杜筠前一日没有通知学生,七八个孩子依然大
清早便来上学,怡锒笑道:“你忙你的,我出去走走。”
谢宝等三人在屋外守了一夜,早是困顿不堪,怡锒和他走到竹林外,有些歉然道:“昨夜难
为你了。”
谢宝皱眉道:“您昨晚对杜公子说的是真的么?”怡锒抬手道:“我晓得你要说什么,我要
在这里呆一阵子,你不要劝我。”谢宝不依不饶:“您说的一阵子,是多久?”怡锒耸耸肩
:“不定吧,或许一两月,或许一两年。”
谢宝倒抽一口冷气:“皇上,国不可以一日无君,您在这里呆一两年,京里怎么办?“
怡锒听见远处竹屋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微微一笑,回过头来道:“我昨夜细细想了这件事
,这样,朕南下的事还是告诉朝廷,就说朕在杭州织造府病了,要静养一段日子,京里的事
让司礼监和内阁共同决断,一切官员不得擅离职守。实在有大事了,转到杭州来。等下我写
封信,你让人送回宫给张恩。”
谢宝本来就困地要栽倒下去,现在更是一个头有三个大:“皇上,这法子瞒几天还行,时间
长了朝臣岂有不来探望之理?”
怡锒笑道:“我记得杭州织造镇守太监张简,是个很伶俐的人,这些事交给他,他应当有法
子应付。大不了就说我沉迷江南山水佳丽,乐不思蜀,当初武宗不是也在江南流连了一年多
么?”
谢宝摇头道:“皇上,当初咱们起事何其艰辛,您胸口顶着刀剑才走到今天,何苦让后世给
您记上这么一笔?”
怡锒慢慢敛了笑容,道:“没错,江山是咱们拿命挣来的,但是,杜筠在我心里的份量,你
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我伤他太深,他不愿跟我回去,我要留下来慢慢让他忘记过去的事。
”他低下头轻笑:“我失去他太多次,我害怕那感觉。”
怡锒在小镇留了下来,谢宝回了杭州,但每天悄悄回来巡查一次,安排布防。怡锒知道至少
有十名锦衣卫在竹屋附近巡视,他没有告诉杜筠,也对那些扮作渔人商贩,粗布衣裳里却露
出锦衣卫腰牌的人视而不见。他努力让自己忘记北京的一切,既然他告诉杜筠要给他无忧无
虑的日子,便首先要让自己放下。他想象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忘,不再被捧得高高,不再被孤
立,不再被监视,只有他和杜筠两人——虽然这不过他为自己编的美丽谎言。他始终是与普
通人不同的,有些快乐,好比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好比矮纸斜听闲作草,晴
窗细乳戏分茶,在旁人,再寻常不过,在他,却是药成碧海难奔。
杜筠上午要给孩子们上课,怡锒便在一旁凑热闹,那些学生都是农家子弟,不过初学识字,
字写得完全不成章法,杜筠却是十分耐心,把着他们的手一笔一划地校对笔锋。他听杜筠给
孩子们讲课,杜筠说,人貌有好丑,而君子小人之态不可掩也。言有辩讷,而君子小人之气不
可欺也。书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乱也。那些孩子仰着脸听得极专注,怡锒站在一旁,
心里不由有些感慨,这些孩子,也许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老师,就是举世闻名的书法家王
樨登的嫡传弟子。
这段苏轼的《论书》,怡锒这辈子曾听三个人讲过。第一个是父皇,小时候父皇疼他,抱他
在怀中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边写就边念这段话,四岁的他还不懂,只是觉得被父皇抱着是
很荣幸的事,他从不曾见父皇抱过大哥。那个时候母妃坐在一旁,笑得那样好看,她头上的
凤簪衔着珍珠,就在那里轻轻地晃啊晃……第二个是王恒,他八岁出阁读书,王恒站在他对
面,义正词严念这段话,他也与这些孩子一样,听得虔诚,并且真心地希望自己将来能做个
老师一样的君子。第三个人是杜筠,杜筠得王樨登真传,最擅长的就是苏体,他低着头一边
写字一边说,其实当时完全没注意他说什么,怡锒站在杜筠旁边,看着他半边侧脸,花瓣一
样清新柔嫩……
这三个人,伤害他的或被他伤害的,欺骗他的或被他欺骗的,有恩有情的或有怨有仇的,在
皇权面前,父子之情,师生之义,所有的道德、感情、誓约,便都如雨中湿了翅的鸽子,扑
落落地掉了下来。
还好杜筠还在,他生命里熟悉的人,只剩下一个杜筠,无数有违天理人伦的惨烈杀戮之后,
他还能在这山清水秀的宁静小镇,再听杜筠谈起这段《论书》,这是上天给他的恩赐,他不
能再错过。
孩子们走了后,杜筠和他一起做饭,怡锒什么也不会做,只能帮他洗菜。学生们送来自己捉
的虾,怡锒和杜筠对着桌子坐,杜筠教他怎样把晶莹剔透的虾肉剥出来,他们用竹筒蒸饭,
满室都是清香。下午读书写字,在外头料理竹林,天黑了亦不点灯,就坐在屋外月色下,或
者闲聊,或者怡锒吹一段曲子,或者什么也不说,就静听溪水流动的声音。夏日的竹林散发
成熟的香气,近旁稻田里的青蛙叫个不休,小小的萤火虫在周围飞舞,那一点点淡绿的光芒
,让怡锒非常惊奇,他在皇宫中从未见过流萤。
可是白天怡锒会看到很多流萤的尸体,就死在竹林边,杜筠告诉他,萤虫的生命最多只有四
五天,他们会在夏天结束的时候全部死去。怡锒静默,他对多年前所读的庄子有所感悟,朝
生暮死,只为一刻光明。
那么他们便只享受现在,他们不提怡锒是否要回去,杜筠是否要跟他回去,那都是太生硬的
话题,跟这秀丽的江南比起来,紫禁城里的一切都显得干燥,冷酷,孤独。怡锒曾经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