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锒“哈”得一笑:“郑氏不过乱国妖妃,梃击移宫两案殷鉴不远,你们如今竟是出息到了
如此地步!”
王世杰一噎,他本想找个成例替怡铮解围,没想到反而落了话柄。众目睽睽之下,当然不能
让怡铮丢这个脸,只能拿出身份来打压,脸一沉道:“你已废为庶人,国家封典事再无置啄
处。来啊!”
两边目瞪口呆的锦衣卫忙应了一声:“在!”
“押庶人怡锒就刑!”
两个锦衣卫刚把手按在怡锒肩上,怡锒忽然对怡铮一笑,那笑容竟含着淡淡悲悯与酸楚,却
又有隐隐的轻蔑和冰冷,他轻声道:“这就是你要的么?”
怡铮的心怦怦跳起来,他最恨这样的眼神,怡锒总是用一种保护的、担心的目光望着他,那
目光似是说,你怎么这样不争气?你何时能长大?怡铮幼时的理想是,有一天能从上往下看
他的三哥,为了这个念头,他要先爬到世界最高处。他很艳羡怡锒的眼神,居高临下,从容
自若,即使面对皇帝亦不显得卑微。可惜现在他们都站在平地,怡锒个子比他高,自己仍然
要抬起头才能看他。想把他按倒,听他痛苦呻吟,听他求饶,其实他要的就是这一点成就感
,他也没有想弑父杀兄。
怡铮点点头:“传汪伟和谢宝进来行刑。”看着几个锦衣卫将怡锒按倒在刑凳上,怡铮方撩
袍子坐下,现在他终于比怡锒高了。
汪伟和谢宝各执一根粗大刑杖进来,那便是令满朝文武闻之变色的廷杖了。廷杖规格等同讯
杖,大头径四分五厘,小头径三分五厘,长三尺五寸,以质地坚重的紫荆木刨毛打漆而成。
这种木头产于滇粤,每年光是为制作刑杖,就要运送数以千计的紫荆木进京。
按正经“殿前杖责”的规矩,本是每打五杖一换手,以防行刑人累了打得轻。但今日皇上也
说了,廷杖怡锒仅仅示辱而已,并不忍心将他打太重,便免去了这一套规矩。另外为了显示
怡锒身份毕竟不同,由已官居指挥使的汪伟和谢宝行刑,算是“代天子执杖”。
怡锒被按在凳上,锦衣卫便解开他背后绑缚,一人一边死死压住他手臂肩膀,后边又有人压
住他足踝,便有人去解他中衣。怡锒虽是早做好心理准备,此时也禁不住颤抖起来,且不论
为吴王时的清高尊贵,就是父皇恨不能杀了他时,也还给他留着一分尊严,刑讯他还挑了偏
僻的哕鸾宫。自从出生,他还从没有这样狼狈和羞耻过。
因怡锒被囚禁时身上衣裳全被打烂,送进去的只有中衣,身上连件长衫都没有。那锦衣卫将
他上衣折了折,又拉下他单裤,怡锒腰间到大腿一段白皙肌肤便裸露在外。
现在已是入夏时分,可怡锒还是觉得下身一片冰冷,似乎连血都不流了,耳中嗡嗡乱鸣,也
不知是有人在小声说话,还是自己脑中混乱。他紧紧闭着眼睛,将脸贴在刑凳上,以为自己
无所畏惧,还是没有胆量去承受那些戏谑的、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
其实殿上不少人都曾是他旧交,还受过他恩惠,这时候心下只觉得惭愧,都低着头不忍看。
即使是张集默一等人,看着不久前还受万人仰拜的吴王沦落到如此狼狈屈辱的境地,都有说
不出的怅惘。
谢宝和汪伟分立两侧,将刑杖虚搭在怡锒赤裸的肌肤上,怡锒一觉臀上有物触及,更是羞愤
地连气也上不了。还好没等多久,那两根杖子又抬了起来,紧接着谢宝这边便挥杖打下。那
刑杖虽然粗大沉重,但他挥杖的动作却甚是挥洒灵巧,似乎也没听见什么骇人风声,只接触
皮肉时“啪”得响了一下。声音并不清脆响亮,看上去也没用多大力道,伏在凳上的怡锒却
觉得臀峰上一道剧痛爆开,饶是他早咬紧了牙关,还是痛得闷哼一声。
这一杖的痛楚远远超乎他想象,他肩膀被压得死死的,只有脖子猛得向上一抬,看见对面怡
铮嘴角掠过一丝含蓄微笑。怡锒不是没有挨过板子,心里已然明白,今日行刑的人使了暗劲
。
他以前听谢宝说过,锦衣卫的人练行杖手艺,是扎两个草人,一个里头填上砖块,一个里头
填上草纸,再给草人穿上衣服。打那个填砖的,要看上去轻举轻落,可是打完了,里头的砖
都碎成了渣;打填纸的,看去下手极狠,嘭啪做响,纸却不能打破。这两种本事都练合格了
,才能正式入选锦衣卫。所以打得血淋淋的,未必就是毒火攻心地痛,看着唬人罢了;真要
是皮里肉外的一顿下去,看着还道是掌板子的心肠软,其实挨打的早是痛得欲死不能了。当
日父皇两次打他,因有张安照应,虽然刑杖舞的呼呼生风,打得血肉模糊似乎伤势十分沉重
,其实只是伤外面一层皮肉,那疼也有限。他却怎么也想不到,谢宝会在他身上下如此毒手
。
耳旁听一个太监悠悠数了声一,等那拖长的尾音散了,汪伟那边又是一杖下来。怡锒听得他
挥杖之声,连气也不敢出,只盼能熬过这一下,刑杖沾身时简直心被刀挑一般,那痛竟是在
刑杖离身后方从肉里头激辣辣冲出来。怡锒剧烈挣扎一下,他这次虽强忍着没有出声,冷汗
已布满额头。
怡锒终于知道,他今日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屈辱,这样撕心裂肺的痛,他没有把握能像前两回
一样咬牙忍耐到底,若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呻吟出声,那真是彻底丢尽颜面了。
他心中猛然掠过一句很久之前读过的话:丈夫所耻,耻受辱以生于世;贞女所羞,羞见劫以
亏其节也,故有刎喉不顾,据鼎不避者。忍不住想:与其受尽羞辱,不如现在就咬舌自尽。
他脑中一热,便将舌尖送入齿间,却又犹豫,这种情形下咬舌,他并不知会不会死,就算死
了,会不会让人耻笑他连一顿板子都挨不起?
不待他拿定主意,又是一杖下来,这次他没来得及咬牙,剧痛之下便“呃……”得痛呼出声
,却是极短暂的半个音节,怡锒又死死咬住了嘴唇,嘴里便有了腥咸的味道。
这次行刑不像从前廷杖大臣,拖翻了便杖如雨下,也不知是为了体现殿前刑杖的庄严肃穆,
还是为了折磨怡锒,一杖杖打得极慢。怡锒拼着全身力气忍耐了很久,耳旁听到的数目才不
过八下。他初时还猜测谢宝是不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可这时已彻底绝望,这样的打法,哪里
有一点留情的意思。
那些陌生的人,或是被他痛恨的父亲,都不曾对他下毒手,偏偏是这几个受他恩情最重的人
,将他如粉身碎骨般地揉搓。怡锒觉得疑惑,他忽然发现自己曾经从书上读来、或是母妃告
诉他的那些道理,竟与这世事完全颠倒。究竟哪个才是真的?是旁人薄情,还是自己用心不
诚,他所付出的感情,真的就一文不值么?
三十四、味尝荼苦
怡铮看怡锒臀上淡淡肿起几道红痕,并不像打重的样子,可是每一杖落下,怡锒的身子都剧
烈一震,知道汪伟告诉自己的话不虚,便满意地微笑一下。等怡锒熬痛不过惨叫出声时,那
些观刑大臣必然还是以为是他娇贵不禁打,连这点疼痛都吃不住。
怡锒两条手臂都被执着,不像以前还能抓着凳子,众人只见他两只手握拳再放开,就那样反
复,一时惨白的手指伸得笔直,一时又紧紧攥住颤抖。怡锒满脸的冷汗顺着下颚滴落下来,
他已分辨不出,这赤身露体的羞耻,和这直入心扉的剧痛比起来,究竟哪个更难以忍受。
怡锒死命咬着牙不吭声,胸口又压着凳子,一时便觉得胸腔闷得喘不上气。胃里阵阵往上泛
酸水,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恶心的,只想呕吐。他昏沉中仰头,看见怡铮越来越舒展的微笑,
心中酸涩难当,你就这么恨我么?一转念间,却又想起杜筠挨打时,自己也曾这样恶意的笑
过。
既种其因,必受其果。他现在体会到了什么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是不是——是不是当初杜
筠也是如此绝望?
怡锒一念及此,眼眶便不由湿润,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楚,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抹一把,却
换来更有力的辖制。一声声悠悠报来的数字,反而是无限邈远的样子,怡锒慢慢垂下头去。
数到三十五,倒是汪伟先发现怡锒停了挣扎,忙放下板子,怡铮也没想到怡锒如此能忍,痛
得生生晕死过去,也只是低哼了一两声。再看他臀上,杖痕交错,红肿一片,却是没有打破
一点油皮,暗暗赞叹这两个人的手段不凡。佯做关切道:“怎么回事?朕不是让你们下手轻
些么?”
汪伟忙道:“臣等该死,是他们压的太用力了,吴庶人一时呼吸不畅闭过气去。”他早料来
一百杖这么个打法,怡锒必然会痛晕几次,一应物件都准备的齐全。立刻有人上来给怡锒口
中塞了一粒黑色药丸,又有人提着水桶进来,那水中加了冰块,舀了一瓢向怡锒脸上、颈间
淋去。怡锒本晕去不沉,被冰得一个激灵,顿时醒转过来,但觉口中又腥又苦,不知是什么
东西,待要吐出,却又化了。依稀记得以前谢宝打杜筠时,给杜筠吃的那个清热散毒的蚺蛇
胆,大约也是那类东西,看来怡铮并不想打死了他。那压着他肩膀的两人也松了手,轻轻抬
起他胸膛为他顺气,又见谢宝捧着一碗参汤过来。
怡锒气往上冲,他现在手臂得了自由,一抬手便往谢宝脸上抽去,四目相对中谢宝眼中掠过
一丝惊诧,不知为何没有躲闪,竟让怡锒“啪”得一下打了个正着。
怡铮笑道:“三哥火气倒大,既然不愿喝,那就算了,后边儿的,你们下手轻一点。”
谢宝忙道:“遵旨。”把碗递给小太监,起身又拿起板子,怡锒本来已没什么力气,那一掌
打在他脸上,连个红印都没起,他神情更是波澜不惊。和汪伟对面而立,却见汪伟向自己使
个眼色,手指在刑杖上轻叩两下,谢宝心中一沉,眼中掠过一丝犹豫,却是稍纵即逝,点了
点头。便提杖向怡锒臀峰上再打下去,这次更是直上直下,沾身即起,怡锒只觉臀上似是拿
刀尖剜了一下,倒是没有方才那样钝痛难挨,咬紧了牙关还挺得住,心下略宽了宽,若是这
个打法,只怕他还能撑过一百下。
那边汪伟看着谢宝的杖子抬起来,瞅好了位置,一杖下去恰好落在谢宝刚才下杖之处。也真
亏了这两个人手段上乘,一杖叠着一杖,只打一个地方,那杖痕整整齐齐,没有丝毫偏差。
怡锒刚挨三四下还没觉出来,到后来那疼痛翻着倍往上加,竟是要一寸一寸从肌肤痛到骨头
里去。
怡锒听说过锦衣卫的种种酷刑,什么剥皮拆骨刷洗剜目,均能让人摧肝碎胆。自洪武以下,
差不多每一朝都有大臣请求焚毁锦衣卫刑具,可是这有“活地狱”之称的地方,却几百年来
一直高高盘踞于各司法机构之上。他今日才知道,原来不用动大刑,仅仅是两根普通的木杖
,就能给他带来噬骨的疼痛。
怡锒艰难的喘息着,他几乎带着乞求的心情希望下一杖能换一个地方,可是那一团疼痛似乎
凝聚起来,随着一杖杖反复地笞打,往他的身体深处钻。耳旁的数字慢悠悠地往上加:“三
十九——四十——四十一——四十二——”过程漫长地令人绝望,汪伟和谢宝似乎立意要将
他打出声来,也不顾那一道宽宽的杖痕比别处肌肤早肿起一指来高,依旧恶毒地只打在一个
地方。
痛,怡锒被这地狱般的痛折磨得几乎崩溃,他一开始还尽力克制自己不要流泪以示软弱,不
要弄出丢人的声音,不要颤抖惹人耻笑。可是,他已经管不住自己,他听见自己牙缝里挤出
细微的悲鸣,更像是从骨髓里钻出来。他本能地奋力挣扎,想要逃开这可怕的凳子,殿中的
锦衣卫一看,怕他从刑凳上滚落,立刻又补上来两人,一人按住他脊背,一人压住他膝弯。
怡锒本来就痛得没多少力气了,被这样一压,再也动弹不得,只剩下身后那可怕的刑杖,随
着一声声数字落下。
这样打了近十杖,观刑诸人已看出不对,那反复落杖的地方除了瘀肿外,已迅速由红转青,
再由青转成了紫黑,渗出细密的小血点。怡锒浑身被汗水湿透,衣服都贴在了肌肤上,脸上
的汗起初斑斑点点落在刑凳上,后来就积了一滩,从凳子上滴落下去。在场的大臣也有司法
道的,知道锦衣卫行刑的种种手段,心中暗暗叹息怜悯,却没有人敢出来说一句话。
成王败寇,就是如此残酷的事实,即使那成败两方有着血脉之亲,都无能避免。不管吴王怡
锒昨日是如何的众望所归,即使今日没了权势,单凭血统也高贵得不可一世。可是什么血统
,什么国体,什么亲情,在皇帝一声令下面前,都践踏成了齑粉。皇帝若不讲理,再多国法
祖训,礼义廉耻,都成了一纸空文。
王世杰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终于如愿以偿做了首辅,领袖朝班,可是每当他抬起头看
见怡铮那一如既往的懒洋洋的笑容,心底都有隐隐的恐惧。他预感自己把大明王朝交到了怎
样一个人手上,且不说什么对不对得起黎庶苍生的虚话,若怡铮真如熹宗一样昏庸,搞得国
家几近灭忙,后世口诛笔伐,他王世杰头一个就难辞其咎——那样,还真不如当初安心辅佐
怡锒成为一代明主。
怡锒全部的错误,只是相信了他们,他算准了一切,却算不到弟弟的嫉妒狭隘,算不到辅臣
的势欲熏心。王世杰垂在两侧的手心冒出冷汗,恨不得拔脚逃出这个地方。
怡锒已经想不起那么多,疼痛包裹了他的意识,他只怨恨自己为什么还不晕过去,若能脱却
这个带给他深重苦难的皮囊,他宁可立即死去。他的生命本来就是一个骗局,父亲的宠爱,
兄弟的友爱,臣子的忠诚,天下人的敬仰,他以为曾经拥有的许多东西,忽然就狰狞地如此
陌生。鲜血和谎言,就是他二十二年生命中的全部。
痛,就是痛,怡锒咬牙咬得太阳穴突突乱跳,他曾以为自己很坚强,到此处才知道,他的坚
强,不过是比旁人多了一点可以坚守的信念。可是自从被剥下中衣起,他的信念已经完全混
乱,在这条凳子上,他仿佛就只以生理存在。几度自暴自弃地想,反正已经丢尽颜面,若是
叫出来可以不这么难熬的话,他又何必忍住不叫。可是要放下一直坚持的尊严,却又不是那
么容易。
如是打了四十五,那道杖痕爆起一寸来高,皮肤表面已经透明,可以看见里边肌肉尽成深紫
色。观刑的大臣们也不得不佩服这两个人技艺臻于化境,怡锒心中正混乱不堪,一句报数声
忽然飘进他耳朵,他不听则已,一听心底泛起深深寒意,一百杖才打了不到一半他就已经痛
得快要疯掉,他不知道到最后自己会失态成何种模样。想到这里怡锒恐惧地双手双腿都哆嗦
起来,他怕,他是真的怕了,这恐惧像带刺的藤蔓慢慢攀附上他的灵魂,竟是平生未曾领略
,他对怡铮,对谢宝,甚至对自己都没有足够的认识。
汪伟再一杖落下,怡锒只觉那痛快要将他的身体撕开,恐惧和痛楚总要有个发泄处,他全身
大汗淋漓几近虚脱,连咬牙的力量都没有了,喉咙里便无可奈何地发出“啊”一声痛呼,却
因为极度的压抑,听去闷闷的,几乎像是呜咽。
叫出那一声,怡锒知道自己的最后一丝尊严也终于失去了,他怨恨自己的软弱。在母妃死后
他发誓要坚强地面对一切,可是他的身体已先于他的心智,向这个冷酷的世界投降。他是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