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水冰盏茶来,才低头在被子里打开那个纸团。上面只几行字,被他的汗水浸得都有些模糊
了,怡锒却是看得如被雷击一般,一股酸热之气涌上心头,将那团纸放入口中慢慢地咀嚼了
。
杜筠端着茶过来,却见怡锒已经坐起身来,目光中竟闪烁点点晶莹之色,唤道:“子蘅。”
杜筠在怡锒重伤后第一次见他如此,以为他触动心事,心下一疼,忙走过去,却不妨他还没
来得及说话,怡锒忽地伸手将他拉得坐在床上,再一用力,就将他揽入怀中。杜筠手中的茶
水“哗啦”一声在摔了个粉碎。
杜筠颤声道:“怡锒……”
怡锒轻轻按住他的唇,在他耳旁低声道:“子蘅,听我说……有些话,我一直来不及对你讲
。”
杜筠感到他手指上还有冰冷潮湿的汗水,不知他为何突然之间这样激动,默默握住他手:“
你说什么,我都听着。”
“其实若真能算一算,子蘅,我亏负你太多——不,你不要跟我争,你我都清楚,当年的事
,我完全可以查处真相来——我只是当时害怕,母亲为我而死,我不恨一个人,不让一个人
为此事负责,我怕我会没脸活下去。”
杜筠低声道:“当年的事,祸源在我。”
怡锒涩然一笑:“我们家的这些事,你永远明白不了……其实,我应该跟怡铮说,让他把你
带出去。究竟是我私心作祟,连累了你,我现在好生懊悔……”
杜筠猛然抬头,眸子里有惊恐:“不!怡锒,我哪里也不去!我帮不了你什么,但是,至少
可以陪你说说话,让你不那么难过……怡锒,你,你到今日还不相信我么……”
“傻瓜……”怡锒苦笑摇头,他有很多话恨不得一吐而尽,包括他在父亲灵前受辱时已断绝
了所有希望,包括方才被他吞下的那张字条。可是,想到张太医的那味“防风”,他又咽住
了,这些太过决绝的尔虞我诈,超出了杜筠的理解范围。若他真能遂了“远志”,哪怕是用
权力,他也要为杜筠造一片绝对干净的世界,只是他现在自己还在这样的血腥与艰辛中辗转
。他思量半响,想到自今而后可能再无这样的机会,自己需要给杜筠一点勇气,心一横,低
声道:“子蘅,你想不想要我?”
杜筠吓了一大跳,半晌都没明白过来,怔怔望着怡锒道:“你……什么意思?”
怡锒但觉满腹的担忧、爱怜都无法倾吐,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他,但那吞下肚的纸团却如千
钧巨石般压住了肺腑。他终于相信了杜筠的时候,却不知杜筠会不会也相信他?那急欲倾吐
的热情将他的心脏顶得阵阵作痛,却只是微笑着,轻轻在杜筠唇上一吻道:“我的伤好了…
…也让我,报答你一次……”
杜筠倒抽口冷气差点晕过去,就算怡锒突然抬手打他一耳光也不会让他这样惊诧,他说不上
来什么滋味。怡锒这样的款款真情,他本该是感动的,可是偏偏是有了‘报答’两字,便如
给上等的玉泉露春里兑了井水,糟蹋了两样好东西。他无法置信地道:“怡锒,你……你难
道认为,我对你的心思,便是想要这个?”
怡锒凝望他片刻,终于叹了口气道:“好吧,是我想左了。人说大恩不言谢,你我到了今日
,再去清算什么恩德与回报,倒是我辜负了你的心。这样,子蘅,你只记住一句话,后头的
日子可能会很难,我答应为你坚持,你也要为我坚持下去。”
杜筠终于等来了怡锒这句话,便觉是在春雨之后听那海棠滴落水珠的声音,虽是欢喜到了极
处,却是说不出什么炙热言辞,只是微笑点头:“我从来便没怕过。”
怡锒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却没料到,自己也算见过惊涛骇浪,也曾玩弄他人生死于鼓掌之间
,以为胸口顶着刀剑走到今日,却还不及一个心思单纯的杜筠坦然勇敢。自嘲中带着淡淡的
欣慰和怅惘,相视一笑。窗外有夏虫的鸣唱声,又是一个湿润清凉的夏夜,怡锒第一次觉得
,原来这皇宫,也可以这样的平和干净。
杜筠没有想到,这一次极为动情的谈话之后,怡锒竟完全沉默了下来,他拒绝与任何人交谈
,每日只是呆卧床上,或是盘膝而坐静思。不管是服侍他的内侍,陪伴他的杜筠,给他看伤
的太医,都不能从他口中得到一点声音。杜筠心下终是害怕,在夜深人静之时,握着怡锒的
手轻轻呼唤:“怡锒,怡锒,这里没有外人了,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怡锒不但不答应,连目光都没有回转一下,他的神情好像在谛听冥冥之中的某种微妙声音,
这和他原先心情郁郁的沉默有所不同。几天后,怡锒不但继续缄口不语,连饮食都要杜筠送
到口边,才机械地张口去吃,他身边的太监太医们都注意到了,吴庶人的目光中原来那孤傲
悲哀的光芒,已渐渐地褪为一层模糊而涣散的呆滞。
杜筠提心吊胆地照顾着他,他不知道怡锒在想什么,或是要做什么,他以为他还在消化不久
前的耻辱,以及思虑今后的诸种艰辛磨难,只是这沉静让他毛骨悚然。恐惧终于在一天早上
如泼翻了的墨汁般溅得杜筠两眼发黑,他被一阵笑声惊醒,他真的许久没有听见怡锒笑了,
他看见那昔日深沉傲岸的吴王,散乱着头发赤着脚,缩在床里头,怀中抱着一个枕头,一边
叫着“母妃”,一边冲他笑……
赶来的太医不敢承担责任,迅速将吴庶人“迹类疯迷”的消息呈报给皇帝。怡铮听到怔了一
怔,却随即向太医笑道:“这把戏咱们成祖爷当年不是也玩儿过么?”
太医跪在地上后背一阵发寒,断断续续说出来,吴庶人从受杖之后就一直沉默寡言,又发过
高烧,也有可能……
怡铮猛然皱眉怒道:“你是大夫,他有没有病查不出来?朕养你们干什么吃?!”
太医咽了口唾沫,叩首道:“启禀陛下,思虑惊恐,七情所郁,皆是心病,请陛下恕臣等无
能之罪,这癫狂之症,实难从脉象上看出来。”
王世杰在旁边只听得头皮发麻……怡锒疯了……那个清高华贵的吴王,被他们生生逼疯了…
…他颤声问太医:“那你看,他,有没有可能,是真的疯了?”
太医沉思片刻道:“重阴者癫,重阳者狂。但凡病人心脾郁结,志愿不遂,多思多虑,所求
不得,则易肝郁气舞,心郁窍闭,或者如痴如醉,或者哭笑无常。臣这些日子为吴庶人诊脉
,确是有些关滞而沉的样子,至于究竟是不是疯病——臣不敢断言,陛下与首辅大人明见万
里。”
这又是一句模棱两可的话,王世杰转头去看怡铮,这还是在新帝即位后两个多月以来,他第
一次从怡铮脸上看到了一丝失神。狠着心想想,若怡锒真是疯了倒好,一来不必再担心朝中
还有什么人跟他串连,二来也免得怡铮再钻牛角尖,挖空心思去想怎么能折服他的哥哥。他
抬头躬身道:“陛下,既然吴庶人病了,不如……”
“不如什么?”怡铮终于又笑了起来,“承宇该不会认为他真的疯了吧?三哥既然跟我们玩
新鲜的,朕就真弄个新花样儿给他看!”他向张安吩咐道:“传几个锦衣卫进来,咱们探望
三哥去!”
怡铮带人来到哕鸾宫时,看到的情形让他也愣了一愣,怡锒依旧赤脚坐在床上,头上的发髻
完全散开,一半还蓬松地绕在木簪上,一半就垂下来,遮住苍白发青的脸颊。他手中紧紧抱
着一只枕头,口中含糊不清地似是哼着儿歌:“墙上一个鼓,鼓上画老虎。老虎扯破鼓,拿
块布来补……”那浑浊的眸子和嘴角无意义的痴笑中,让人完全寻觅不到昔日三皇子的清贵
之气。
墙上一个鼓,鼓上画老虎。老虎扯破鼓,拿块布来补。到底布补鼓,还是布补虎……怡铮还
是有些残存的记忆,他小时太爱吃甜食,牙不好,五六岁时两颗门牙都掉了,一说话就漏风
,怡锒逗他,教他唱着首歌,他总是将“虎”和“甫”念不清……
怡铮眯了眯眼睛,恍惚中嘴角还滑过一丝笑意,那个一张口缺了两颗牙的孩子,是他么?
这恍惚的笑意很快被冷笑取代,他踱上来两步,伸手轻轻撩开怡锒遮住眼睛的乱发,叹气道
:“三哥,你连装疯都装得这样自作聪明。”
怡锒居然抬头看了他一眼,迷迷蒙蒙地微笑起来,把怀中的枕头又抱得紧了一些,脸颊在枕
头上轻轻磨蹭。
陪在怡锒旁边的杜筠愤然拨开怡铮的手,颤抖的声音却清晰响亮:“你已经把他逼到这地步
,你还要怎样!”他第一有勇气反抗什么,他除了愤怒还有疑惑,亲兄弟之间为何会这样的
狠心?他看着怡铮阴恻恻的笑容,真的不知道,疯了的到底是怡锒还是怡铮。
怡铮似乎被杜筠的勇敢弄得愣住了,随即笑起来:“真是有趣的小东西,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他装疯之前,没教过你如何自保么?”
杜筠咬着嘴唇挡在怡锒身前,明知道自己无法为他遮挡任何伤害,如果……如果活着要看怡
锒受这样的苦,不如和他一起去死吧……即使怡锒真的是忍辱负重地装疯,这代价、这屈辱
也太大了一些……
怡铮怜悯地瞟了他一眼,抬抬手指,立刻上来两个锦衣卫将杜筠拖开,怡铮伸手抬起怡锒的
下颚笑道:“三哥,你不是喜欢玩儿么?我陪你玩儿到底,你还记不记得我们那次在他房里
玩儿的游戏呢?”
怡锒没有说话,只是向后瑟缩着,躲避着怡铮的手。
三十七、邯郸梦醒
一个锦衣卫走上去开始剥杜筠的衣服,杜筠忽然明白了什么,眸子里涌上深深恐惧,他本能
地想要叫喊。可是又想起来,万一怡锒真是装疯,自己一叫乱了他的心神,岂不是前功尽弃
?
怡铮的手指反复梳理着怡锒额前的乱发,缓缓道:“三哥,我知道你是破釜沉舟,你不怕受
刑,他也不怕,可是你连他被很多人享用也不在乎了么?”
怡锒的眼神始终迷茫,似乎不明白怡铮在说什么,口中仍是轻轻道:“小胖哥,玩意儿多:
搬不倒,婆婆车,……”
怡铮笑道:“哈,这算什么,跟朕求情?三哥,你记性真的不差——风刮燕儿一大串儿,冰
糖葫芦是果馅儿。你看,朕也没忘记,朕还当你是哥哥,所以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让你
叫朕一声皇上,真的就那么难?”
杜筠已经被七手八脚剥光了衣服,因为羞耻和恐惧他紧紧闭上眼睛,却管不住泪水无声地淌
下来。那泪水从脸上滑下来,又流淌过细致的脖子,白皙的胸膛,像是一株花茎上的露水,
饶是有皇帝在眼前,那几个锦衣卫眼睛还是不自禁地发直。
怡铮等了片刻,终是叹了口气,对那几个锦衣卫笑道:“你们一个一个来吧,这小东西还是
朕亲自给开得苞儿呢,便宜你们了。”
几个锦衣卫笑着谢恩,将杜筠死死摁在地上,一个人就开始脱衣服,杜筠挣扎着抬起头去看
怡锒,他只希望怡锒能给他一点暗示,让他还能有一丝勇气去面对这样的噩梦。他就在床下
,他确信怡锒可以看到他的恐惧他的乞求,可是怡锒只是茫然地吟唱着那些含糊不清地歌谣
,如入无我境界。
杜筠的双腿被强压着大大分开,那个脱的赤精的锦衣卫忍不住伸手在他臀上拿捏了几下,才
跨坐到他身上去。那侍卫倒也是此中老手,两手抓着杜筠的肩膀,下面便开始横冲直撞,杜
筠本来想为着怡锒也不可呻吟不可求饶,却是无法抵受住那穿透身体的痛楚,一声声便惨叫
出来。一个侍卫刚起来,另一个又脱了衣服,就这样一个接一个的来,也不顾杜筠渐渐哭不
出声,混没把他当个有生命的人看。杜筠昏迷和清醒的交替中,下身的痛楚已经麻木,只是
能很清晰得感到有粘稠温热的血液从身体里汩汩而出,而那心底仅存的一丝希望,也随着这
血液越走越远。
在这肮脏的、充满欲望的喘息声中,连几个太监都忍不住心中乱跳,房中只有两人无动于衷
。怡铮死死盯着怡锒的脸,将近一个时辰过去,而他眼中原来那恶作剧的、变换多端的快乐
光芒,也因着怡锒的茫然逐渐褪得干净,剩下纯粹的厌烦和恼怒。他不相信,怡锒会真的疯
掉,可是他也不相信,这个人真得坚忍到心如磐石,连杜筠都可以弃之不顾,那怡锒当初兵
变又是为什么?
当最后一个侍卫喘着粗气从杜筠身上站起来时,杜筠已经没了知觉。怡铮按捺不住心中的焦
躁,一把抓去怡锒怀中枕头扔在床的另一头,怒道:“你不是说不能坠了做人的一点志气么
?你想装到什么时候?!”
怡锒惊呼一声,爬过去将那枕头抢入怀中,他似是松了口气,抱着那枕头轻唤一声:“母妃
,锒儿在这里。”脸上浮现起满足而恬然的微笑,如同沉湎在一个美丽的、不为人知的梦境
。
怡铮为那笑容中的甘甜平和呆住了,自从四年前母妃薨逝,他不曾再见怡锒这样笑过……他
有些手足无措,一时无法去甄别那笑容的真伪,难道这个人,真的是疯了么?
待怡铮和一干锦衣卫走后,杜筠才从昏迷中醒过来,房中只剩下他和怡锒两人。杜筠强忍着
剧痛,拉过散乱在地上的衣裳勉强遮住身体,他抬头望了一眼怡锒,怡锒仍是安静地蜷坐在
床上,抱着他的枕头自得其乐。杜筠挣扎到怡锒身边去,望着怡锒有些空灵之气的眼睛,怆
然一笑间热泪滑过冰冷的面颊。他前些天一直害怕着急,怕怡锒是真的疯了,现在却觉得,
真是疯了也好,就可以回避开那些欺骗,那些血腥,如果你是快乐的,我愿意为你承担所有
的痛苦和屈辱。
眼看着一滴泪坠到怡锒的脸上,杜筠忙伸手替他拭去,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安慰道:“没事了
,他们都走了,没事了……”心中虽是酸涩煎熬,却也无限抚慰,他终于再一次看到了怡锒
的快乐,这是只有他们俩宁静相伴的时光,不出口的诺言,一样可以天荒地老。
吴庶人疯癫的消息就这样从宫里流传出去,先帝最宠爱的儿子落得如此下场,闻者也都不由
唏嘘。
怡铮自己什么也没探出来,派了好些太医日夜守着,太医们均知皇帝不愿承认吴庶人疯癫,
但谁也看不出破绽在哪里,只得回复:观其形难辨真伪,度其心似合情理。怡铮本就是个没
耐性的,试探来试探去,自己也烦了,那日怡锒对杜筠当面受辱都没反应,他心里也没了底
,无从判断怡锒是不是装疯。两个月后一无所获的太医们只好从哕鸾宫里撤出来,怡铮吩咐
看守的锦衣卫依旧严加防范,就如王世杰说的,怡锒疯了倒好,省得底下还有心怀叵测之人
想拿他做文章。
没了外人的打扰,哕鸾宫终于安静下来,杜筠守着怡锒,再也没有外人打扰,再也没人能伤
害怡锒。他接受了怡锒疯癫的事实,也不再刻意让他回忆什么,怡锒不说话的时候,他就坐
在他对面,默默看着怡锒憔悴的面容,这个人英气不在,才情不在,却依然是他的怡锒。天
气渐渐凉下来,静寂的黄昏,窗外有秋虫鸣唱的声音,杜筠和怡锒坐在窗下听,怡锒听着听
着,会突然毫无征兆地笑起来。杜筠望着那笑容想,也许怡锒只是在做一个梦,有一天梦醒
了,还是会拉着他的手叫他子蘅,然后跟他说说梦里的事。他愿意等,等到老,等到死,这
辈子等不到,下辈子还守着他,继续等。
留在哕鸾宫服侍的不过几个小太监,打扫院子送送饭,皇帝那里还常有赏赐的时蔬果品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