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脚步声惊动了正在作画的人。
「嗨。」
似乎没想到姜守仁这时候会回来,但皓燃并没有问什么,只是轻浅地一笑,像应付这屋子里
的任何一个熟人。他永远透着股冷艳,让人无所适从。
「你画什么呢?」
「龙翅海棠。」
「嗯?」姜守仁走近他,为了看清纸上的钢笔图案,站到他的身侧,不经意地抬起手扶上了
他的腰,「你应该看看水墨画上的海棠,跟火似的。」
「画展是三天后吧?」
「原来你记得。」
「你的推荐肯定没错。」
他收起纸笔,回复一个很不设防的微笑,今夜的皓燃特别松弛,没有任何拒绝靠近的意思。
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贴在皓燃腰上,炙烫的手心像龙翅海棠一样燃烧起来。
棚内的温热被西面的一阵轻风驱逐,也一并将皓燃的发丝撩起,拂过姜守仁的耳垂,又一次
站得那么近,比花香更惑人的味道就这样迎面扑来,那种沉迷的感觉是好多年来都不曾有过
的,或许该纵容自己一次,哪怕只有一次。
手上的力加重了些,晋升为拥揽的动作,皓燃察觉到了什么,稍一回头,两人的鼻尖竟若有
似无地轻擦而过,眼光交接,一种近乎颤栗的冲动袭上守仁腰间。
潮润的呼吸在仓卒中不期而遇,连身上的毛细血管都蠢动贲张,就在那一秒钟,渴望一触即
发的能量,那股躁热的暴乱随着大脑皮层的兴奋全都被激发出来……
只要微一倾身,自己就是赌上了一局,可能会输掉一切。
想到会输,那唇就在离他只有一、两厘米的位置停下,然后偏了偏额头,轻笑道:「我又煮
了咖啡,去喝一杯吧。」尽量做得像一个长辈应有的样子,宠溺包容似的虚伪腔调。
然后很迅速地松开手脚,撤退到离皓燃半臂的距离,幸亏对方只是略一歪头,刚才的怪异氛
围全然抹煞,皓燃似乎没有什么该有的误会:「又得到什么神秘配方了?」
「你尝一下就知道。」说着便往花圃外走去,在转身时,姜守仁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平息内
心的动荡。
刚才……是错觉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觉得那一瞬间像……会有什么事发生。
皓燃有些困惑,随手收拾了画具,单手夹在胳膊下,甩了甩头跟了上去。
走到外面,才发现姜守仁正把靠在墙头的梯子搬过来架到阳台上,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
,皓燃嘴角掀起一个漂亮的弧度。
对于这类「捷径」的制造,姜守仁显然是驾轻就熟,随便往身后打了个手势,就自己先登上
去了,皓燃其实也觉得新鲜,三两下跟着爬了上去。
因为腋下还有画板,刚跨上阳台时,姜守仁借出了一只手拉他,皓燃反射性地握住,对方一
使力,他就安全着落了。
姜守仁并没有马上放开手,而是很自然地牵他进了房间,当皓燃正要注意手上的动作时,姜
守仁已经松开他,往桌子那头走过去斟热咖啡。
皓燃不着痕迹地打量这个原本属于皓琳、现在却被改造成完全姜守仁风格的客房,还是像他
头一回跨进门时的那样,一切井井有条颇有格调,走到玻璃柜旁边,习惯性地欣赏起陈列在
那里各式斑斓怪趣的咖啡杯。
像姜守仁这样的人,偶尔流露出一些天真,掩去了他身上的世俗气,不会让人产生太多不快
的联想。
皓燃自认为看人是比较直观的,对处世态度敷衍轻浮的人群都比较感冒,所以抛开之前的成
见不谈,姜守仁确实符合陈皓燃的交友条件,特别是前者拥有的那种稳定人心的气魄,想忽
视都难。
即使有时候皓燃也会因为姜守仁的存在而感到略微不安,但具体的原因,他并不打算深究下
去。
整幢别墅里,也真的只有在这个房间,才能喝到如此地道的土耳其咖啡,皓燃接过杯子时,
心里也着实放宽起来,接着闲适地开口问道:「不是说要在酒店留几天吗?这么晚怎么赶回
来了。」
「今天把事情一古脑儿解决掉大半,待酒店觉得太气闷,开车回来也不过半个钟头,所以就
退了房。」也幸好今晚回来,否则就不能在花圃见到你,不能顺利邀你进屋喝咖啡……
姜守仁不否认在心里起了化学反应后,碰巧的窃喜占据了大部分理智,而且开始逐渐留恋陈
宅的氛围。
「事情办妥了?」皓燃有些诧异他的高效力。
「差不多,正准备全力迎接水墨画展和法院传单。」
皓燃一下子笑出来:「你倒乐观。」
「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姜守仁望着他的眼神像在传递感谢,这一整天的疲劳在皓燃现身花
圃的那一刻被一扫而空,「说起来,你还没有来参观过我在香港的地盘呢。」
「尖沙咀的鸣风画廊?」
「你知道地址?」有小小的惊喜感。
「皓琳跟我提过。」
「什么时候过来看看,最近是两位旅美画家的专场,画风是印象派的。」
「似乎没有理由拒绝,我想我会去的。」
看皓燃放下戒备、坦然谈笑的样子,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冲击力,那对眼眸清澈见底,令人无
所遁形,在接上他投过来的视线时,姜守仁的心脏又猛地漏跳半拍,于是便敛目低头,看向
握着杯耳渐渐发白的指关节,不禁同情起自己处境来。
居然到现在为止,还会跌进这种为意志薄弱者设置的感官陷阱,甚至没有来得及担心一脚踏
空后,可能会导致的种种后遗症。
姜守仁不是不知道自己现在这种状况有多不妙,那隐隐的冲动挟裹着有意无意的情欲,总是
不合时宜地纷扰窜起,搅乱他原本清醒的神志。
反复与自己作战的结果,却是陷入一场更加令人迷惑的牌局,该不该亮出底牌或会不会打出
黑桃A,都成了未知数。
虽然生平有过无数理想和夙愿,但只有眼前这个人是他姜守仁不敢想也不能想的,他清楚在
他们之间横亘着多么遥深的距离。
何况陈皓燃跟他不是一类人,他甚至连暗示的念头都不该有,好不容易可以请他坐回这个房
间喝杯咖啡,他就必须端正态度保持……原状。
今晚,包括白天在球馆,都只是邪念作祟情不自禁的折射。
一向习惯在情事上占据主动权的姜守仁,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已沦落到要凭借一些不入流的小
动作聊以藉慰,他的自制力不至于这么不堪一击,也不知怎么就着了魔,比陈皓燃更英俊更
出色的男人不是没见过,但为什么这一次……
待皓燃取回写生板道过晚安,姜守仁却在背后叫住了他:「皓燃,我想——送你个礼物。」
「噢?」饶有兴味地回过头看住他,「无功不受禄的道理我是懂的。」
「放心,不用你还人情。」姜守仁走到窗台边,将那小盆白色的铜叶四季海棠捧过来放到他
手心,「你见过它的,没忘吧?」
不提倒好,一提又想起姜守仁头一回出现在面前的场面,当时他手里正好捧着这一盆花,皓
燃自然记得,于是欣然接受美意:「你怎么知道我对它一见钟情?」
心跳再次失律,像要跃出胸膛来,一记比一记有力敲打着肋骨,他真的怕隔了半米的陈皓燃
会听见,这样激烈的回潮刺激到姜守仁,仿佛被当场识破一般心虚焦躁。
一见钟情?确实如此。
有那么几秒钟,完全不知该如何潇洒地送皓燃出走廊,就连看着亲手栽培的海棠被他捧在怀
里,都能感到巨大的满足。
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
幸亏陈皓燃无意研究别人的神情,道了谢便捧着花盆出去了,临走时他说:「我会好好照顾
它。」
一盆花尚且可以得到他温柔的对待,而他姜守仁却只能克制自己,退避到安全角度远远观望
。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关上门后,皓燃并没有马上折回卧室,而是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房门好一
会儿,才缓缓走开。
要是姜守仁能掌握如何让一粒种子在最短的时间内破土生花,他就能让凡事都往他想要的结
果进展,也许过去得到的那些绝处逢生的机遇,是经由别人的杜撰,才使他慢慢相信了关于
自己是幸运儿的传言。
但事实上,随着年纪的累积,需要争取或无法掌控的事情却越来越多,可能是因为以往的懵
懂轻狂都退化的缘故,现在竟也力不从心了。
与陈皓燃的交集,使姜守仁恍惚觉得波及面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除了管好自己的心,收敛
非分之想,更多的是想帮助消除瑞真与皓燃之间的嫌隙,他们都应该开始适应新一轮的家庭
关系,坦然前行,不再拘泥于过往。
姜守仁并不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因为他坚信不同人造就不同的生活方式,他不愿意干涉别
人的选择或企图推翻别人的性格弱项,没有人是完美的,人人眼中的完美定义都不相同。
但现在,他所要面对的不是「别人」,而是谢瑞真和陈皓燃,一个是在他心中根深蒂固的亲
人,一个是以最短时间博得他最大关注的男人。
他现在身处陈宅,而且未来的半年内,他都要留在这里,所以不经意间也会自认为「家庭成
员」,即便只是临时的。
Chapter 6
皓燃一回到房间,就把写生草稿夹进桌台上的蓝色画夹。这个季节,花棚不很凉爽,所以又
出了些汗,不得不再去冲一个澡。
当他在镜子前驻足时,无意识地用右手摸了摸腮边。
刚才似乎没有能抵挡住那一阵刮胡水的清香,那味道甚至是昏乱的深意的感性的赤裸的……
姜守仁,你刚才到底想要做什么?
电话响起,抬头一看已经是十二点,想到可能是在外出海的家人来电,皓燃还是毫不犹豫地
走到床边拾起手机。
「喂?哪位?」
「艾伦!」
对方的高分贝音量,从万里之外仍能穿刺皓燃的耳膜,「你无法想象我有多想念你!」
「三更半夜,你是不是发烧了?」
虽然这么说,嘴角却不自觉地扬起来。
安德鲁深情款款地说:「我太想你了,再也忍受不了看不见你的日子,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做
失去才懂得珍惜。」
这个鬼佬还真是会恶搞,幸好皓燃一向有自动遮罩肉麻话的功能。
「你难道没有在艺术系学员里挖掘新目标?我认为应该会有很多人想要你这样的特级帮佣。
」
「没有一个值得我为之服务。」
皓燃这下算是服了他:「很抱歉,现在我不再需要你,我跟我的新女友相处愉快。」
「你这么伤害我,会觉得好受吗?」
继续忽略他的话,进入自己关心的话题:「我的屋子有定期让人来打扫吗?」
安德鲁的语气颇有点邀功和献媚的意思:「请工人不便宜,有时候是我亲自上门做保洁。」
这倒是皓燃没想到的:「谢了,工钱我会照付。」
对方为之气结:「有个中国学生教了我一首古诗:『多情总被无情扰』。」
「你应该多发展周边情人,不要积郁成疾。」皓燃想了想,「我下个月会回英国一趟,办理
相关手续。」
「你再不飞回来,难保我不会飞去香港找你。」
「你真有心,不过——请不要让我困扰,你知道我家人有种族歧视。」真的快忘了,彼国还
有一个安德鲁可以逗乐。
「我真的还不够冲动,如果当初勇敢一点,我不可能会只得到一个吻。」
「你是想我挂电话吗?」
「噢不宝贝,我不是这个意思……」安德鲁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艾伦!我是说艾伦!我
只是想诉诉苦罢了。」
「遇到什么麻烦了?」
「是依莎尔……」
「怎么了?」
皓燃的声音沉下来,眉皱了起来,有些不好的预感。
「依莎尔一定恨死你了,把你跟我的关系在校内肆意『渲染加工』然后传播……我想你回学
校时,要是出现什么状况让你觉得别扭,你别放在心上。」
「她想要发泄就随她吧,我是无所谓了,反正已经离开。」
皓燃这话说得并不勉强。
他无意堵别人的嘴,自己也有责任,而他完全相信安德鲁这个脸皮堪比橡胶的洋鬼子是更无
所谓了,可能还会以此为荣……
心中轻轻喟叹:「是我的错,对不起了,你有被院长叫去训话吧?」
「这没什么艾伦,你有颗金子般的心,虽然有时候言语上有些刻薄——」
皓燃打断他的感慨:「长途话费很贵,如果你在使用学校资源,我还是劝你早点收线。」
但安德鲁却难得一本正经地问了一句:「艾伦,回香港后你快乐吗?」
快乐吗?他不该对这个问题置疑,也没有理由不快乐。
这是皓燃的真实想法,他或许也会在特定阶段感觉缺少些什么或某些地方不尽如人意,但是
「强说愁」的毛病,他是没有的,老把自己的淡漠当回事,也会觉得很做作。
「我很好,你自己保重。下个月来的时候,会通知你来接机。」
安德鲁煞有介事地应道:「随时为您效劳,我的王子。」
第二日清早,全家人浩浩荡荡赶回来,一上午就各自忙开了。皓毅首先逮住皓燃,声讨他昨
天逃避家庭聚会的事,皓燃自然有一套应对方案,随便几句话就将亲兄弟驳得哑口无言。
皓燃准备今天去鸿申酒店摸情况,即使对这份家族产业有负累感,皓燃也成不了叛逆到不可
救药的富家子弟,凡事事先有点把握,好过临阵磨枪被人轻视。
十点正准备出门,却在车库旁边跟谢瑞真碰了个正着。
皓燃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第一次与她在客厅见面时的不适,今天的他只是稍稍一怔,就稳住
了。
「皓燃,要出去吗?」
是谢瑞真主动说的话,换上一身黑色长裙的她看起来端庄却不矜贵,那镶着墨绿色水晶石的
腰带在太阳光照射下显得有些晃眼。
皓燃到现在仍然很肯定,像谢瑞真这种内外兼备的女人是自己最喜欢的类型。但假设当初得
到了,皓燃也无法保证他真的会珍惜,人总是这样,逃掉的那只蟋蟀后来想起来,总觉得比
较大。
事到如今,她还在香港,跟他在同一屋檐下面对面站着,说是有缘无分还真的无法说服自己
,但心境却是大相径庭了。
「我要去趟酒店。」
皓燃觉得从现在开始冷静应对,是为日后铺台阶下。
明知道谢瑞真很了解自己不愿意从商,此时交代行踪,也不过是为了体现自己的妥协精神所
能换取的最直接成果,另一方面也想令她明白陈皓燃的改变并非一点点。
「你跟过去不一样了。」
所谓的真诚感言,皓燃并不想听瑞真说出来。
「晚上有时间吗?」
「抱歉,今晚我有约。」
瑞真微微一笑,没有因为这声拒绝而面露不快,而是大方地宣布:「皓燃,我们都重新开始
了。」
「是啊。」
至少都可以装作互不相识互不相干。
「我只是有样东西想给你,无论如何,希望你能理解……我当时的决定。」
说得这样大方,皓燃想蒙混过关都不行。
「一切都过去了,你不需要对我解释,可能我们终究是要做家人的,即使结局出人意料。」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谢瑞真将坦率的目光从皓燃身上收回来,没有再说下去。
车库门一震,有辆黑色跑车从里面开出来,车主在他们身边踩住刹车:「瑞真,昨天玩得愉
快吗?」
姜守仁总能在最恰当的时间出现拯救迷局中的男女,谁都不会介意他的出场是否破坏了当时
的气氛。
「海岛上的度假区很惬意,守仁,你真应该跟我们一道去的。」
「有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