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往门口走去,关门的时候加了一句,「可以随时到我那儿喝杯咖啡,我就在你隔壁。」
皓燃听后也淡淡笑了,就目前来说,能让皓燃主动过去敲开姜守仁的门,大概也只是为了他
那手煮咖啡的本领了。
看着房门被拉拢,皓燃丢开铅笔重新坐下来,他发现自己在姜守仁眼中发现了什么,那种久
违了的纵容和理解,似乎比陈家屋檐下的其他人更细致地透视了他。
皓燃不想同他太接近,也不想过早地放弃自家的阵营,要投靠对手,他还没有完全解放自己
。
像突然想起什么,他又起身走到床头柜旁,拉开抽屉,从一本《现代美术史》的扉页里取出
一张相片,上面是穿着湖绿色连衣裙、笑容灿烂的谢瑞真,那头长发随风飞扬异常飘逸,她
的头顶有两只蝴蝶,却不及她一半的鲜艳。
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一张像样的合影,但却各自保留着对方的照片。皓燃知道瑞真一定把
他的相片丢掉了,她是个太知道自己优势的女人,永远不会允许旁人误导她的判断。
皓燃对于扮演痴情汉的角色已经厌倦,今天,他看清了很多事,不成熟的是自己,今后也没
有必要再替自己开脱。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默默走到碎纸机旁边,将照片塞了进去…
…
那天晚上睡得特别安稳,连梦都没做,皓燃清早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天气不错的时候,他
会去晨跑,可是等卧室门一打开,就发现有几个着制服的保安人员在护送部分油画下楼梯,
看来是某人又在做高雅生意了。
皓燃没有费力监督现场,而是配合地让开道下去吃早餐。
等他跑了半小时返回家之后,那些人已经跟着拍卖行的运输车走了。当天皓燃被父亲叫进了
书房,然后对他这两年的学习经历好好询问了一番,并将很多名下产业的内部资料交了一份
给他,嘱咐他用心琢磨,争取尽快进入状态。
皓毅的心思不在酒店经营上,办事浮躁,陈锦雷心里也有打算,皓燃是他的幺子,平时嘴上
不说,其实还是会多放点期望和感情,总希望他能放下自己的杂念,为陈家的未来做些事。
皓燃从书房听训出来之后,就被周婶喊住了,说是姜先生的电话,皓燃有些困惑地接过话筒
:「找我?」
「皓燃,能不能帮我个忙?」
「你在哪儿?」
「我现在在玛丽医院。」
「怎么了?」
皓燃一听地点,也有点紧张起来。
「我没事,刚才会场出了些小状况……」
「一会儿再说。」关键时刻,皓燃不是一个含糊的人,「三十分钟到,你在原地等着我。」
皓燃火速出门,虽然并不清楚出了什么乱子,但既然姜守仁能打电话过来,势必不会是无关
紧要的事。
车子才在医院门口停稳,就看见那个人已朝他的方向稳健地走过来,显然是特意在停车场守
候着的。
「发生什么事?遇到什么麻烦了?」皓燃甩上车门迎上去,选择了最直接的问话方式。
一向看惯姜守仁的从容淡定雍容自若,乍见他面上的忧郁还真有点不太适应。
此时的姜守仁眉心微锁,衣领上还沾有零星干涸的血迹,看得皓燃心里直发悚,幸亏姜守仁
今天没有穿浅色上衣,不算很触目惊心,否则,一定会被勒令先回去换身衣服,以免在市民
当中引起恐慌的联想。
姜守仁也够坦率,简明扼要地向他说明事件原委:「上周我的助理在铜锣湾收购了一幅明末
古董画,今早送到拍卖行进行竞价。
因为此件拍品是私人藏品,之前我没有把关,未料到货源背后还牵涉到一起家族纠纷,导致
一名自称是供应商亲兄弟的人冲进拍卖现场滋事,要求收回原画,拍卖会被迫中止,那人丧
失理智,还跟警卫动了手,现在已经被拘捕。
但事情远没有完,对方的家人已经决定上诉,指控鸣风画廊收购程序不合法,并有提取避税
佣金、扰乱行业秩序的嫌疑。」
「你的助理……有在私下做手脚?」皓燃已经摸到了大概情况,所以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猜
想。
「我也希望不是,但……事实上,我必须尽快拿出有力证据用以撇清关系,但部分连带责任
是免不了了,只有搏一搏,现在最怕的不是官司,是社会舆论,艺术界很讲口碑,我可不想
画廊开张两个月就歇业整顿。」
姜守仁的果断在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分析局势的能力显然是训练有素,即使保持临危不乱
,其压力也是可想而知:「五点我要去警局录口供,配合调查,但事情一定要想办法压下来
。」
皓燃知道这次姜守仁的损失大了,里外都要打理抚顺,中止的拍卖会已经不是「择日再办」
就能轻易敷衍交代的。
那些举牌的代表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专程赏光花逾百上千万,求得一幅墨宝,绝对不会是
兴之所至才跑这一趟,现在不但空手而归,还被莫名其妙卷入惊扰风波中,对姜守仁画廊的
声誉影响不言而喻。
最不易提防的是当时在场的记者,就算姜某人再有媒体基础、再神通广大,也难保不会遇上
几家不对盘的倒戈,现在四处找马蜂窝捅的专业人士不在少数。
「怎么会让这种人混进来的?太不谨慎了。」说出口才觉得这责备有点逾矩,但已经来不及
收回。
「是安检人员没有安排到位,会场设施布置过于简单,全凭临时调过来的警力维持现场,地
点是向汽车俱乐部借用的,没有料到会出这种乌龙。」姜守仁虚心承认错误,「必须得在几
天内摆平这事,要是恶化,场面就难收拾了。」
紧急状态下的姜守仁令皓燃有些新奇的感触,只在一瞬间,皓燃仿佛能窥探这男人平日深藏
不露、若干狠绝的处世方案。
姜守仁不是个会受时局摆布的人,否则他闯不出现在的事业,一定是有足够的技巧和实力,
才敢对突发事件作出最积极的反应,就算明明心里炸开了锅,仍能提醒自己时刻保持理性思
维,指挥若定。
「我能帮上什么忙?」这句,皓燃倒是问得很真诚。
姜守仁二话不说,从包里取出自己的行动电话递给他,眼中的信任连皓燃都感觉到震撼:「
麻烦你充当一下我的临时代言,回应一些来电。」
他看了眼手表,「估计再有不到一个小时,就会有媒体和相关人士打电话来询问这起事故,
由我亲自发言恐怕越描越黑。」
皓燃对如何接听骚扰电话的经验尚属浅薄,不禁有些犹豫:「怎么发布适合?」
「我听说你学过谈判技巧,知道怎么应付记者。」
「是吗?我想我会干脆不接,任他们打爆电话。」皓燃轻声笑了,「我可是头一回做接线生
。」
「我在香港时间不长,没什么朋友,其实要当个成功的商人,就是断绝与外人不必要的恩义
结,一旦不幸陷入危难,要找到靠得住的人都很难。」
「自作自受,嗯?」并不是真正的嘲讽,戏谑一下的意思是有的。
「对。」姜守仁的嘴角浮起一个含混的笑,双瞳沉静而分明,显示出特别的执着和坚定,「
看来今天我要通宵扫尾了,那——明天见。」
待姜守仁转身走出十几米远,皓燃冲他的背影嚷了一声:「嘿——」
他停下来回过头,只见皓燃指了指右侧脖子的位置,歪了一下脑袋,用眼神向他提问,那一
小块在姜守仁脖子上出现的扎眼纱布,实在很难让人忽视。
「是刚才玻璃窗被警棍砸到,溅到一些碎片,划破点皮,没事。」他轻描淡写地将伤情陈述
完毕,继续往前去了。
看来明天打球的计划是泡汤了。陈皓燃要是不准时出席家庭聚会,一定会被指不懂得体恤长
辈美意、任性而为。亏自己对姜守仁信心十足,今早还刻意约了芬妮同往。
那荷兰小姐热衷挑战,欣然领受,可见隔了两日,头脑还在发昏,对皓燃兴趣不减念念不忘
。
皓燃之所以叫上芬妮,原因自然是不想跟姜守仁独处,他们还没有熟到可以结伴出游、协助
双方逃避现实的地步,而且两个大男人之间的冷场实在无法避免。
姜守仁到底是行家,料事如神,没多少工夫手机就开始响,而且对方也都是老手,一接通就
劈头盖脸地将问题连串砸过来,绝对不给你留思索狡辩的余地。
遭遇一个《XX周报》记者,这女人穷追猛打的功夫不是一般,一听不是姜守仁接电话,立即
旁敲侧击。
「请发表一下姜先生对下午那场事故的看法和立场,能不能透露一下名画的背后到底有什么
样的纠纷和隐情?鸣风画廊会否因涉嫌非法收购而接受调查?警方会如何定性?事件引起的
社会反响是否会直接影响画廊的营运?」
句句犀利刻薄,稍不留神就会落入圈套,也亏得事不关己,皓燃是局外人,态度相对来说比
较轻松,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所以很镇定地挡回去。
「姜先生目前正在着手处理此事,希望媒体不要在正式调查结果出来之前,随意发布任何不
利于市场的消息,这过程还可能涉及到参与拍卖会各界人士的隐私。
事故细节不方便透露,一切要等取证结果出来。我们要申明的是——鸣风与纠纷没有任何关
系,相信事后姜先生会亲自对外澄清画廊及拍卖行的立场,这起事故对鸣风的运作没有实质
影响,也请媒体不要胡乱猜测,谢谢合作。」
皓燃不知道的是,那名女记者一收线,就转头对旁边的同事说:今天是遇上对手了,这哪里
是助理,分明是律师。
一连挂断三、四个电话,才发现自己官腔打得像模像样,简直同白宫发言人一个腔调,看来
普通人只须将港片中的台词学个七七八八,也有用得上的时候,果然戏如人生。
皓燃自认今天一天讲的话,比以往一个月都多,到最后,真像适才开玩笑时说的,想要关机
了事。有一点皓燃是佩服姜守仁的,他遇上问题不闪躲,有点直面难题的魄力在,这对男人
来说是很突出的优势。
皓燃这一日也算是舍命陪君子,车子开回家后就没再出过门,都在家里接听骚扰电话,感慨
公众人物要保持亲和力和耐性的尺度绝对异于常人。
六点一刻的时候,皓燃洗完澡走出浴室,又听见手机在响,走过去拾起来,来电显示出现一
个字母「K」,皓燃再次代劳:「喂,你好。」
对方显然是呆了一下,有两秒钟没有出声,接着才迟疑地问道:「守仁——在吗?」
皓燃经过一天的训练,已经驾轻就熟:「不好意思,姜先生不在,我是他的助理,您有事的
话,他本人回来我会代为转达。」
「你不是康尼。」对方很肯定。
「康尼?」皓燃立即想到,这是那位闯祸助理的名字,「噢……我是他的新助理。」
「如果姜先生回来,麻烦让他打电话给我,我是凯文。」
对方的口气有些倨傲和淡漠,但不会让人觉得很不客气,分寸拿捏得很好,到底是大明星。
皓燃放下手机,自嘲地笑笑,姜守仁尚未授权他处理私人来电,不知者不罪。
傍晚后,皓琳敲开了他的房门,一跨进来就追问:「阿仁是不是出事了?」
「拍卖会上出了些状况。」皓燃早看出家姐的心思,但是不忍心刺激她,平时说起姜守仁这
个人都尽量小心翼翼,「他本人是没事,画廊有点受牵连,不过应该能很快平息。」
「刚才皓毅打电话过来,我就知道不对,他说阿仁在我们的酒店包了商务客房,好端端干嘛
在酒店住?我猜是出事了。周婶说你下午接了姜守仁的电话出去了,我想到可能你知道发生
了什么。」皓琳的表情是真的着急,「皓燃,要不你现在去……」
「你让我再去趟酒店?」皓燃已能揣度皓琳的想法,但怕她刨根问底徒惹伤感,所以没多说
,「这事他能应付。」
「他来香港就是为了这个画廊,如果办砸了,他就得回——就得回去了。」皓琳索性将女人
的心事赤裸地在自家兄弟面前摊了开来,她并不习惯拐弯抹角。
「好,我过去看看。」皓燃妥协,然后背过身去衣柜拿衣服换。
皓琳放下一半心,转身正要走出去,却被皓燃叫住:「姐,我觉得……姜守仁不适合你。」
谁知皓琳只是回头淡淡一笑,嘴角有抹苦涩味道:「我没抱过希望,有时候……对一个人好
,并不一定是有企图的。」
皓燃怔了一下,没再说话,本想去取外套的那只手却迟迟没有动。
其实直到重新坐回驾驶座,他还没弄明白,自己怎么有闲情操心起别人的事来,看来这个姜
守仁就是有办法指挥陈家这一大家子人,为他做无偿服务。
一到鸿申酒店,凭陈家二少的身分,不费力气就确认了姜守仁的房间,但按门铃的结果是人
没在。对方的手机此刻还在自己的手心,早被捏得温热。
没有选择让客房服务开门,而是在原地徘徊了半分钟。皓燃觉得自己这一趟来得有点莫名其
妙,所以准备及时打道回府。
就快走到电梯口的时候,电梯门就开了,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姜守仁。他一抬头便看
见了正往这边走近的陈皓燃,当时的表情似乎稍稍一顿,显然是没想到对方这个时间还会出
现在面前。
皓燃也未料到会这么巧,站定之后进退不是,最终还是碍于面子,退回到姜守仁的房门前乖
乖等人。
三分钟后,姜守仁走了回来,目光一直未离开那个背靠着墙、安安静静等门的陈皓燃。那道
挺拔优美的身影,有着不为人知的落寞感,谁都不能准确地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在皓燃转过头平和地对上他的目光时,姜守仁递给他一个和煦的浅笑。
「怎么想到这时候来找我?」边说边打开门。
皓燃跟进去,将手机放到衣柜旁边:「搞不定媒体的追踪,有负所托,特地过来还手机。」
物归原主分外轻快。
某人折腾了一天,显然已有些疲倦,但还是有力气说着他的姜氏笑话:「就知道你聪明,想
尽快丢出这枚烫手山芋是吧?」
「简直迫不及待。」皓燃这时也笑了,感觉这个意外事件倒将他跟姜守仁之间的距离拉近了
些,隔着的戒心,也不似以前这么明显了,不知是好是坏。
「在警局做客了两小时,这事真的可能会连累画廊吃官司,虽然是员工的个人行为,但画廊
会因此负连带管理之责。」
「那名助理叫康尼吧?」
「你知道?」
皓燃没有正面答复,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你一直很信任他吧?」
姜守仁似乎有些受打击:「虽然商场上这种事司空见怪,但是临到自己头上,还是会觉得不
好受。我没来香港之前,康尼就是我的贴身助理了,其实知道他在作弊不是一天两天了,我
给过他机会,最终他还是没有收手。」
「人心叵测,越是身边的人越容易搞叛变。」
皓燃的这句话说得难免极端,所以姜守仁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是真心的就不会变,
除非一开始就没有站对位置。」
「给别人重新选择的机会,这是不是你的成功秘诀?」皓燃故意很轻巧地戏谑了一句,「但
也容易惹麻烦不是吗?」
姜守仁把外套挂到衣架上,然后摇头:「我的处世秘诀是——不在同一个地方翻船,必要时
,就把麻烦抛诸脑后。」
「你对人对事是两套标准。」
「呵,被你看出来了。」姜守仁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咖啡壶,不太满意,「今天没办法煮咖啡
招待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