溜出酒店后门的夜袭颓败地靠在墙脚,迎着月光他的脸被照得雪亮,举起手臂,清楚地看见被楚月霆捏住的地方赫然一圈青紫,手镯似的缠绕在纤细雪白的腕部;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放在瘀痕的上面摩擦,奇怪,不痛,指尖却清晰感觉到自己的脉动,一下一下,越来越狂乱;怔怔地盯着瘀痕,夜袭的神色僵硬而古怪。
半晌,他终于撤下覆着瘀痕的手,缓缓俯下头,神圣而温柔地吻了上去,很轻,很轻,久久没有移开——
缓缓向街的深处行去,夜袭最后拐进一条狭隘的小巷,巷内很奇怪,没有一丝月光透进来,只亮着几盏昏黄的街灯。三三两两的少年稀稀拉拉地分散在阴暗的角落,懒散地斜靠着。
一个中年男人从巷口的另一边走了进来,一路东张西望,夜袭忽然娇笑着迎了上去
“先生,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浓郁的夜色下,摇晃着的夜袭向男人伸出了纤美的手
终于厌倦了这种把灵魂一层又一层包装起来的世界,厌倦了那牵扯不断的蛛丝般脆弱的关系,厌倦了那些永远也无法实现的诺言;行走在街道中,热血慢慢流空,今日与昨日,哪里才有我真正的面容;真希望我的心一无杂质,怀着水晶般透明的爱恋;可是,它已如此的混浊,圣地已被践踏成废墟,空寂的血管流淌着只有冰冷和倦怠
亲爱的陌生人,请你,请你将我紧紧地拥抱,用你的炙热温暖我的幽径,用你的韵律将我融化。
我的爱,请你原谅,我的身体早已再也不是你的神圣的殿堂——
16
楚月霆颓废的坐在长椅上,浓密的树枝遮挡住明亮的月光,投下巨大的阴影好像一张黑色的遮蓬覆盖住它脚下大片的领地,楚月霆连同他坐着的长椅便被完全纳在这阴影的保护之下。
仰靠在坚硬的椅背上,后背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已经完全僵硬,可是他并没有察觉。仰着头,他的目光扫向不远处建筑物最顶层黑漆漆的玻璃窗口,那是夜袭的家。他不知道夜袭是不是在家,也不想知道,不过那屋子倒是从他开始坐在那里时就一直黑着。
他的思想很混乱,晚上一幕幕的情景好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的脑子里转来转去。他努力想要的得出什么结论,却总是抓不住一丝一毫关键的要素。
摸索着香烟的手伸进西装的口袋,却触到柔软的纤维,停顿了一下,很快又掏出来,放在手上轻轻摩挲,是那晚相遇时夜袭递给他擦鼻血的手帕。好柔软的触感,好像小夜的温暖的小手;看着那已经无数次被他摩娑的手帕,月光下白得刺目,楚月霆不由得闭上了双眼。为什么这一个晚上发生的事好像比这一生都要多?
那个夜袭介绍为“以为自己就代表着法律”的男人;“主人的法律的维护者和执行者”钱如潮;散发着诡异气息的美貌男人;还有那个可以让夜袭毫不犹豫的扑向他的怀抱的温文尔雅的男人——男人,还是男人,好像一个晚上便认识了这世界上所有的男人。
用手帕捂住几乎扭曲的脸孔,他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
曾经以为这一生已经决定,不会再有什么改变,以为这一生也不会有什么别离,无论过了多少年,即使拥有各自的家庭,也依然能够和你一起走上那条蜿蜒的山路,依然能够与你一起在山顶指点云起云落,能够在清凉的山风中相拥而笑。而如今,那些少年的梦想和希望变成了心中最深的伤口,溃烂着不肯愈合,一碰就是一阵锥心的疼痛。而那些愧疚和悔恨就是洒在伤口上的细盐,延绵着,层层叠叠,从不曾溶。
小夜——我已经开始厌倦了这样懦弱和无能的自己; 厌倦了这反反复复来回行走于现时和过往之间;
原谅我,小夜,请你回来——
对面长街上枝叶在夜风中呻吟颤动,涌动着点点磷光。远远的一个人影蹒跚走向黑黢黢的建筑物,渐渐从街道的阴暗中行进皎洁的月光下,凌乱不堪的头发倾风飞舞,狂野的面孔爬满了厌倦和疲惫,黑色的真丝衬衫领口邋遢地大敞,露出大片光洁的胸膛,原本应该矫捷的步伐迟钝而轻浮。
“小夜——”突然认出踉跄走近的人,楚月霆吃惊得发出呻吟。
夜袭拖着疲倦的脚步磕磕绊绊地向自己的公寓走去,却在大门不远处远远停住,抬头看了看自己房间黑乎乎的窗口,惨然一笑,真不想上去,那房间太大,太空寂,太清冷,好像敞着洞口的巨大的黑暗随时等着要将他吞噬。而流云最近这几天好像也不知道在忙着什么,常常不在家,应该和红榴有关吧!从口袋中掏出皱皱巴巴的烟盒和银制打火机,抽出最后一根烟点燃,随手丢掉被他揉成一团的空烟盒,用力地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叹了口气,无力地靠在路旁的树上,粗糙的树干透过轻薄的真丝衬衫刺痛了他的后背,他却依然用力向后靠去,缭绕的烟雾刺激着他的眼睛,想哭,真的很想哭,却疲倦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原来种种眩晕的喜悦正是翻覆沉没的开始,浪潮的蜂拥而来也是为了再一寸寸退去——
不行了,好累——不如安静地死去,会不会就可以彻底地解脱了呢?
突然,对面车场的洞口中从容走出一个人,笔直走向完全暴露在月光下夜袭。黑色的礼服下摆银光闪闪好似美人鱼闪着磷光的尾部优雅地摆动,美丽的脸孔描画着精致的彩妆,整齐高雅的发髻依然一丝不苟的盘在头顶,来人迈着坚定的步伐一步一步向夜袭靠近。
“徐——徐、以恩——”再次大吃一惊的楚月霆完全目瞪口呆
夜袭挑着眉看着徐以恩迈着优雅的步伐走来,不由露出一丝苦笑:真是一个不平凡的夜晚!
将烟头掷向地面,脚掌轻轻踏去碾灭了仍然执著燃烧着的火焰,他将身体的重心再次移到靠着树干的后背上——为什么一定要在今晚?为什么就不放过我?难道今晚的月光洒下什么魔法,使得每一个人都蠢蠢而动?
“我一直在等你!”徐以恩神色从容地站在夜袭的面前,淡然说道
“等我?”夜袭露出痞子般笑容
“是的。”
“有事么?已经这么晚了——”夜袭垂下眼帘,不耐烦地催促道
“我在宴会里看到你——”
“你看到了什么?”
徐以恩微微垂下头,神色黯然,执拗着不说话
“你想说什么?”
“我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
“天使”
“天使?”
“是的——天使。我曾见过一个天使,我想知道你是不是那个天使。”徐以恩抬起头,轻咬下唇,倔强的眼眸没有一丝的退却和疑惑。
夜袭突然放声大笑
“你不是什么都看到了吗?那你有没有看到我和男人接吻?”夜袭的眼里闪着野兽般的光芒,猛地扯开衬衫的前襟,露出整个光滑的前胸,用手指着上面一个个暗红色的如樱花般绚丽的瘀痕,他狰狞地笑着
“你看,这些吻痕,全是男人留下的,就在刚才,我才爬下男人的床,你要不要更深入地检查?!”
徐以恩拼命咬住下唇,以抑制那汹涌而来的失望和哭意,眼神却渐渐失去从容越发的湿润凄迷
“你认为我这样的人会是天使么?你认为这样淫乱、这样无耻,这样肮脏堕落的男人会是天使么?”夜袭尖锐地笑着,高亢而凄厉的笑声乘着夜风远远传去
“不对——”徐以恩终于抑制不住哭了出来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夜袭的笑容是天使的笑容,不是的——”伸手抓住夜袭飘荡的衣角,徐以恩抬头,大滴的泪珠纯净得好像清澈的泉水源源涌出,泪水覆盖下的菊花般美丽的眼眸竟是无限的悲凉
不是的,我记得,即使过了无数年,即使容貌都已更改,我仍然记得,记得那天真无邪的笑容,那温柔的照亮我心的笑容,我记得!我一直都记得,我也一直在寻找,寻找那天空般清澈的眼眸,从未放弃过,从未——
“夜袭,不是的。求你,告诉我,求你说你是,求你——”痛哭着,徐以恩虚脱地滑倒在夜袭的脚前,双肩痛苦地颤抖着,失望的悲伤抑制不住从口中不停流泻出来。
夜袭悲伤地看着瘫软在地上的女子,蹲下欣长的双腿,轻轻将徐以恩搂进怀中
“不要哭了,那个很重要么?”他温柔的问道
徐以恩颤抖着,朦胧的泪眼望向夜袭,为什么总是有一部分的记忆深刻得令人绝望,那些残忍的盘锯着不肯离去,如利剑隐伏在心的角落随时等着铮然而出;而那些最美丽的,却总是在花刚开的季节便毅然弃我而去——
“我很小的时候,因为追皮球跑到马路中央,我妈妈为了救我被车子撞死。妈妈美丽的脸被撞得血肉模糊,我好怕,我抱着她的身体想唤醒她,可是她却不理我。我拼命为她堵住伤口,想要阻止那血液的流出,可是,没有用,什么都没用,我的手,我的手沾满了妈妈的血,红彤彤的,好刺眼——”
拼命抓住夜袭衬衫的下摆,徐以恩仿佛力量尽失
“我好怕,所有的人都骂我,说是我害死妈妈。从那以后,我再也不会说话。夜里我总不敢睡,害怕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自己满手的血。却没有人肯陪我,连爸爸也恨我。可是有一天夜里,无法入睡的我却看到一个天使落在我家的阳台上休息,是那有着美丽羽毛翅膀的天使——”
“从那以后,那个天使每天都来陪我。我跟他约定,要勇敢地生活——”
“那你还有什么遗憾的呢?”夜袭温柔的问着
“我--还没有跟他说谢谢。那天,他悲伤地笑着说恐怕再也不能来了,我很伤心,哭着问他可不可以再见到他,他却只忧伤地笑着,温柔地吻了我的额头,告诉我一定要勇敢!我不想跟他说再见,因为他最后说——再见的意思是再也不见。说这话的时候,他好像伤心得要哭出来的样子,我难过得要死,觉得他好像要去一个很可怕的地方,我好怕--”
将脸埋进夜袭的胸膛,徐以恩抽噎着“我很想念他,很想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我想告诉他我一直都有按照他的话去做,我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地坚强地活着,我想跟他说——谢谢!”
夜袭忽然湿润了眼眶,小心翼翼地搂紧她
“不要紧的,他不会介意的。他现在一定生活得很快乐。因为小恩一直都是这样勇敢,所以无论生活怎样艰难,无论身心怎样疲倦,他也会很坚强很努力的生活。没关系,说不说谢谢都无所谓,当他看到小恩这样认真地对待生活,一定会开心地微笑;所以,请你以后也要这样继续生活下去——”
徐以恩抬起晶莹的眼眸,默默看着温柔微笑着的夜袭,泪水再一次蜂拥而出
“不要再哭了,小恩。即使哭,也要迎着风,风会把眼泪带走——”
——小恩,即使哭,也要迎着风,风会把眼泪带走
同样的话语,同样温柔的声音在徐以恩的心中呼应而出——
“嗯——”徐以恩发出含糊的呜咽
轻轻为她拭去流淌出的泪水,夜袭捧着她的脸好像捧着这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伸手打开她的发髻,让黑发波浪般垂下肩头,再擦去那脸上精致的彩妆,娇嫩的肌肤月光下珍珠般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那人造的东西不适合小恩,小恩这个样子最漂亮,好像月光下的精灵——”
——小恩这个样子最漂亮,好像月光下的精灵。遥远的声音再次在她的心中回荡——
“可是我没有翅膀——”徐以恩忽然接道
“没关系,那翅膀在你的心中,只要你相信,你的心就可以随意的飞翔——”夜袭温柔地回答
——没关系,那翅膀在你的心中,只要你相信,你的心就可以随意的飞翔
徐以恩微笑起来,搂住夜袭的胸口,吻着他的脸庞;
紧紧抱着夜袭,将头埋在他的颈窝,她低声呢喃着:
“我不会再哭,即使哭,也会迎着风,因为风会把眼泪带走——”
“谢谢你——”最后,她仿佛用尽全力似的说出这三个字
谢谢你——我一直想对你说这一句,谢谢!用我最美丽的颤音轻轻说出这句!
那是怎样美丽的夜晚,怎样美丽的偶遇,星光灿烂,你微笑着前来指引我星际的方向
我知道既然说了好,就不要再说痛!任凭怎样的艰难困苦,也不后退。那月夜下的约定,早已成为我心中最神圣的祭坛。
而今天我终于明白,这一生太短,我实在拿不出任何等值的美丽信物可以与你给我的那些珍宝交换;
我也终于了解,这世间绝无绝对的圣洁也无纯粹的堕落,生命的过程是如此的善变,总有些无法控制的错误穿插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