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纪长白笑了,铁路部门也不托运猫吧?“来的路上看到的,觉得豢养或许不错
。”
“你说的是小四吗?”小离插嘴,“身上有四块大大的黑斑的那只猫。”
纪长白笑着点头。
“不可能啦。”小离摇着纪长白的手,“那只流浪猫很凶悍的,常常在路上抢食物,这里的
女孩都怕死它了。”
“我觉得它还满乖的。我买了香肠给它吃,它就扒着我的手吃完了。”纪长白解释。
“你还敢喂东西给它吃?它会咬人的。”小离学着小四张牙舞爪的样子。
看来也是一只寂寞的猫。如果可以,纪长白希望可以让它过一段安逸的生活。
老实说,除了在孤儿院待的那段日子,纪长白还真没做过这种工作--餐馆服务员。因为没有
制服,纪长白就随便穿著普通的衣服当工作服。因为纪长白没有带衣服,老板娘还预支了薪
水给他去买衣服。开始老板娘还怀疑他是离家出走的大学生,纪长白才大笑着拿出身份证。
不过让老板、老板娘更惊奇的是,纪长白就是那种无论做什么都能很合环境的人,或许应该
说他有一种本能的保护色吧。虽然明明不是像当服务员的人,但是真的做服务员,却让人看
着非常舒服,现在哪里又有这样神情温和而不亲近,安然微笑着有条不紊地端盘子的服务员
。仿佛有纪长白在,这间小小的店也如沐春风。
因为不远处有间中学,早中晚都会有一些中学生过来吃饭,而纪长白来的那天是周日才会那
么冷清。不过据老板娘说,若不是纪长白在帮忙,店里的生意不会有这么好。“看那些小姑
娘,都是来看长白你的呀。”老板娘这样说。纪长白失笑,不过其实,这又有什么关系。这
个世界上的人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如果非得让他对这个世界说句什么,他肯定只会说四个字
:“无话可说”,他就是这种人。其实自己是个很无情的人吧,冉风至也会这样认为的吧。
自己就这样跑得无迹可寻,他一个人在冷冰冰的房间里醒来的时候,一定会非常非常寒冷吧
。可是,这又能怎么样呢?他们可能一生也不会再见了。
“纪叔叔,这个字读什么?”小离总是坐在店里最角落的地方做功课,不忙的时候,纪长白
就坐在他身边给他辅导功课。老板为此还狠狠地夸奖纪长白是很好的小伙子,要是有第二个
女儿一定嫁给他。
“读‘昏”,阍是门的意思。”纪长白把菜给客人放下就过去给小离看作业,没察觉那些小
姑娘都看着他修长的手,这样的手,什么菜端上了都会变成让人垂涎的美味。
等过了中学晚自习的时间,店里就安静下来。纪长白坐在日光灯下给小离检查作业,小离不
会的地方还能给他讲解得很清楚。
“纪叔叔,你不是老师吧?”小离疑惑地问。
“不是呀。”纪长白看数学题只用心算,根本不用演草。心算三位数的乘除对他来说,还是
比较得心应手的。
“今天上课的时候我按你教我的读音读课文,老师说不对,可是后来查了字典发现老师错了
,可是你教的时候根本就没看字典,你比老师还厉害耶。”
“那可能是因为我做过校对的工作吧。”
“什么是校对?”
“校对就是在那些文章登到报纸或印成书之前改掉上面的错误。”纪长白摸摸小离的脑袋。
“长白,我们一直没问你,不过我觉得你学历不低吧?”老板终于忍不住问。
“我大学毕业。”纪长白微笑。
“那你怎么不找个好点的工作?”
所以才不想做固定工作。纪长白笑了笑,还是回答,“我喜欢轻松点的生活。说我不求上进
也可以。”
“才不是呢。纪叔叔很厉害呢。”小离还明白不求上进的意思,维护着他的纪叔叔,“我喜
欢纪叔叔在咱们家。”
老板和老板娘都觉得有些不解,但是还是觉得这孩子有点隐衷,也就不再多问。因为无论如
何,纪长白看起来都不像一个坏人,反而像一个比平常人都率真好几倍的人。
“你们看,纪叔叔算数学都不用手写。”小离完全把纪长白当成了心目中的偶像。
“那是你算过了,我大略计算一下没有错误就可以了。如果要具体地计算,这样算还是要比
手写速度慢的。”纪长白坦白自己没什么特异功能。
“不仔细算一遍怎么能看出哪里有错误?”
“你以后也会明白的,算得多了,什么数和什么数运算大约是多少这种事情,都会心中有数
的,一般我只要看最后一位数和最前一位数就可以大概推算对错了。”
不过在小离的眼里,纪长白带着和他以往知道的人都不同的一种气质,和纪长白在一起,非
常舒服,非常非常舒服。
再次看到小四,是纪长白出来给店里买调料的时候,那只猫还是蹲在路边,雄赳赳气昂昂的
神态。
“你好。”纪长白打招呼。
猫看了他一眼,迈着妖雅的猫步走过来。在阳光下,瞳孔眯成细细的一条线。
“你叫小四是吧?”纪长白蹲下看着猫,“整天拦路抢劫说不定会被送到哪里关起来的,现
在我有了住的地方,要不要考虑和我一起住一段日子看看。”
猫就像能听懂他的话一样认真地看着他。
“我住在一家小餐馆,有好吃的饭菜哦。”纪长白微笑着和猫交涉,真的觉得这只猫好象宥
呢。平时对人都冷冷的,可是吃饱了就非常可爱。说起来,有点想念宥。
“喵~~~”猫不明所以地叫了一声,把爪子抬起来,试探着向前伸出,然后又缩了一下,看纪
长白不动,才把爪子轻轻地搭在纪长白的手上。
猫的脚掌非常凉,小小的肉垫软而凉。纪长白握住了猫的脚掌,猫有些惊慌地收缩了一下,
纪长白已经拿出了早上被小离塞在口袋里的糖,剥开了糖纸,放在手心里。猫凑近嗅了嗅,
伸出小小的舌头舔了舔,看起来嫩红柔软的舌,被舔起来却有拉拉的感觉。猫的舌头上是有
倒刺的。
“跟我走吧。你还是自由的,饭菜还有保,好不好?”吃完了糖,纪长白站起来,看着猫。
纪长白走了几步,回过头。猫看着他的目光,迟疑地跟了上去。
“连猫都会被你吸引啊。”老板娘这样评价这件事。
后来这只猫就成了“小小餐馆”的御用猫。从被女中学生讨厌的暴力猫变成了虽然脾气很差
可是还是好可爱呀的被宠爱的猫。起因是有次猫吃了麻辣小鱼,被辣得流下了眼泪。虽然对
大家还是气势汹汹,可是眼角湿润的猫立刻就让大家笑到肚子痛。不过每次纪长白给它洗澡
领它打针还是免不了被它用爪子狠狠地招待。不过纪长白总是很好脾气地照料它。它渐渐有
了自己的碗,自己的窝,甚至自己的玩具。纪长白还阻止了小离对它做男孩子式的恶作剧,
比如把它朝天上扔得高高的,然后让它吓到尖叫。
不过小四还是姿态很高的猫,它对纪长白表示过的最高谢意就是在吃饱的时候不由分说地跳
到纪长白身上,用刚吃过饭的舌头舔纪长白的手。
转眼冬去春来,纪长白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偶尔会想起阿姨和宥,可是似乎也觉得不让
他们知道自己的消息未必是一件坏事。阿姨曾经说过怕自己有一天会不声不响地离开,但是
自己说不会,不过现在看来阿姨比自己还了解自己。就让他们以为自己消失了也许没什么不
好。自己本来就是应该消失的人吧。不知道冉风至有没有那个城市翻个底朝天,有没有找到
阿姨和宥,很可能,因为自己几乎把一切都留在了那所房子里。想到这里,更加不想联系。
站在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中,身边有杂毛猫小四在转悠,还有黏人小孩小离,热情好客的老板
和老板娘,来吃小店的中学女生,可是纪长白觉得微微的寂寥。
无论在什么地方,一旦有了安定的感觉就忍不住想逃走。仿佛天生就不能享受安定,只有在
行走的过程中才能觉得平静,看着身外的世界和自己没有联系才觉得云淡风清。过一段时间
就离开吧。自从离开曾经的地方,行走的愿望甚至代替了生存的意义。在这里的图书馆看到
了最早版的《情人》,人为了认真对待自己的生命真是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方法。想到这里,
只能轻轻叹气。
小店里有电视,即使纪长白完全不看电视,在经过的时候,还是会有只言词组钻进耳朵里。
“寻人启事……白……”
纪长白一惊,险些把手里的盘子丢在地上。抬起头,蓝色的底屏,白色的字,王少白,走失
。不是,当然不是。冉风至不会找到这里的。怎么可能呢?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9
万6千万平方公里的土地,13亿人口,就算他有心要找,这又何异于大海捞针?可是,如果他
真的有心要找,也未必找不到这里。如果他愿意,他完全可以在全世界登寻人启事不是吗?
不过他为什么要找你呢,纪长白?纪长白质问自己。他是喜欢你,想得到你,但是你拒绝了
他无数次,外加出走。这些用来打击一个人的感情已经足够了。难道你的本意不也是如此吗
?打击他,让他放弃。那么你还期望他会来找你吗?
“鱼香肉丝。”心念如潮,还是微笑着把菜端到客人的桌子上。然后才明白其实自己是一个
多么虚伪的人。是能够把自欺欺人做到何等极致的人。
你干吗这么失落?店准备打烊了。纪长白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喝酒。度数最高而又便宜的酒,
北京红星二锅头。直接倒进杯子里,像喝水一样喝下去,什么都不想思考了,只想把什么都
忘记。最初的时候,这酒是多么辣啊,可是现在除了酒精的醇香,已经品不出其它味道。喝
酒就是这么无趣,正因为无趣,才要这么喝。自己需要接受这种无趣。
“纪叔叔。”小离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纪长白把酒放在一旁,站起来去开门,这样喝高度酒很容易上头,于是有了点眩晕的感觉。
“小离,什么事?”
“奶奶叫你去看电视,说好象有人找你。”
怎么可能呢?心里这么想着,却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坐下了。
“纪叔叔,你不去吗?也许是你的家人呢?”
会是阿姨吗?纪长白愣了愣,“我去。走吧。”自己似乎以为这个世界只剩下冉风至了,在
心底狠狠自嘲。然后不得不承认自己陷得有多深。也许逃避已经没有意义。让自己毛骨悚然
的预感,往往才是从相反的方面说明了事实。
看着蓝底白字的寻人启事。纪长白。幸好喝了那么多酒,不然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这么麻木
地站在这里。他真的天涯海角地寻找自己,以精卫填海般的毅力。你这样找,找到头发白了
也不可能找到,这一点难道你不明白吗?如果可以,真想直接对他吼。你这个笨蛋,你这个
傻瓜。
“是你吗?纪叔叔?”小离摇着他的手。
纪长白的手冰凉。“长白,如果你不想回来,至少让我知道你没事。”播报员的声音平直得
像雪天的地平线。幸好她的声音这么难听,一点也不像冉风至充满魔魅的声调。当然没有照
片,他们从未照过照片,即使冉风至是那么熟悉摄影。而他,也从未在身边留下一张照片。
这样,只要他离开,一切都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干净。
“长白,是你的家人在找你吗?”
“不是。”纪长白笑着摇头,事已至此,说谎已无所谓。被询问的一瞬间,还是直觉地否定
了。然而一股热流在心底流淌。那么热,那样汹涌,让纪长白觉得如果自己再不走的话,就
会哭出来的。“我先回去休息了。”
躺在床上,如何成眠?这次不是梦。这个人真的在满世界找自己。这是一份多么巨大的温暖
。纪长白,如果你不那么扭曲,就该知足了。是呀,如果我没这么扭曲,我就该知足了。我
到底想要什么呢?纪长白认真地问自己。我只是不能相信,相信幸福,相信永恒,相信这些
的存在。我怕自己会相信。这个世界不是冰冷又残酷的吗?
“0595XXXXXXX,136XXXXXXXX……”
“不要……”纪长白抱住头。从以前开始,就讨厌这种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曾经以为这种能
力很方便,可以记住随意经过的任何事,后来才发现忘记这些是多么困难。学会遗忘,比学
会记住困难一百倍。为什么要听到这个电话号码。他是不会去拨打的。不能拨打。不能。为
什么不能?因为自己会想去相信,相信自己和这个世界还牵连着这么一丝情意。
还是离开了这家店。继续行走。也许是想走到一个这组电话号码不能到达的地方。只是他依
然不知道他是想让那道距离存在,还是想让那道距离根本就不存在。有什么感觉在剧烈地动
摇了,可是他依然不能把握这新生的信念是什么。
依然是手中只有薄薄的现金,少得可怜的行李,,没有归宿的神情。把小四留给了小离。可
是走的时候,猫只是用大大的眼睛用力地看着自己,然后转身跑出了门外。吃饭的时候,它
就会回来吧。猫,应该是只贪恋温饱而不计较主人的动物。小离很伤心,可是老板和老板娘
就很平静。悲欢离合他们见得多了,更何况是和基本还是陌生人的纪长白的分别。纪长白只
是笑着说再见。心里明白再见无期。萍水相逢,应是有缘;应要别离,却是无份。有缘无份
,又何需强求?所以也无需悲伤。
一路毫无目的地行走,已经没有可以直奔火车站随便踏上旅途的心情。是的,想走;可是还
有什么沉重地拖住他的腿。
路过一家寺院,抬头看匾额,大悲寺。心神微微晃动,便走进去。因为是浴佛节,所以连门
票也免了。虔诚信徒很多,跪在大殿喃喃地念经。纪长白漫无目的地转着,循着应是晚开已
败的樱花树转到后院。鼻端香意缭绕,是一座阁,云空阁。信步而上,阁上可见四处风光。
只见阁下,花海如血。经过的时候还不觉得,自上由下俯视却只见红花不见绿叶,一片猩红
。
纪长白一时惊住。这浓艳,这佛门净地。前院的诵经声隐隐传来,“……观自在菩萨,行深
班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
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眼前登时清净。色不迷人人自迷。是自己一时痴了。本来
看这世界,就不曾入过心。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入了这世界的。幽幽下了楼,回头看,见
一副对子,“妙谛说破石点头,何事红尘仍流连”,恰如当头棒喝。
“妙谛说破石点头,何事红尘仍流连?”纪长白默念一遍,盘膝坐在花丛旁。明白的都明白
,为什么还贪恋这五丈软红?这不是问句,而是反问。问世间营营役役,为何还在痴迷,不
懂得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道理。这道理,自己原本是懂得的,而现在,却又不懂了。明知
是火,还是去扑的飞蛾,明白了这种心情以后,这个道理,自己就不懂了。这仅仅是一个痴
字可以诉说完全的吗?这只是愚昧吗?人真的不需要这一份痴吗?人真的没有祈求一生能遇
见这一份痴吗?这么想的时候,心里渐渐清明,知道自己的动摇来自何处,也渐渐明了该去
往何处。
“长白,如果你不想回来,至少让我知道你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