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一个人不寂寞吗?”
“那你以后如果再做了一个人喝不完的汤该怎么办呢?”
“长白,这样你并不快乐对不对?”
“长白,我喜欢你。”
“放开。”
“不放。”
“放开。”
“不放。”
“放开!”
“不放!”
“我想死又怎么样?你能看住我一辈子?”
“我可以。”
“我爱你。”
“因为我爱你。“
“长白,如果你不想回来,至少让我知道你没事。”
……
这种心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本来是自在如风的,什么时候沾上了这么这么沉重的水
?事到如今,走到空门脚下,不承认也不行了。自己已经脚步滞重了。一失足。逃走的那一
夜,自己已经不懂这道理了。本来是打算待阿姨百年,自己再遁入空门,所以从来也没打算
走别的路。做最简单的工作,没有存款,安于天命,不强求,不痴怨。是什么时候,这份心
情开始改变的?第一次有人如此认真地深入自己的生活,即使发觉自己的无情残忍,也不曾
放弃;发觉自己的生死由天,却爱护怜惜;自己痛的时候,痛在他心;自己想哭的时候,他
流下眼泪;孤独寂寞的时候,他在。离开的时候,他守侯。因为明白了这个人的心情,所以
不能明白要如何斩断尘缘,即使这只是一段有缘无份的孽缘。并非背弃了色空本一,只是这
飞蛾,实在誓死扑火。解不开它,无法真信色即是空。
到大殿前,诵经后,人渐渐散去。纪长白虔诚跪下,依旧温宛笑容,叩首而出。本该无欲无
求,却在冥冥中牵了一丝缘,细不可捉摸,却坚韧不伤。福祸难辨,亦难明真假。
冉风至,你是我的劫难。纪长白默然磕头。站起身,却回首。佛像宝相庄严,带着洞察人间
疾苦悲悯众生的笑容。亦或,我是你的劫难?却不知,这一悟,朝情丝滑了一线,朝本善亦
近了一步。人间对错,本就难明。
走出寺院,在书报亭买了一张IC卡,插入旁边的IC电话的插口,拨出了那个早就被记忆深深
刻划的电话号码。
“嘟……嘟……嘟……”纪长白耐心地等待着。他知道这个电话一定会有人接听的。这是已
经注定的。
“喂?”干涩的声音,没有听到回答,“喂?”
纪长白在电话的另一端微微笑了。电话中有微妙的气流形成的杂音。
“长白?长白,是不是你?”冉风至不敢相信。本来有无数的怨恨,无数的恼怒,无数的思
念,无数的痛苦,都在这个可能性前消失了。那天他就那么傻傻地醒过来,才发觉纪长白不
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虽然纪长白几乎什么都没带,但是他知道他走了。一个人的消失,会
改变空气的比重。长白,不会再回来了。这是他唯一的想法。可是,他怎么能放弃,他才刚
刚这么接近长白,感受着长白的挣扎和痛苦。为什么,就是这么快的失去?
“是我。”
“你在哪里?告诉我好不好?我只想再见你一面,只见一面就好。让我知道你很好。你好吗
?”
“我在扬州,现在在大悲寺门前。我还好。”
沉默。“长白,你在寺庙前干什么?”冉风至觉得呼吸都有点困难。
“路过。”
“路……过?路过?”脑筋早就转了几百个弯,想了无数个悲惨的可能性。只是……路过?
“是呀。”纪长白轻笑,当然可以猜出电话那头的人在想什么。
“那你还要去哪里?你告诉我好不好?我不会去打扰你,不见你可以吗?”
“回去。我准备回去了。”纪长白深深地吸了口气。
“回……去?”冉风至显然被打击得不轻。
“你不想让我回去吗?”纪长白有些坏心地加了一句。
“不是,不是。”冉风至闭上眼睛,脸颊湿热。模糊的视线再也看不见前方。
“我这两天就会到的。那么再见吧。”
“长白,别挂电话……”
“嗯?还有事吗?”
“我……很想你。”
“我知道。”纪长白温柔地回答,停顿了一下,“有时候我也是会想到你的。”
“……不公平。”
“嗯?”
“你只是有时候想到我而已。不过幸好你要回来,这已经……足够了。”
“风至,你在哭吗?”
“……”
“你还好吧?”
“……不好。”
就知道他会这么回答,所以才不想问他。“那我挂电话了。过两天见。”
“长白……”
“嗯?”
“你真的会回来吗?你不会再走了吗?”
“嗯。”
“那么你快点回来吧。”
“嗯。”
“我都快疯了。”
“可以想象。”
“那你还这样做?”
“……抱歉。”
“不,长白,你不用抱歉,你回来就好。”
“风至,我很抱歉。”
“长白,不用道歉。你忘了吗?我爱你。”
“……我知道。”
“那么快些回来,再见。”
“再见。”放下电话,也许是一直低着头的关系,现在觉得四周一下明亮了好几倍。回去将
要面对的是什么呢?轻轻叹了口气。说不清楚,这场感情攻防战,到底谁输谁赢。自己被迫
得逃开,却又主动地走回去。冉风至把自己追逐得几乎无路可逃,可是只听电话也想象得到
他的惨状。无论如何,爱上对方的,永远是输家。“我都快疯了。”想象着他小声说这句话
的神情,纪长白觉得心口微微地泛疼。一直没有发现,其实,从来,自己都没有对这个人说
过一次讨厌。
虽然早就想到冉风至会来接车,但是真的看到他的时候还是有些惊讶。也许是从来没有人等
待过自己的缘故吧。即使亲近如阿姨,依然知道是两不相犯的。站在车厢里,看着车外滑过
的身影。下了车,风至一时看不到他,但是纪长白却看得很清楚。自己买晚了一天的票呢,
不知道他等空了多少趟车。纪长白站在里冉风至不远处的地方,默默地看着瘦了一圈的那个
人。
“风至,我在这里。”
冉风至惊讶地回头,眼睛瞬间就湿润了。跑过来把纪长白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纪长白不适地挣扎了一下,可是他不肯放手,也只好由他去。果然,还是人的体温是最温暖
最柔软的。连心底都柔软起来。
“长白,我以为你又一次不回来了。我差点就跑去扬州找你,又怕错过你。”
觉得自己有些过分,纪长白伸出手揽住了眼前的人的脊背。如果非得说感情是一种束缚,到
底是谁束缚了谁?看起来冉风至比自己凄惨了一百倍。“下回我会留个信给你的。”
“还有下回?”冉风至再次受到惊吓。
说不准吧。从来也没有认为回来是跟冉风至过幸福生活的。只是,有些事情不明白,需要回
来想一想罢了。
“……有件事,我想应该告诉你。不过我在寻人启事中没敢说,你看到寻人启事了吧?”冉
风至看着纪长白的眼睛。
“什么事?”纪长白直觉不妙,浑身的神经都紧张起来。如果猜得八九不离十的话,如果猜
得八九不离十的话……有时候,他恨死自己这种该死的直觉。
“是……倪阿姨过世了。”冉风至紧紧地抓住纪长白。
纪长白觉得浑身发软,四周的杂乱都扭曲着发出噪声。
“我一直没敢说,我怕你知道了就不会回来了。”
纪长白闭上眼睛,把手指压上眼角,也止不住奔涌而出的泪水,仿佛体内的什么地方决堤一
样奔流不止的泪。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他为什么没有向阿姨抱个平安呢?时间不能倒
流,一切不能挽回。这个痛苦的认知让纪长白觉得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弯曲,濒临
折断。
“长白,长白。”冉风至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似乎濒临崩溃的长白。可是他不敢再拖延这个消
息,时间越久,想必长白越痛苦。
纪长白只是痉挛着,不知道怎样去面对体内痛苦的断裂。像整个身体被强行撕裂了一样痛苦
。像母亲一样的阿姨,没有阿姨,不会有今天还站在这里的纪长白。为了阿姨,而努力存活
下来的纪长白。后悔如何能解释内心不能忍受的伤痛?阿姨问过自己会不会离开,自己说不
会。可是他背叛了自己的诺言。可是阿姨,我不是真的想离开你,我会回来的。我回来了呀
。可是你为什么不等我道歉,不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过了很久很久,纪长白才缓缓站直身体,甚至微微苦笑,“这真是对我最严厉的惩罚,冉风
至。”
冉风至只是用力握住纪长白冰冷而颤抖的手。
“我终于明白我犯了多么大的错。”纪长白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仿佛所有的罪孽都显示在这
双手上。“带我去向阿姨道歉吧。”
冉风至不敢说这不是你的错。勉强维持平静的纪长白看起来脆弱得可怕,仿佛一碰就会变成
碎片。可是他却那么勉强地维持着平静,仿佛这是他最后一道防线,被扯破就会彻底崩溃再
也无法挽回。他知道倪阿姨可以说是纪长白最亲近的人,一直像母亲一样照顾着孤独的纪长
白。在寻找纪长白的过程中,他才发现他是多么不了解纪长白。总是温和微笑的纪长白,到
底遮掩着怎样的过去。他渐渐了解纪长白散漫的生活方式是弥漫了对这个世界怎样的绝望,
他对人的冷淡背后又有怎样的落寞。
倪桑的骨灰由养老院安置在青松陵园。纪长白在灵位前深深地跪下,用力地磕头。在心中默
默地叫着:阿姨,妈妈,阿姨,妈妈……心头痛得麻木。阿姨的离开,带走了自己的一半灵
魂。不敢去恨自己,怕一恨就坚持不到给阿姨磕完头,恨不得把自己千刀万剐,切成碎片,
恨不得从来没有存活在这个世界上。恨不得当年不要遇到阿姨,让自己去死。没有了阿姨,
自己的灵魂也失去了归宿。回来,还是不回来,又有什么意义。无论哪里,也不会有一个人
像妈妈一样爱着自己,包容着自己了。阿姨,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深的眷恋,最爱的人。
可是这个人,就在自己一个转身的时间,烟消云散了。这个人,不存在了。手指痉挛着,抓
不住任何东西。
“她有留信给你。”
纪长白展开薄薄的纸张,字不多,“长白,我的儿子,要让自己幸福。”
“……做不到,我做不到。阿姨,我做不到。你不要离开我。”纪长白俯地痛哭。再也无可
替代,再也无法得到原谅,再也无可挽回。幸福,幸福是什么?阿姨,你告诉我,我怎样才
能做到,我怎样才能完成你最后的愿望。音容笑貌如在眼前,可是这个人,无论如何也抓不
住了。这个问题,你让我去问谁?
纪长白一直都是魂不守舍的状态,手里紧紧抓着那封信,却又仿佛不敢用力。拉着他离开的
时候,他也没有任何反应。他也一直没有问,到底倪桑是怎么去世的。看得出来他是不敢问
,是自己让自己的母亲离开人间这个事实,想必他实在是太难以接受了。
纪长白走得无影无踪以后,冉风至想了很多。长白不像是因为自己太过步步紧逼,倒像是承
受不了接受这个事实的自己。如果没有一点感情,纪长白不会说不会后悔,可是虽然说不会
后悔,他却逃走了。如果不是后悔,唯一能解释逃避的理由就是害怕。害怕什么?害怕自己
会爱,一直坚信对爱残疾的自己会爱上别人,还是害怕这份感情会改变?一直不明白纪长白
为什么对感情如避蛇蝎,只要涉及到感情,就像会撼动灵魂的底层一样。
后来,翻到了纪长白的电话簿,才知道倪桑,才知道纪长白原来只是一个孤儿,后来在忍受
不了的时候跑出去遇到了她,才渐渐了解了温暖,可是,他依然不信任感情,只是,也不再
那么强烈地排斥这个世界,然而他还是始终不肯真正地进入这个世界,仿佛只是在徘徊着等
待着一个离开的时机而已。“如果不是我在,那孩子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你要让他学
会爱啊。”慈祥的倪阿姨还这样对自己说,然而当晚,她就突发心脏病而去世。长白的不告
而别,一定深深伤了这个母亲的心。她临去,只说了那么一句话。还有宥,宥听到纪长白离
开的消息,只是让眼泪在眼里打了几个转说:“我就知道他会这么做的。”
把纪长白带回家里,他也只是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冉风至不敢离开,但是也没有打扰他,虽
然他不吃不喝,可是他现在需要的是安静的思考,和努力战胜悲痛的能量。
黎明的时候,纪长白才沙哑地说:“我没事了,你回去吧。”
也许纪长白没有发现,冉风至这些天一直住在这里。但是冉风至还是二话不说离开了。长白
,也许太需要一个人静一静,或者发泄一下了。
“谢谢。”在他转身的时候,纪长白低声说。“谢谢你一直陪着我,还有离开。”
冉风至点头离开。
这个夜晚真是漫长又寒冷。失去了阿姨,就像走失在漫漫长夜里。看不到一点亮光,亦看不
到长夜的出口。四周的任何东西都像是长夜的魔爪,一旦被抓住就会永远陷落。可是彻骨的
寒冷中,有一个人一直站在一个触手可及的距离,然而却不擅自靠近。最初对被追随的恐惧
渐渐变成被守护的信赖。无论多么黑暗,这个人始终在触手可及的距离,一直在,不消失,
散发着温暖。在漆黑的闯荡中,始终不是孤身一人,所以也就有了一直走下去的勇气。如果
孤身一人行走在无边长夜,也许,崩溃,只是时间的问题。天已放亮,虽然还不知道路在何
方,可是还有生命,就要走下去。因为不能道歉,所以要完成阿姨最终的愿望。不管多么难
,也要做到。
“笃~笃~”有人敲门。
纪长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来去开门,几乎一天一夜不吃不睡,浑身的骨头都好象在咯咯
作响。
“纪先生,这是这个月的水电费单子。”房东很有礼貌地说。
“啊,好。”看了看金额,然后从外套里摸出皮夹,……钱不够。纪长白苦笑,“抱歉,我
一时手头比较紧张,缓两天可以吗?”
“哦,没关系,纪先生一直都是按时交房租的。”房东还是很有礼貌地微笑。当初租房子就
是因为纪长白比较欣赏这个房东不喜欢和房客哈啦。
关上门,纪长白忽然笑出来,渐渐笑得弯下腰,笑得眼里都有了薄薄的泪。这就是人生,即
使昨晚还痛不欲生,可是今天还活着,就得按时交水电费。如果不是房东宽限,说不定自己
今晚就得睡马路。这就是现实。这就是这个自己所在的世界。悲伤,委实是衣食无忧的权利
。纪长白是没有这个权利的。如果还要在这个世界上逗留下去,就得维持自己的生活。“阿
姨,阿姨……”默默地叨念着,走到浴室去洗脸,换衣服,去找工作。
走在马路上,感觉和以前不同了,以前所有的漫不经心都因为失去了寄托而在无声中消亡。
因为一直知道自己有个归处,所以可以随心任性;现在失去了方向,连脚步也沉重起来。这
世界四面皆壁。谁这么说过?这世界四面皆壁。而他,无法挣脱。
拖着疲倦的脚步打开门,看到厨房里的灯光,不用问,也知道谁在这里。早上出门的时候,
看到钥匙在桌子上,于是拿起来放在口袋里。不过这不代表冉风至不会有钥匙。想想当初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