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大海,颜色常常是变幻的,好象有什么力量在暗中涌动,生命的力量。
“高二忙不忙?”纪长白看着茫茫的大海。
宥也看着大海,“还好。”
“你觉得上学怎么样?”
“一般。不喜欢,也谈不上讨厌。毕竟没有家庭压力。”宥平淡地说。
“那就好。要是上学上得难以忍受,倒不如不上。自己学点喜欢的就好。人生就几十年,过
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即使是浪费时间,也得有浪费时间的觉悟。”纪长白晃着半空的啤酒
罐。“你不想问问我到底去了哪里?”
“那是你的事情,跟我无关。”宥不去看纪长白。纪长白,这是你教给我的。
“说得也是。”纪长白挺了挺脊背。“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扬州风景很不错,将来有机会
不妨去看看。”
宥原本还以为他会讲讲事情的原委的,不曾想却听到这些,有点啼笑皆非。“不过,那个姓
冉的是怎么回事?”
“他?”纪长白有点吃惊,不过随即想到冉风至能找到阿姨,未必找不到宥。“他目前和我
同居。”
“你和别人住一起?你忍受得了?”宥还只是把他们的关系当纯纯的同居。
“习惯了。”纪长白回答得言简意赅。
“哦?”宥很好奇,纪长白很容易习惯别人吗?
看着宥根本就不大明白的样子,纪长白笑着拍拍他的脑袋,“我的意思是我们不仅仅是住在
一个房间里。”
宥立刻像被咬了的表情。
“干吗?”纪长白看着宥称得上正常的表情,觉得挺满意。
“你,你,你是同性恋?”
纪长白眯起眼睛,“按照通俗的说法,算是这样吧。不过我倒觉得男女无所谓。反正我也不
想要后代。男女选择只是文化问题而已。”
“……”宥无言。
“有什么想法要说吗?”纪长白好心地询问。
“你们相爱?”宥还是问了个蠢问题。
“他是这么说的没错。不过我不知道。”纪长白诚实地回答。
“你就算很寂寞,也不能这么随便吧。”宥正义凛然地质问纪长白。
“也不是随便,只不过觉得这样也不错。”
“那你对姓冉的就太过分了。”宥的立场立刻改变。
“我对他还是有感情的。”纪长白头痛地说。宥还真是认真。
“你呀,我有时候真不知道你是太认真还是太无所谓,你做的事还都真奇怪。”宥抱着脑袋
躺下来。
“我也觉得很奇怪。”纪长白还是看着海。
“喂,你也老大不小了,也得适当地活得地道一点吧。”宥老气横秋地说。
纪长白转过脸。
“你再过一百年肯定还是这个样子。”宥放弃地叹口气,“你好象活在另一个时空里。”
“外星人?”纪长白问。
“外星人。”宥肯定地回答。
纪长白把空的啤酒罐在沙滩上按下一个凹痕。
“他对你很好吧?姓冉的。”
“他叫冉风至。”纪长白拿起啤酒罐,“也许很好吧。我不是太能理解这一点。我觉得有些
压抑倒是真的。不过渐渐也就有些在意了。”
“你还真迟钝。”
纪长白挑了挑眉。
“既然觉得这样不错,那就认真一点吧。不然最后什么都抓不住的。”宥规劝他。
“同性恋也无所谓?”
“你都无所谓,我还能说什么?”宥把手遮在眼睛上。
“我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纪长白也躺下来看着天。天和海看起来都是那么大,那么蓝。
宥抓住纪长白的手,“纪长白,你得做得好一点,才能给我做榜样,不要带坏我。”
明白宥的意思,纪长白看着天没有回答。有点不明白究竟是想被束缚,还是不想被束缚。一
旦低头,就再也不能离开了吧?虽然在一步一步滑落,这一点自己还能看清楚,可是最后一
步,想必是很难做决定的。
纪长白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华灯初上,因为写字写到头痛,所以找宥出来想和他说说话。宥走
了以后,又独自在沙滩上坐了许久。有很多事,不是回避就会不存在的。其实也明白很多人
的生活方式就是不要对生活这么认真,可是自己不是这样的人,仿佛很久以前因为回避而犯
过严重的错误一样。人生苦短,所以想尽量不做会后悔的事。当然不可能避免,但是也不能
就这样放弃。
从门缝泻出的灯光流露了一些温暖,纪长白微微弯起嘴角。推开门,风至在看着他这几天写
的厚厚的稿纸。
“以假乱真。”冉风至冲他扬起手中的信纸。
纪长白加深了笑意。明明知道这种赞扬可能连实际意义都没有,但是有人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的感觉还是很温馨的。
“今天想来看看你。”冉风至把信纸放在茶几上,走过来把纪长白环在怀里,嗅到淡淡的酒
的味道和海的咸味,“你……和谁出去了吗?”
“和宥一起去海边来着。”纪长白推开冉风至的手臂,“等一下,我去洗个澡。”身上有沙
子的感觉很不舒服。
冉风至没有放手,虽然他和宥见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在自己在这里等待的时候
,纪长白却和宥在一起。而且,就算他想休息一下,也完全可以找自己出去啊。其实这还都
不是自己生气的理由。自己生气的真正理由是对于纪长白来说,他冉风至究竟是一个什么样
的存在呢?这个问题时时涌到喉咙的顶端,又被咽下去。因为太知道纪长白是不喜欢被这样
追问的,可是对于长白,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他实在是太想知道了。
“怎么了?”纪长白转过身,“工作不顺利吗?我是怕打扰你工作才没有联系你的,而且回
来后一直都没有见过宥。”
其实长白还是在乎自己的吧,要是从前,他根本不会做这种解释的。也许,长白也在以他的
方式在表达他的感情也说不定。冉风至又径自为纪长白开脱着。也暗哂自己是患得患失,关
心则乱。可是,感情,就是这么复杂的事情。这一点,长白可以理解吗?
“我知道,要是我一叫你的话,就算正有人在拍照片,你也会把人家赶走跑回来的吧?我都
明白的,风至。”纪长白温柔地抚摸着冉风至的脸颊,“别这样。”
“长白,我不知道对你来说,我究竟算是什么?”冉风至被这份温柔和冷淡同时折磨得无法
忍受。
“你……我也不知道。”纪长白苦笑,“我也有想过。可是我也不清楚。如果说像你这样执
着的感情叫做爱的话,那么我根本做不到。像《圣经》上说的那些,‘凡事包容,凡事相信
,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恩慈,爱是永不止息’,这些我都做不到。像常人所说的痴狂
和占有欲,我也不能了解。”纪长白顿了顿,“但是,你的这份心意,我很珍惜。我现在所
能做的只能是尽我所能地来以我的方式来回报你。也许太凉薄,可是我也只能付出这么多。
”
“不,不凉薄,听到这些我很高兴。”冉风至搂住纪长白。
“你不是也对我的做法不满吗?不然何必要这么问呢?”纪长白平静地说,“也许我早就应
该告诉你,我也许永远也不可能同等地回报你。这样你还要坚持下去吗?”
冉风至没有回答。会不会呢?问自己这个问题都觉得太过残酷。谁会在热恋的时候去认真考
虑这个问题。也许连自己都没有答案。或者,是早已有“应该如此”这样约定俗成的答案。
如果一份付出永远得不回回报的时候,还有多少人还会竭尽所能地坚持下去?说付出的目的
不是为了回报,未免太虚伪。其实这不也就是自己一直在怀疑自己的部分吗?
“就算你决定离开,我还是会这样活下去。希望你能明确地明晓这一点,风至。”纪长白啄
了一下冉风至的唇,“我不会把自己寄托给你,这一点我永远也做不到。但是,我不是不珍
惜你的感情。我也不是不想付出。而是这就是我所能做到的。”
冉风至看着纪长白的眼睛,“那么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当初你为什么要离开,又为什么要回
来吗?”这才是一直让他难以释怀的部分。因为一直怕问了就会彻底失去长白,所以不敢问
。
纪长白不由笑了,“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问呢。离开的理由是我认为我无法接受你,而回
来的理由是我已经不能放下你。”
冉风至惊奇地看着近在眼前的纪长白,他说的是真的吗?虽然自己已经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但是从来没有敢肯定过会是这种答案。“长白,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一定早就知道我
在想什么的吧。”
纪长白有些被戳穿内心的狼狈,“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知道我该怎么给我的感情归类,
而且,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做什么。”
“长白,那么和我在一起,你还是快乐的吧?”冉风至抵住纪长白的额头。
纪长白也低声回答,“是呀,虽然开始我受不了这种感觉和平静的落差而感到痛苦。”
“那么,长白,我现在可以说,如果你也有这种心意,我就能坚持爱你一辈子。说付出不期
望回报是假话。但是能够知道你不是对我完全无情,我就不会放弃。”
“你也想过要放弃吗?”纪长白轻声问。
“长白,这样说伤害你了吗?”冉风至紧张地问。
“没有。不过我有些明白感情这种东西的真挚和脆弱了。”纪长白安抚似的微笑,“我都可
以做出不声不响地跑去外地不回来这种事,我又有什么立场责怪你。我只是觉得我有一点了
解感情了。”
“长白。”冉风至低声呢喃。
“风至,我现在也明白失去阿姨的时候,为什么我并没有如我预期地崩溃,而且,我会感到
有这么深的罪责了。”纪长白看着自己的手指,“因为我明白阿姨不是我最重要的人,更不
是我的唯一。对于我最重要的是我自己。而我对你有了眷恋,所以阿姨不能带走我的全部心
神。我不会崩溃,因为我失去的不是我最重要的,我会感到有罪,是因为我觉得我离开和回
来的理由都是你,而为此我带给了阿姨痛苦。”
“如果有罪,那么同罪。”冉风至吻上纪长白。
纪长白低下头,“所谓过去,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吧。无论是眷恋的,还是厌恶的,它们都过
去了,都‘死亡’了,不存在了。所以想念也罢,追悔也罢,都是没有用的。它们就是一种
叫事实的不能改变的东西,它们是永恒的。对于这一点,我们是无可奈何的。所以,无论我
们做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有罪也罢,有恨也罢,都无所谓了。”
“放下就好。人生就是活在现在的。”
“可是风至,我还是想达成阿姨的愿望,虽然不能带给阿姨安慰,但是可以带给我安慰。你
来慢慢教给我,幸福是什么吧。”
“相信我,我一定让你明白幸福是什么。”
“我不会信任你的。”纪长白抬起眼,“我不会相信任何人,但是我愿意承担这份不相信,
来试着接受你。”
“长白,你还是说你不懂得爱吗?”
纪长白轻轻摇头。
“可是我觉得你是爱我的。”冉风至用脸颊磨蹭着纪长白。
“我觉得感情可以是不分性质而只分重量的。”纪长白享受着肌肤相亲的温暖,舒服得闭上
眼睛,“我想我是对你有了一定重量的感情。虽然不能命名。”
“那么再多一点,再多一点,再多一点吧。”冉风至贪心地要求。
“呵呵。”纪长白笑道,“那么你就努力让我想再多回报你一点,再多回报你一点,再多回
报你一点吧。”
“你在邀请我多爱你一点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纪长白笑眯了眼。
“不过我的确更加爱你了。”冉风至的手开始不规矩起来。
“至少让我先洗个澡吧。”纪长白提出要求。
“反正一会儿还得洗。”冉风至不以为然。
“可是我还没有吃晚饭。”纪长白百般推脱。似乎就这样进行下去,会有一点类似羞耻的感
觉,仿佛自己在邀宠。难以想象几乎万事不入心的自己会邀宠。
“那好吧。”冉风至意犹未尽地放开纪长白,还不忘先偷个吻做利息。“你想吃什么?”
这……就是爱吧?所以可以容忍自己的推脱。纪长白有些感动,于是有些想推翻前面的话,
选了方便面。这个最节省时间吧。
“方便面既没有营养,又含防腐剂。还是我来做些菜吧。”冉风至的笑意越来越深,“还是
其实你也迫不及待?”
纪长白觉得自己的脸开始发烧,其实眼前这个人也是懂得自己的,不过事已至此,“那就不
要吃了,一顿不吃也没有关系。”
“不行呀,我会心疼的。”冉风至像逗弄心爱的宠物一样摸摸纪长白的头发,“先去洗澡,
我来做饭,然后我们再来做好了。”
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好象回答“好”还是“不好”最后都是同一个结果。纪长白觉得有些好
笑,也有些惊奇,惊奇于自己也能够拥有这样的举止和心情。已经太久太久做什么事情都是
不动情的。而且,不想做爱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总感觉两个人的身体越是亲近,连感情也会
亲近起来。也许这一切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原因,就是因为自己一时不设防在这个人的车
上睡着,因为有了第一次,所以以后自己对这个人就总是少了一分防范。这种亲近感的发展
让人有沦陷的快感。过了二十几年虽然心中无意实则如同禁欲的生活,现在却不禁怀疑起自
己的灵魂会不会被肉体主宰。
和冉风至赤裸相拥的时候,纪长白发现他的身体的记忆力优秀如同大脑。仅有一次的欢娱似
乎都已经铭心刻骨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而身体的每一丝颤动都牵连着心脏也跟着微微颤动
。虽然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你,可是我已经感到了危险。危险到什么程度?我正在一点一点
地改变自己。纪长白闭上眼睛,心中有一点悲伤,也有一点甜蜜。
明天的时候,今天就会成为过去。而后天,明天也将成为过去。死亡的时候,一切就将成为
永远。渐渐明白Foucault对死亡都不仅仅是热情,甚至是激情。这是唯一可以超越生的手段
。但是,现在,只负责现在。现在,他和冉风至在磨合着接受对方。就算明天一切都会消失
,现在的体温和汗水都是真实的。如果从真实出发,不自欺欺人的话,人也只能这样来看待
人生。
紧紧地抓住冉风至,纪长白也探索着他。觉得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从某个角度来讲,实在是不
可思议。真是真是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在自己的人生途中,会遇到这样一个人,一直以为人
生是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但是现在却明白,命运是包括很多偶然的。接受这些偶然,才算
是接受人生。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毫不留恋地出世,现在才明白自己根本是不曾入世。而现在
,他有了探索这个世界的欲望。
贴近的时候,感觉到安心和温暖。而分开的时候,感到失落和危险。但是,失落和危险,都
是安心和温暖本身包含的一部分。想得到这些,就必须负担对失去的恐惧,这个叫做代价。
纪长白已经明白了这一点。事物永远的两面性。不过这并不让人悲伤。这是事实,是不能改
变的。
“你去哪里?”还以为自己哪里惹长白不高兴,冉风至奇怪地看着他从柜子里拖出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