宥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不会吧。
纪长白看了看宥的表情,“怎么了?你也是孤儿院里跑出来的?”
宥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12年前我也做过同样的事。”纪长白云淡风清地继续吃饭。
宥用手按住含满泪水的眼睛。
“你让我想起以前的事了。”纪长白从身旁抽了一张面纸给他,“那个时候我遇见了阿姨,
后来她把我送了回去。不过常常来看我。”
“纪长白,你会来看我吗?”宥抽噎着说。
纪长白看了他一会儿,才说,“如果你希望的话。”
“谢谢你。”宥抓住纪长白的手把脸埋进去。知道他是因为自己的期望,但是他没有无情地
拋弃自己。
“吃过饭,我送你回去吧。”
5
“长白,怎么忽然到这里看我呢?”
“阿姨。”纪长白温柔地拥抱住对自己伸开双臂的阿姨。还记得阿姨年轻时候的样子,现在
却已经是满头花白,不过神情还是那么温婉。
“越来越像一个好男人了啊,长白。有没有找到女朋友?”和这个年纪的家长一样,惦记着
儿女的未来。
“不是说过我喜欢一个人吗?和阿姨一样。”纪长白拿出保温饭盒,“又是槐花盛开的季节
了,我给阿姨做了蒸菜。养老院吃不到吧。”
“长白真是体贴,阿姨好幸福哦。”倪桑微笑着摸摸纪长白的脸颊。“时间还早,陪阿姨去
健身房好不好?“
“好啊。”温柔地回答。多么简单的幸福。只要自己温柔,阿姨就会说幸福。
“真是温柔的好男人。”倪桑挽住纪长白的手臂,“给女孩子们一个机会吧。要是阿姨年轻
40岁,那么阿姨一定不会单身了。”
“阿姨。”让人哭笑不得的阿姨。
“呵呵,长白害羞了。”倪桑很开心的样子。
“长白,你现在还是只做兼职吗?”
“是。”纪长白调试着跑步机的速度。
“我到现在还是觉得当年很可惜。我一直以为你会一直读书读下去,从硕士到博士,然后到
研究所或者大学当教授。总想看看西装革履的长白。没想到出了那个意外。”
“其实也不关意外的事。只是我发现自己没有那么大的兴趣。”
“说的也是。我一直很担心你哪一天会不声不响地离开。”
“有阿姨在,我不会离开的。”
“傻孩子。”倪桑叹息。
纪长白停下来到一旁喝水,把跑步机的设定改成原来的标准。为了防止在万一的情况下有老
年人用到这台跑步机出意外。
“你还是这么体贴善良,怎么可能真的做到对生活无情呢?”倪桑爱怜地抚摸着这个仿佛自
己孩子的大孩子。“这样生活一定很辛苦吧。”
“不会。”纪长白眯起眼睛,“前几天我遇到一个和我一样从院里出走的孩子。”
“哦?”倪桑感兴趣地睁大眼睛。
“我收留了他几天,他就回去了。”
“你是不会赶人的,他自己要回去的吗?”
“是呀,他好象是明白现在自己其实哪里也去不了。”纪长白看着窗外的天色,云好象变多
了。
“好象那时的你啊,那么小又那么倔强。不过从那个时候你就变了。”
“因为我明白了呀。即使有像阿姨这么温柔的人在,这个世界的规则也是不会为美好和善良
让步分毫的。只有在亲身和它相处的过程中彼此认知才能找到安身之道。”
“那现在呢?这就是你的方式吗?”
纪长白笑而不答。慢慢地明白生死际遇俱是无常,随遇而安是最简单平静的生活方式。
“长白,让自己幸福。”心疼地抱住这个从来对世界过分冷淡的孩子。
现在可以叫做幸福吗?一个人,简单,洁净,平静。
“长白,有时酸甜苦辣俱全的生活才会让人明白什么是幸福。拒绝了痛苦的可能,也就拒绝
了幸福的可能。”
“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在温暖的怀抱里没有动,漂亮的眼睛依然波澜不惊。
“人生是一个复杂的平衡。你摒弃了生活的很多部分,所以很容易看清该如何平衡。但是如
果一个地方坍塌的话,所有都会很轻易塌陷的。而复杂的平衡就相对比较稳定,因为它们中
间的互相牵制更多。虽然我也舍不得你去受这么多尘世之苦,但是你真的很让人担心。你太
空幻了,就好象是一个泡影。”
“阿姨,不用为我担心。我会处理好自己的生活。”给阿姨一个安心的微笑,站起身离开宠
爱的怀抱。
知道这是长白的拒绝,倪桑放开了手,“说得也是,你长大了。这是你自己的生活。我管太
多了。”
“我很感激阿姨的。”纪长白握住阿姨的手。
倪桑叹了一口气。感激,是这个孩子最深厚的感情了吧。
本来是干燥得恨不得飞沙走石的春天,忽然飘起了雨丝。没有雨伞,于是就在柔润如酥的小
雨中如同往常一样行走,脚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整条路都被笼罩在高大法桐的绿色光晕
中。远处有橡胶轮胎划过水面的嚓嚓声快速接近,红色还流动着一点粉紫色的车身流畅光滑
,映着清新的绿,闪动着蓝紫的光刃。后来很久才知道那辆车有个引人遐思的名字叫雪铁龙
,那种仿佛梦幻的颜色叫波尔多红,一种著名葡萄酒的名字。而现在,他们只是擦身而过。
在纪长白打量着这辆美丽的车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车中的人也在交错而过的一瞬间注意到了
他。而他,不可能透过车窗看到里面的男人和女人,他当然也不可能知道这一切,直到他们
再次相遇。那天,碰巧,他穿了一件白色亚麻衬衫,非常淡雅的白,头发因被雨水湿润而服
帖,微长的发像极了古装造型中的人。雨大了,他脸上还有水珠流动。
冉风至载着邝雅去应酬的路上下起了小雨。邝雅娇声抱怨着春天缠绵的天气,说皮肤会有粘
腻的感觉。冉风至笑着抚摸邻座女子的手臂。
也许是因为下雨的关系,路上的车出奇得少。车子就像在雨水中无声滑行,让人有失重的错
觉。远处有人没有撑伞,就那样信步走着。白色的衬衫被雨水濡湿紧贴在身上,却没有不洁
的感觉,也许因为走路人的姿态实在太闲逸。雨水让目光朦胧,前窗上的水更是扭曲了视线
。车内放着轻音乐,是《钟》,和雨的节奏有奇异的契合,仿佛一个迫切的宣告。
在几乎擦身而过的一剎那,他看清楚了这个人的容颜。如同从古梦中醒转。迫切的熟悉。熟
悉到心悸。是……曾经的朋友吗?亦或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思考间,车子继续滑行。不
,是更早之前的熟悉,在认知这个世界之前。那宿命般的熟悉,无法否认的存在感。
“至,怎么了?”察觉到他的失神,邝雅体贴地问。
“没什么。”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不是自己的身体,不是自己的灵魂。一切都变得陌生。
邝雅微笑着轻柔地拍了拍他的手臂。
冉风至一个激灵,仿佛从噩梦中被惊醒。不适的感觉如同潮水哗哗退去。仍然是生活了20多
年的世界,什么都没有变。只是体内有了一个空洞,风穿过都会发出呼啸。遥遥记得那种熟
悉的感觉,就像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总会有疑惑的剎那,怎么会这样熟悉得切身相关,
然后才能认出就是自己。看到那个人,仿佛看到镜中的自己。熟悉得似乎张口就可以叫出一
个名字,然而在疑惑的剎那,已然再也无法捕捉。
“为什么要买波尔多红的雪铁龙?”女人柔媚地问,“不觉得这辆车非常艳丽,像女人开的
车吗?”
“因为看到的时候,有熟悉的感觉。”
“呵呵,这是今年的新款,怎么可能曾经见到过呢?”
是呀,怎么可能曾经见到过呢?
这个人开始在梦中频频出现,不说话,修长白皙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上面却有狰狞的伤痕和
血迹。让人肝肠寸断的表情。也曾嘲笑自己无谓的一见钟情,可是梦中的心情,没有人比自
己更了解。是心痛。看到这个人就心痛难忍。活到现在,终于体验到什么叫心痛。这种庞大
的感情包容了几乎所有能够对其命名的感情。说是一见钟情,是多么轻佻的自辱。这种感情
来自何处?仅仅一秒种的凝视吗?只是,没有机会让什么发生了吧?那天,他们擦身而过。
“至,为什么很久没有找我呢?”邝雅打电话过来。
因为忽然对她失去了任何感情。那种庞大的情感侵吞了他全身的所有感觉。“抱歉。”
“那么今天晚上请我吃饭吧。”善解人意的女人的声音里可以听出微笑,“我要到绿忆出版
社再谈一下公司出版周年纪念手册的事,你过来接我。”
“好。”还能说什么呢?
“那么再见。”
挂上电话。不知道为什么,从来对“再见”两个字感到不能忍受。这个不知道是道别还是再
约的暧昧的词语。如果可以的话,一辈子也不想对任何人说“再见”。
6
天气好热。走出出版社,淡绿色的短袖衫立刻就被阳光穿透了,皮肤被灼得生疼。春天离开
得如此轻易。夏天的太阳总是让直视的人有眩晕的感觉,也可能是今天早晨没有吃饭的关系
。不是又没有钱了,而是炎热的天气让人没有胃口。在凉爽的出版社里还有饥饿的感觉,然
而一回到阳光下面,立刻失去进食的任何欲望。白晃晃的阳光耀得人眼花,忍住胃部不适的
感觉,用手在眼前搭了个凉棚。
突兀地看到一抹波尔多红。在阳光下更加绚烂的颜色,让人联想到奔流不息的血液。看久了
,会有自己周身的血液也在涌动的感觉。很熟悉的颜色啊,好象不久前在哪里见到过。纪长
白懒得去仔细回想,径直往公车站走去。
“雅。”一个好听的声音传过来,在炎热的夏日中仿佛一泓深美的湖水。
一瞬间有相熟的错觉。纪长白反射地望过去。立刻否定了自己,自己怎么可能会认识开这么
靓丽车子的人。
车子的门却在瞬间打开。“你好。好久……不见。”冉风至从来没有想到过可以再碰见这个
人。这一切巧合得仿佛天意。
“至,这位是……”邝雅来到车前。
冉风至不知道该怎么介绍。“很久不见的朋友。”这个理由最合适吧。看着纪长白平静的面
孔,臆造着借口。
纪长白很明确地知道自己不认识这个人,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为什么要说彼此是朋友
?所以站在当地,饶有兴趣地看他如何编造下去。
“你好。我是至的朋友,邝雅。”邝雅伸出手。冉风至站在她的身后,好象在期待什么讯息
。
忽然很想捉弄一下这个人。看得出来,他是知道彼此不认识的。
“你好,我是区颖吾。”随口说一个名字,果然看不出他异样的表情。
“雅,抱歉今天……”
“没关系。”
“喂,你找我干什么?”纪长白很直接地问,“你根本不认识我吧。”
“怎么这么肯定呢?也许你忘记了。”冉风至眼睛看着前方,貌似很认真地在开车。
“这种游戏没有什么意思吧,”纪长白在想这一段时间怎么总是会碰到奇怪的人,都已经平
平静静地生活了这么多年了好不好?
冉风至没有说话。
“需要理由吗?我的名字不是区颖吾。”纪长白拿起车前放的一只水晶球把玩着,水晶球里
是被封闭的漫天飞雪,一晃动就不安地飘洒起来。
“你,我对你感觉很熟悉。”纪长白很坦率,他也就没有什么需要拐弯抹角的,“我想知道
为什么。不过我们的确不是第一次见面了,这个你不知道吧?”
“我想是知道的吧。”这么炫的车,见过一次就很难忘掉了。
冉风至惊讶地转头看着纪长白,难道他也有同样的感觉吗?
“你误会了,我并没有见过你,是见过这辆车。很美丽的车。”纪长白把水晶球放回原位,
摸摸了车门。
这个人很敏锐,连自己想什么都知道。“冉风至。”
“纪长白。”
越是接触就越是冲淡了初见面的熟悉感,反而像两个陌生人。
“怎么对我很熟悉呢?我长得很像谁吗?”纪长白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闲闲地问。
“不是。只是莫名其妙的熟悉。”
“这也没什么奇怪。”纪长白凉凉地说,“忽然有熟悉的感觉,基本上是一种移情作用。发
现曾经熟悉的事物的某一点在另一事物上突然显现。不过也有人说这是上辈子残留的记忆。
”
“如果还有梦呢?”
“你执念太深。”纪长白有点不解地看着这个人,看起来很像年轻力壮、事业有成的黄金白
领。这种人一般都很现实,不会执着于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吧?
“既然认识了,不如一起吃顿饭吧。”解释得很彻底,但是还是不能让人从心底释然。
“好呀。”车内凉爽的气息不但勾起了久违的食欲,还有睡意。
结果真的睡着了吗?车一停就立刻清醒。怎么会真的睡着呢?因为凉气的温度开得刚刚好,
实在太舒服了。不过也很失礼,才认识就在别人的车上睡着。“抱歉。”纪长白不好意思地
笑笑。
“没关系。到超市买冰啤酒和凉菜可以吗?那些正式饭馆,总觉得不如这样自在。”车子停
在海滨。
“本来是准备到意大利餐厅去,但是半途见你睡着,就觉得这样或许不坏。”
“很好啊。”海的远处有很大的飞鸟,夕阳正红得仿佛烧着了半边天。“我也很久没到这里
来了。”
冉风至打开车门出去。傍晚的风开始变凉,让人为之精神一爽。纪长白脱下鞋子躺在雪铁龙
的阴影里。能伴着这么美丽的车躺在这里是很舒服的事呀。冉风至这个人或许不坏。学着他
的说法。几乎很少评价人,但是今天心情不错。
7
不知不觉就几乎空腹喝了两罐喜力下去。两个人面对面看天看海喝冰镇啤酒。冉风至觉得很
快乐。很久很久没有这种轻松自然的感觉了。看到半途渐渐在凉气里睡着的他,忽然就觉得
这样面朝大海,喝冰镇啤酒一定很轻松。纪长白身上有一种不做作的自然气质。海边有来消
夏的一家一家的人,很多叫喊玩耍的小孩子。看到这样的情景,很难让人心情不好。酒气微
醺,让人满足地困倦。
两个人说着很多不着边际的话题,都是平时怎么也不会随意跟人说起的事情,比如儿时的爱
好,还有关于人生的一些思考。冉风至从没有想到过会说起这些,但是无论说什么,纪长白
都是很好的对话对手,于是不知不觉就说了很多。
“如果说酒能让人快乐,也只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吗?”冉风至看着手里的啤酒罐。
“关于这一点,就像抑郁症对医生来说仅仅是因为人的体内合成的复合胺的化学成分不够正
常的标准量。”
“这样的人生难道不会太空虚吗?”
“你也可以认为也许人生的本来面目就是如此。物质繁华和精神长青俱是假相。谎言就像污
染的空气一样,在提供给我们必须的氧气。就像现象的背后还是现象一样,谎言的背后还是
谎言,并没有一个至善至美的真实本质等候在哪里。”纪长白看着渐渐暗淡下来的海面,眼
眸里闪烁着海水的反光。
冉风至怔然看着纪长白。明明那么苍凉的话语,他却能像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说出来,是太
绝望,还是太坚强。
“说这些,很好笑吧?”纪长白忽然转过脸,脸上满是笑容,不虚假,但是没有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