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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白衣剑卿抱回了屋里,穆天都发现自己的心情是如此之好,找了一套干衣给他换上,笑道:“尹兄真是气糊涂了,居然真把你往水里扔,还好你清醒得及时,对了,尹兄还没有走多久,我去把他追回来,他见到你醒了一定很高兴。”
白衣剑卿拉住他的衣袖,轻轻摇摇头。
“其实我一直都醒著……”看著穆天都惊讶的眼神,他再次微笑,只是比先前的一
少了几分洒脱,多了几分自嘲,“只是不想说话而已,而且……我也没有脸面再见大哥,就让他当我死了吧。”
“为什麽?你这样对尹兄,心里过得去吗?”
白衣剑卿没有回答,只是望著屋顶发了一阵呆,然後对著穆天都苦苦一笑,道:“有些事情,我还没有想好,等想好了,再告诉他也不迟。”
穆天都一怔,从泉水边开始到现在,他已经见白衣剑卿笑了三次,从开始的洒脱到後来的自嘲再到现在的苦涩,竟几乎是白衣剑卿的半生写照。他没有再说什麽,只是静静地离开,将房间留给白衣剑卿自己。
十天後,白衣剑卿不再把自己关在房里,开始在红枫谷里到处走动,漫山遍谷的红叶,十分绮丽壮观,让他的精神大振,赞叹之余,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渐渐从愁苦之色向潇洒之态转变,话也变得多起来。
穆天都自少年起就流浪在江湖,只是因为挖尸的行为,而常常被人视为异端,多次遭到追杀,养成了孤僻的性格,遇到尹人杰夫妻之後,又一个人隐居在红枫谷,常年不见外人,就更加孤僻了。
可是,现在谷中多了一个白衣剑卿,白衣剑卿的本性十分爽朗,他在生死之中转了一圈,心中已然是有了几分看透,只是三年多来,他对白赤宫情根深种,虽然断指绝情,却终究不能一下子摆脱,反而是在见到红枫谷里秀色天然之後,令他心旷神怡,这才觉得,世上多少美好事物,竟都被他忽略,忍不住细细欣赏,越发觉得上天造物,端是神奇,一片红叶林,便能造出如此壮丽景色。
他心里一开朗,话便多了,见多识广的他,与自幼坎坷的穆天都交谈起来,竟然分外投缘,在白衣剑卿的影响下,穆天都也渐渐恢复了几分少年时的本性,变得亲切多了。
不到半年,两人已是情如莫逆。
这两年来,白衣剑卿的身体一直时好时坏,穆天都原来收藏的药物在头一年,就都用得差不多,後一年里,他不得不几次离开红枫谷去采药,陆陆续续也带回了不少江湖见闻,每次都是白衣剑卿静静听他说,穆天都其实一直知道白赤宫这两年在江湖到处寻找白衣剑卿的事,只是每次他都不敢提,只怕触及白衣剑卿的伤心处。
但是白衣剑卿表现得却越来越开朗,虽然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绝口不提,可是他每日里在红枫谷里悠闲自在,已看不出半点伤心之处,所以穆天都这一次才敢借著一首红叶诗来探问白衣剑卿。
动情容易忘情难,如果白衣剑卿真的能完全放下了,他才真正敬佩这个男人,拿得起,也放得下,所谓丈夫,不外如是。
穆天都这次出谷,意外得到了一枝五百年的老山参,人参大补元气,百年以上的老山参尤其有效,而白衣剑卿自伤愈之後,身体元气大伤,这才使他的身体时好时坏,这枝老山参,正是白衣剑卿眼下最需要的药材。
服用了这枝老山参之後,白衣剑卿的身体果然大有好转,转眼是冬去春来,红枫谷的红叶渐渐淡去,连连而至的春雨让山谷的上方弥漫著浓浓的雾气,气候变得异常潮湿。
这天两人用过晚膳,白衣剑卿起身收拾碗筷,却不料手一抖,碗筷落地摔成了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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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穆天都微微一惊。
“无事,手滑了一下。”白衣剑卿对著他笑了笑,弯腰捡起地上的碎片。
穆天都却瞧得清楚,白衣剑卿的左手分明在微微颤抖,他不由得一皱眉,拉起白衣剑卿的手,一边搭脉一边道:“剑兄,你的身体难道还没有好吗?”
嘴上虽然这麽说,对自己的医术,穆天都却是十分自信,他见白衣剑卿的脉像平稳,身体已经恢复到平常人的水准,心里不禁更加奇怪,握著白衣剑卿的左手,追问道:“不要瞒我,你的左手怎麽了?”
白衣剑卿不在意道:“老毛病了,手肘里插了一根细针,一直用不上力,到了阴雨天还会疼,以前就瞧过很多大夫,都说只有割骨取针,可是那针插得不是地方,若是硬要割骨,只怕整只手臂都要废了。你若有止痛的药,给我一些就行。”
其实这毛病已经发作过很多次,只是那时候白衣剑卿多半卧床不起,要不然就是穆天都不在谷内,以至於二年来穆天都一直都没有发现。
穆天都一拍桌子,道:“哈哈,你怎麽不早说,剑兄,包在我身上了,这根破针,我定帮你取出来。”
“咦?”
“剑兄,你可知道我的外号是因何而来?”穆天都得意道。
“食人屠医……”白衣剑卿若有所思,他自然不相信穆天都会真的吃死人肉,那麽……
“那些老古板只知道钻研医理药理,却不知道人体里奥妙无穷,哈哈哈……这世上有谁比我食人屠医更了解一个人身体里长了几根骨头,每根骨头又长成什麽样子,那些庸医们不敢给你取针,只是因为他们不了解罢了,剑兄,你稍忍两天,我给你配一副药,吃下去之後,把你的骨肉割开,你也不会感觉到痛。”
“穆兄弟……”白衣剑卿笑起来,“穆兄弟,你既如此自信,那我这只手就交给你了。”
“剑兄尽管放心。”穆天都顿了一顿,又道,“剑兄,在割骨之前,你须先告诉我,这针是怎麽刺入你手中的?从什麽方向刺入?入骨约几分?针形是粗是细,是长是短?这些问题都很重要,你仔细想了再说,若是错一点,我可真不敢保证你的手会不会废了。”
白衣剑卿见穆天都一脸慎重,想了想,才缓缓道:“此针极细,有若毫毛,其实此针最初并不是直接射入我手中,而是从我背部进入,顺著血管直达心脉,起初不觉,莫名心痛如绞,後来才发现有针刺入心,於是我运功逼针,原是要顺著手中经脉逼出体外,谁料被人惊扰,一时失手将针逼入了骨缝之中。”
“直刺入心?”穆天都先是疑惑,而後仿佛想到什麽,脸色突然一变,道,“剑兄,这针是什麽样子的?”
“很短,极细,对了,刺入我体内的只是半根针,另一半针带有倒勾,此针型制,实在歹毒之极,幸而那有倒勾的一段断在体外,否则此针勾住心脉,便是用内力也无法逼出,中针之人岂不是要日日夜夜受绞心之痛。”白衣剑卿一想起当年中针经过,便深感世间最毒,莫过妇人心。
穆天都倒吸一口冷气,失声道:“竟是锁情针。”
白衣剑卿意外的看著穆天都似乎十分震惊的神色,不解道:“穆兄弟,这针……有什麽问题?”
穆天都神色几变,喃喃地道:“世上竟然还有此针……不对……奇怪……怎会如此……”
他看了白衣剑卿几眼,欲言又止,挣扎几度,才又道:“剑兄,咳咳……请恕我冒犯了,不知剑兄是在中针前还是中针後遇到那……那白赤宫?”
两年来,二人虽然几乎无话不谈,但却是穆天都第一次问及白衣剑卿的私事。
白衣剑卿怔了一怔,心里微微一沈,道:“穆兄弟,为何如此发问?”
两年了,他以为自己真的能够完全忘记,可是乍听到白赤宫这个名字,他的心仍然不由自主地狠狠一抽,一抹说不出的痛在心底渐渐弥漫,只是脸上,仍是表情不变,带著淡淡的笑意,不是真的笑,只是他天生一张笑面而已。
穆天都沈吟著,看了白衣剑卿一眼,道:“说不通,太说不通了,无论是中针前还是中针後,都不应如此……”
“穆兄弟……”白衣剑卿被他搞糊涂了,穆天都说话做事向来极有条理,怎麽今日如此失常。
穆天都醒过神来,突然长叹一声,起身泡了两杯茶,道:“剑兄,你所中之针,名为锁情针,说来话长……”
穆天都说出来的,其实是一段江湖秘辛,而他之所以得知这段江湖秘辛,却是因为在红枫谷里发现了一处地洞,里面除了一大堆的金银珠宝,还有一本笔记,记载的正是这段往事。
红枫谷,在一百年前,其实叫做情人谷。情人谷,因为生长著一种奇物情人果而得名。那情人果非常奇特,一花结双果,若有两个人同时吃了一花结下的双果,就会彼此相爱,永不变心。
情人谷远在边陲,地点隐秘,谷中人又鲜少去外界,所以情人果一向不为世人所知,可是在一百年前,情人谷里,却有一个人走了出去,这个人就是当时的谷主唯一的掌上明珠段红枫。
那时段红枫年纪还小,十四五的年纪,对男女之情一知半解,一入江湖,却正好碰上两女争一男,她一时顽皮,在夜里偷偷将情人果的汁水悄悄放那个男人的水壶里,那个男人半夜起来喝水,喝到一半,有人来寻仇,那男人竟然一眼爱上来杀他的仇人,甘心束手赴死。
却不料这时其中一个女人趁夜来探那人,正好见到男人将要死在那仇人剑下,女人甩手偷袭,把仇人杀死,那男人顿时大怒,一手拧断了女人的脖子,竟是为那个仇人报仇。
段红枫躲在暗处,只觉得十分有趣,在心里咯咯直笑。後来,她一路游玩,一路看到不顺眼的人,就给他吃下情人果的汁水,引出了不知多少误会,而这误会,又带出了不知多少血腥杀戮。
一时间,江湖上纷争四起,无数帮派卷入其中,直到三年之後,段红枫对一个男人一见锺情,这才收手,一心要博得那男人的喜欢,甚至在无意透露出情人果的秘密。谁料得那男人竟然是个聪明人,从情人果的奇特药性之中,隐约猜出了江湖上种种匪夷所思的纷争缘由,便多了一个心眼,不吃段红枫经手的任何东西,而且有意无意地从段红枫口中套出情人谷所在。
就在段红枫沈浸在男人虚假的柔情蜜意中时,情人谷已经被一批江湖高手围攻,情人谷主被迫交出了情人果的解药,就是锁情针,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这些江湖高手并没有因此放过情人谷主,在情人谷里大肆屠杀,并且放火烧了情人谷,所有的情人果都烧得一干二净,只余几株红枫。
与此同时,段红枫也被男人用计制住,明白受骗上当的她,临死前发疯似的将手里所有的情人果汁水洒向了一口井中,尽管这口井被男人填平了,然而却没有人料到井底竟然还有暗流,直通另一口井。
可以想像喝了这口井水的人发生的事情,父女相恋,母子乱伦,兄弟相奸等等,无法一一道出,而那些江湖高手从情人谷里带出来的锁情针数量有限,仅只救得了几个人,其他的人便都因恋情不容於世而被杀死。但是也有逃出去的,被继续追杀,这场动乱,持续了将近二十年,才宣告终结。
从那以後,情人果和锁情针这两种东西,便从世间消失了,这段往事也没有人再提起,因为几乎各帮各派里,都出过乱伦的丑闻,为了掩盖,所有的帮派都三缄其口。
白衣剑卿听完了穆天都的叙述,迟迟没有做声,手里握著茶杯,指尖竟有些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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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天都喝了一口水,许久才道:“你中的是锁情针,按照记载,锁情针细若毫毛,通体银白,尾带倒勾,凡是中针之人,便会被锁情一生一世,一旦动情,心痛如绞,你又怎会……怎会……”对白赤宫动情,後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
白衣剑卿突然轻轻一笑,道:“所以说我中的……应该不是锁情针……”
穆天都一愣,低下头沈思了一阵,道:“兴许是我猜错了,天色不早了,你休息吧,我去给你配药,尽早把这该死的针给取出来。”
“好。”
有一句话,两个人都有默契的没有说出来,穆天都或许还不是很清楚,可是白衣剑卿自己却仿佛突然明白了一切,为什麽当年他会莫名所以的就对白赤宫生出爱恋?而且这爱恋竟是在他中了锁情针之後才突然产生,不,他不是中了锁情针,而是误中情人果的毒,只有这个可能,才能解释他当年毫无理由的意乱情迷。他这几年的痴恋与纠缠,与穆天都口中所讲述的中了情人果之毒的人毫无二致。
难道……他所有的爱恋,所有的牺牲,所有的痛苦,全都是一场空,他从不曾爱过白赤宫,只是中了情人果的毒?
如果真是如此,那麽这些年来他所做的一切,真正变成一场笑话。不知不觉,白衣剑卿的手不停地发抖,几乎就要握不住手中的茶杯。
这一夜,变得格外漫长。
几天之後,穆天都终於成功的把白衣剑卿手中的锁情针取了出来,用清水洗去上面粘附的骨肉血迹,对著阳光他细看了很久,终於确认这半截银针,的确是传说的锁情针。
“没有道理啊……”
穆天都怎麽也想不明白,中了锁情针後的白衣剑卿,理应一生一世都不会对任何人动情,却为什麽又会对白赤宫那麽痴狂。难道是锁情针已然失效?
为了弄清楚原因,穆天都第二天就离开了红枫谷,先找了一对情侣,分别刺入锁情针,这对情侣不但没有断情,反而更恩爱了,穆天都心中生疑,又找了一男一女两个互不相识的乞丐,将锁情针刺入他们体内,却不料这两个乞丐竟然立时仿佛相爱至深的情人。
穆天都当时就一惊,这锁情针哪里是记载中所说的锁情针,分明和情人果一般无二,难道这就是……白衣剑卿爱上白赤宫的真相。回到红枫谷,他在白衣剑卿的屋外站了许久,不知为何,他心里竟然感到深深的难过,他不知道该怎麽把这个事实告诉白衣剑卿,为了白赤宫,白衣剑卿已经什麽都没了,名声,地位,尊严,武功,包括一个健康的身体,尽管服下那枝老山参,白衣剑卿的身体,仍旧比普通人要差一点。
门开了,白衣剑卿的身影出现在门後,看见他站在门前,不由一怔。
“穆兄弟,你回来了。”
他微微笑著,脸上的神情一如平常,裹在手上的白布已经取下来,证明他手上的伤口痊愈了。但是他的肩上,却背著一个包袱,穆天都脸色顿时一变。
“剑兄,你这是?”
白衣剑卿道:“穆兄弟,我们聊聊吧。”他对著穆天都一笑,率先往枫林里走去。
穆天都随後跟上,两人走到当日白衣剑卿煮泉之处坐定,泉水依旧叮咚,头也不回地向谷外流去。
“穆兄弟,我在谷中叼扰已久,实在是闷得慌了,想到外面走一走,看一看。”
“剑兄,当日我以红叶试你,你言道‘红叶随水去人间,我留深谷自悠闲’,为何今日却又改了注意?”
白衣剑卿注视著穆天都,见他满脸都是担忧之色,心中一暖,缓缓开口道:“穆兄弟,这两年你对我关怀有若亲兄弟,我也不瞒你了,当日我之所以愿留谷中,一来是因为身体孱弱,不利於远行,二来,我确是还未曾对白赤宫完全忘情。”
这是他两年来第一次从自己口中说出白赤宫的名字,语气平静得没有半丝波澜,仿佛那只是一个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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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我的身体已与平常人无异,对白赤宫,亦再无牵挂,区区深谷,一片枫林,岂得羁住我,策马西风一壶酒,细看江山万里遥,人生尚有三十年,岂可闲置在山凹。穆兄弟,我与你不一样,我的心……比天高,比海阔,昔日被一缕孽情所牵,以致失了自己,现在,我已经找回了自己,所以,我要走了。”
穆天都细看他的神情,果真已是一派潇洒自得,再不见半分往日故作轻淡,暗忖这才是传言中问世间潇洒无人堪比的白衣剑卿,令人不得不折服,於是点头道:“剑兄,你终於摆脱了,恭喜你。”
“先前你没有回来,我擅自从你的药房里拿了许多丹药,想著路上能用著,穆兄弟勿怪。”
“无妨,灵药再好,若不能救人,与废物一般无二,我这性子不适合往人多处去,剑兄能用我的药救些人,也算是好事一桩,帮我积些阴德,免得我百年之後,要被那些不能安息於地下的怨灵报复。”穆天都哈哈一笑,嘴上这麽说,神色间却是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