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在华绣苏坊里工作,按计件算钱,比起做洗衣妇来生活要好一些,收入来源也稳定多了,身分上感觉也不一样。但更辛苦,特别是眼睛,为赶活,往往是在光线不够的时候还绣,实在看不见了,才点起灯。叔成心痛娘,把和北真一起玩的心也收了几分,少和北真玩在一块。让北真失落不少。又加上快过年,不少达宫贵人都向华绣下了订单,秦氏更格外忙了,叔成也和蒋衡说了,请了些时的假,回家里帮忙。
北真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自从和叔成在一起玩了,再要他去和别人在一起,看著别人老是唯唯诺诺的脸孔就是觉得没了意思,一来那些人和自己说话就是说了上句还在想下句,结结巴巴地好像老是在讨好他一下,二来又觉得他们要和自己玩的游戏也没有意思。连忙著过年和庆生都没有了兴致,好不容易十五过了,又盼著学堂开学。学堂开了却不见叔成来,憋了几日,又找叔成去。
叔成挂不住听他的劝,又返回了学堂,但也不像原来那么用心,多是三天两头断断续续地来。蒋衡说要多给些资助,叔成持意不肯。到了後来,北真去叔成家反而更见勤快。
叔成是随他自由来去,但是也很难得和他再笑闹到一处。
这天去了,却见叔成在家里取了绣花的绷子绣花,北真不禁哈哈大笑,「叔成,你你你,你好像个娘们呀。」
叔成白了他一眼却不理他,自顾忙手上的活。
北真见他不理自己,心里烦燥,想到二人已经好久没有像往日一样亲近,这个样子不是又回到最初像仇人一样的时候,忍不住又拿话来挤兑他,半天没见有反应,便开始胡说八道起来,说道叔成「果然是没有爹的孩子」时,叔成一下子下手拿手上的绣花针就扎下去了。北真猝不及防,手上被扎了一针,叔成怒叱道:「没事回家待去,别在这碍我的事。」
北真看叔成用力,本来想著会出血,没想到只是有些痛,仔细一看才意识到叔成扎的时候,是用针的背面,而不是针尖,不知道为什么没来由的心情就好了很多,搓著手说:「叔成你这样好凶呀,要是个娘们,也没有人敢要。」再看叔成的脸色不好,目光也变得凶狠起来,忙道:「我不作声就是,你不要赶我走。」
叔成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但想到他终於是老实了下来,也不多说,只是继续忙著。
北真坐在一旁打量,虽然是做女儿家的针线活,但叔成却不似别的小女儿一样绣花带著点秀气味,他绣花的时候,好像平时写作业,又像是应付考题,脸是板著的,眼神极认真,一点也不柔和,甚至连眉头也紧皱著,盯著绷子,穿针走线,嘴角抿成弯弯的稍稍向下的弧度,眼睛像猫一样轻轻的眯著。
北真对他绣的东西不感兴趣,只知道仔细去看叔成,手指头纤细,因为瘦,骨节都露在外面,再望上看,就见那嫩白的耳垂显得精致又像糖果。无意识的,北真轻轻靠近过去,想靠在叔成的背上,还是想……
「碰」的一声,叔成却刚想站起身来,两人撞到了一起,「做什么?困了?」
「没有,没有。」北真「轰」一下坐直,心里怪怪的,好像有说不出来感觉,连自己想做什么都恍惚起来,脸却不自然地飞红了。
叔成的手自然的摸著他的额头,「怎么了?是不是坐在风口吹风吹凉了?头晕起来了?果然是大少爷呀。」
北真觉得他这话说的阴阳怪气的,好像是把自己想成大家闺秀,心里突然生气起来,「没有,我哪里来的那么娇气。」
叔成又白了他一眼,只顾著说:「天也黑了,光线不够了。」
北真觉得不舒服,看叔成哪里有关心自己的意思,联想著这几日受到冷落,好不容易才压下火气,问道:「那,绣完了吗。」
「嗯,差不多吧。」叔成说著向屋里去,又回头又对北真说,「你快回去吧,我要弄饭了。」
北真听到这话明显是有著赶人的架式了,但也知道自己的话对叔成一向都没有什么影响力,此时只能表示关心又略带讨好地加了一句,「我请你们出去吃好不好?吃完我再帮你说说情,我们一起出去玩一会吧。」
「你就知道玩,将来准变成个绣花大枕包,有这功夫去看看书吧,免得蒋老师说我把你带坏了。」
听了这话,北真盯了叔成两眼,难得没有顶上两句嘴,想到来坐了一下午,就只换了叔成这两句话,很有些失望,他心里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但他又觉得叔成好像根本不能体会。一瞬间只觉得好没意思,说了句「我走了」,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叔成见这次难得北真没有闹也奇怪,追到门口,有心想叫他一起吃饭,又想著家里哪里有什么可以待客的,犹豫了会儿,已不见北真的身影。他心里也开始後悔,不应该那样子说话,但又觉得北真奇怪,嘟著嘴想,平时不是也被自己这样说过,怎么这次反应这么大。淘米的时候,边想边做事,米差点跟著水一起流走了。
叔成忐忑不安了几天,所幸过了几天,北真又回来了,看起来也没把他那天的话放在心里。
两人看起来吵吵闹闹地,还如往常一样。但叔成却对北真添了几分小心,北真这个朋友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失去的。北真仍是时喜时怒,性子有些不可捉摸。
叔成之後上课都是断断续续的,北真开始还常带些笔记来,後来看叔成心事不在这个上面,也就懒得带了。但每次来,总不忘带些新鲜的好玩的玩意来给叔成看。刚开始,叔成并不觉得好,心里面还觉得北真炫耀自己,比著自己家境不好,但次数多了,却看到北真是事事都牵挂著自己,时时不忘记与自己分享,心里面说不出来的感动,从小到大,叔成总是与周围的人相隔很长一段距离,他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要跨出去,也从来没人亲近过来,难得有人这么把自己当朋友。
虽然并不能够常在一起,叔成和北真的感情已经一天好过一天了,叔成有了话不想和娘说的,都留给北真说,北真虽然在他眼里看起来不够聪明,听他说话的耐性却是十足。
夏天的时候,叔成这天好不容易得空,便叫了北真去河边玩,两人静静地坐在河边,叔成看著几只渔船开过,情不自禁和北真说:「我们家原来就是住在小渔船上呢,不过我爹死了後,我娘就把那船卖了。」停了一会说,「小时候我的想法就是最好有一条自己的船,开著到处去玩。」
北真惊讶地问,「你会开船?」
叔成笑道:「小看我不是,我在船上长大,船上我知道的事,比你知道陆上的事还多。」他见北真竖起耳朵,听得认真,续道:「原来听说我们祖上还有人跟著三宝太监出过海呢。」
两个才说著话呢,一群更小的孩子跑了过来河边玩,一瞬间都脱得赤条条的在水中疯闹。
叔成大笑,指著他们说,「就这样就只会狗刨也敢下水。」说著来了兴致,便把衣服也脱了,回头向北真眨眼,「刚好,洗个澡,你也来吧。」说著裤子也跟著褪下。
北真不是第一次见到叔成的裸体,但是隔了一年,却突然发现叔成的身形变高,被太阳晒得有些蜜色的皮肤居然耀眼的晃得他眼睛都睁不开,甚至产生了一种羞耻的感觉。才低下头,叔成过来脱著北真的衣服,边说著:「来,我教你戏水。」
北真又想装得坦然,又觉得越来越没有勇气。三下两下被叔成扒了衣服。没了衣服,北真更是缩手缩脚的,两手禁不住捂住自己的重要部分。叔成却是大笑著拉开他的手,「你有的,难道我没有,还要你遮遮掩掩的。」说完用力一扯,让北真也跟著他滑落到水里。
北真两手努力挣扎,也忘了自己是赤身裸体的,拼命地叫著:「我不会水,我不会水。」直到看著身边的叔成笑得抱著肚子站在那里,才发现和他身形差不多高的自己是可以站到底的。
叔成笑著说,「我就不说你了,你看看你周围的,人家都在笑你呢。」
北真生气,学著周围的小孩子,也把水拼命向叔成身上泼,一边叫著「叫你笑我,叫你笑我」。他力气大,打起的水花又高又凶,叔成招架不住,一下子潜到水里,去拉他的脚。北真被他拉著了脚,脚一滑,跌在水里,呛了几口水,叔成过来拖著他,却是感觉自己的皮肤与叔成皮肤相接,两人都是赤裸的,皮肤接触起来滑滑的,让他有种不自然却有兴奋的感觉。
叔成教他游泳,手托著他腰,有时往下滑,去掰动他的腿,北真连著呛水,只觉得被叔成触摸的地方无一不是敏感得要烧起来一样,又有一种奇痒,一直痒到心里去,也不知道自己是玩得开心还是玩得难受。叔成教了一会,就骂他笨,北真不服气地回骂过去,两人一会又变成了玩水仗。
秋天的时候,北真藉口觉得天寒,不肯下水,却越来越爱恋著看叔成的身子。这是他心中慢慢升起的一个小秘密,但叔成担心天气没那么热了,头发不容易乾而被秦氏发现,也变得少下水,让北真失望起来。
但随後,两人又找到了新的玩法,就在沙滩上筑起城墙,互相打过去杀过来,追逐著跑来跑去,有时也会闹得好玩地打上一架,滚得一身的沙回家。惹得秦氏叹气不已。
北真却在那时心里突发奇想,要是那沙可以筑起真正的房子,让他和叔成一起住起去,天天在一起玩,一起说话就好了,就算没有自己的父母,过得辛苦一些也没所谓。他总想减轻一些叔成的生活压力,和叔成一提,叔成却弄得想和他翻脸一样,只好闷在心里。
***
一晃过了年,就是叔成的本命年了。
还不到十五,北真蹦蹦跳跳的来了。南方天暖,不见下雪,但冬天很有些潮气,叔成家里不过烧了个煤炉子。北真的冬天过得不爽快,见了叔成就抱怨还是家乡的北方好玩,有雪,可以堆雪人。
但叔成见了北真心里却是真的高兴,他自家亲戚多不往来,过年正是热闹的时候,晓是平日里多喜欢清静,这时也不禁希望有个朋友走动,连秦氏也抓些糖,对北真比平日里更热络些。
但北真心眼粗,也没太在意这样,又说起了好久没有骑马射箭,南方的小镇多,石阶一排排的,都没有开阔的地界可以猎玩,然後问叔成愿意不愿意和他一起去北方。
叔成听著一愣,没来由的增加起伤感来,他心里父亲早逝,平日里对人并不多亲近,小小年龄已觉得世事无常,但和北真关系越来越密本来还很少往这方面想,现在望著北真心里却多了心思,难道两人大了还能想小时候一样吗?北真家做官的,这做官哪里有在北京做得大,哪里有在皇帝面前的官做得大呢。这一情绪低落,却让北真看在心里了,北真马上从内襟里掏出了一对布艺的小老虎,笑咪咪地说:「送给你的,是给你生日的。」
叔成是属虎的,一见高兴起来。虎的头上因为有王字,平日老百姓家都不敢做了来玩,这一对小老虎显是喻意将门虎子,做得很是精细。叔成一边拿在手里玩,一边心里想著年前北真的生日自己都没有什么可送的,今年年底也是北真的本命年,可一定要仔细著记著挑份好礼物。
玩了一会,突然笑著问:「谁给王爷府里送的,怎么送了一对来了,难道是要给你说媳妇了?」
北真急道,「才不是呢,我要什么媳妇。这是你和我。」说著手抓著两只老虎靠在一块。
叔成愣了一下,「我们俩靠在一起做什么。」
北真一下子脸也红了,吱吱愣愣也答不上来,叔成大笑,一个劲地乐。秦氏在旁听了也抿著嘴乐了。
冬天也过得快了。
冬天过了,秦氏的眼睛越来越不好,叔成便生了退学之意,因此与蒋衡有了一番长谈。
蒋衡看著叔成上课总是七零八落地,便有心为叔成的前程算计一番,他心里是想著叔成和北真投缘,不如就做了敬亲王府的家臣,他和北真也可以多照顾他。
叔成的功夫底子差,又不是从小练起来的,也没有专心致志一心一意地练过,但要进府也不是没有可能,他身手灵活,蒋衡自忖在敬亲王面前说话也很是算话。
又或者跟蒋衡学学布阵行军之法,再由王爷推荐到军里去,就算是吃皇粮,生计是不用愁,就是怕万一打起仗来生命都有危险。
蒋衡话说的明白,「你娘本来是想你来读书,将来求个一官半职,但现在官场上考试多是以八股文来论成败,这些,我是教不来的,我这教的,可能……」犹豫了一下,还是直截了当地点出来,「都是为北真的将来所选的课。你自己考虑一下,就看你选什么样的路了,若是有我能帮忙的,可不要客气。」
想了一会又说:「你若是转个老师,也应该有个心理准备,不知道多少人读了一辈子书也不过是个秀才,或者是中了个举人,真正做得官的,是少之又少的人。」
他望著叔成,也怕伤了这个心思敏感的孩子。
「我说的很直,是怕你少走弯路,做老师的,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帮你才好。」
叔成的感激是放在心里,和秦氏回家一说,秦氏是反对儿子当兵的,生怕叔成有个三长两短,更何况叔成也不过是十二三的孩子。
若是去王府做家臣,叔成又不愿意,他想和北真保持朋友的关系,而不愿意感觉上比北真低了一等。最後还是秦氏拿了个主意,和华绣苏坊的老板说了,去做个学徒。
叔成去的时候,见的是华家大少爷。这大少爷二十多岁,但身子骨不好,是由大少奶奶陪著见的。叔成见过的女人不多,但感觉这个大少奶奶与自己见过的女人都不一样,但也说不上来原因,就是很不开心的样子。看人看的人心里都是空空的。
问话是由大少爷强打精神问的,叔成详细说了自己能识字,还会算术,把平时飞扬的态度都压了一些。大少爷比较和气,微笑著一直听,并不打断,末了说道:「你这样倒是很适合做个帐房的,就是年龄小了些。」又向秦氏说,「你孩子很聪明,我回了老太太的话,老太太准了就成了,我这边是不会拦著的。」
说完了又说,「我也倦了,鸣凤。」说著回头向大少奶奶点了个头,那大少奶奶便扶起大少爷。
叔成也跟著他娘一起低头行礼,送大少爷和大少奶奶。
回去便是等消息了。
叔成想著要做事了,心里忧喜参中,一半想到自己做事了,可以分担娘亲的负担,另一半又觉得突然从自己熟悉的小圈子里走出去,不知道前途。北真见他这几日心神不宁,心里也不舒服,这天晚打著灯笼过来约叔成去看星星。秦氏见是小王爷也不好拦著,只多叮嘱了几句要早点回来。
两人走到河岸,北真拉拉他衣袖问,「你有心事呀。」
「嗯。」叔成点头。
「怎么了呀?」见叔成不说话,北真的蛮性子又上来了,「南蛮子就你们这样,有话都吞吞吐吐的,呸,有事闷在心里,小心烂在肚子里……」
叔成心里有事,也难得没拦著他话头由著他骂,直到北真没话可说乾瞪著眼望著自己才扯了他的袖子问,「喂,你说说,你将来想过做什么?」
「将来?」北真觉得自己的脑子转不过弯来,快要怪叫了,「你脑子发烧呢?」若是往日,叔成听了少不得又要和他一场争吵,此时却没有兴致,只是笑笑说,「你说来听听。」
北真其实甚少想这些事,此时见叔成极有兴趣一样,想了一会才说,「将来,我想是和我爹一样,要做大将军的,哎,我是恨不得能生在太祖的年代,要是那时候,跟著太祖打下江山,不知道是多荣耀的事情。」
「没意思。」叔成说,「打打杀杀的,建功立业的都是有官的,不走运的总是老百姓。我对打仗可没有兴趣。」
北真却是第一次听人说起这样的话,他自小的教育全是要做武官的,从来没有想过打仗有什么不对。忍不住争辩起来,「男人就是要建功立业的,难道要像女人一样在家绣花纺棉不成?」